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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妾(雪细)


知知总觉得老夫人让她去求殿下,未必对她是抱着这样的期想,却也作不出什么有力的反驳。
倒是因着解开了连日的好奇,心满意足的就昏睡去了。
直到第二天一早,连嬷嬷来告诉知知,她今日都不必去茶水房候着了,只消养足精神,在午膳时分,去为老夫人与殿下侍膳即可。
知知记得的,殿下昨日说过,今日中午会来陪老夫人和小公子用膳。
王府各人司各职,侍膳向来不是知知的职分所在,但上头的吩咐,知知并不会多问。
只是,想却是会多想的。
她确实觉察到,老夫人这些日子是有些变着法儿让她往殿下跟前凑。
又因一直做的都是侍奉茶水的活计,知知生怕自己头一遭侍膳有所不周全,请教了几个婢女姐姐许久,心里头仍然惴惴的。
时辰将近,厨房来问要不要先将凉菜摆上席面,也好先教老夫人和小公子垫垫肚子,老夫人却执意要等摄政王来了才肯开用。
老夫人搂着小公子道:“咱们小别往后可不许学你那狠心的兄长。”
眼神却越发的枯寂。
萧别稚生生回道:“大哥只是太忙了,但心里一定是常惦着您的,小别以后定与大哥一起孝敬您。”
老夫人这才笑了。
知知晓得,小公子是老王爷妾室生下的遗腹子,从生下来就被老夫人接过来养了。她第一回 见小公子时,还当是摄政王的儿子,后来才听说他们竟然不是差辈的。
如今府里专门辟出了一处院子,供先生给小公子授课,但上课之余,小公子还是会回到弥秋院里,来和老夫人一块儿用膳。
知知很有些想宽慰老夫人,小公子必是个贴心贴肉的,心疼着老夫人呢。可主子没发话,下人断不能逾矩搭嘴,也就只乖乖立在一旁。
主仆几个人这么左等右等,萧弗却迟迟未归。
反倒是宫里,来了快马急讯。
“鲁州急报,大蝗为孽,闹了虫灾,殿下和户部的几位大臣正在鸿英殿拟议治蝗赈灾之策,特遣属下来告诉老王妃一声,不必等他用午膳了。”
“知道了,你去吧。”
老夫人没多问那人什么,对于萧弗的爽约,她也有些习以为常了。
萧弗固然是个重诺之人,但个人之义,放在他的朝政大事面前,仿佛也就轻若鸿羽,算不得什么了。就像他的孝道一样。
这顿饭吃的颇为压抑,没谁敢吭声的,连萧别都看的出母亲不高兴,半点儿没挑食。
其实老夫人并不老,也就比知知的娘亲大了几岁,因萧弗承袭父爵,又加封了摄政王,她这才被抬了辈,尊唤一声老夫人。
若非身份有别,知知是很愿意亲近她的。
老夫人任着知知小心又利索地为她布菜,就这一会儿的功夫,知知已经摸清她偏好席上哪道馔肴更多两分了。
提筷的那一刻,老夫人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郑重其事地叫住她道,“知知。”
知知茫然地抬头——
“过了今日,你就去循崇院伺候罢。”
她听见老夫人说。
今年的秋天比去岁冷的更早,几场潇潇雨后,树头就张结起了黄澄澄的桂子。
摄政王府里,单只弥秋院一处桂木遍植,至于循崇院,那是没有的。知知本以为走之前都见不到了。
可就像是知道知知的遗憾似的,这花催着信儿就开了。
知知便采了一些,贮封在罐子里。
实则进王府的这大半年来,知知总是掰着指头数中秋,鞭策自个儿攒银子,也盼着能与阿爹见上一面,如今有了更为宏大的指望,却转为掰着指头数萧弗回府的日子。
朝露姐姐说的对,不管老夫人是不是那个意思,她总要在殿下那里卖了好,殿下才会帮她。
然而,自打那天老夫人做主让知知去殿下院中起,萧弗就没回来过,所谓的“过了今日”,也就成了“过了几日。”
这次鲁州的蝗灾闹的厉害,萧弗一连多日留宿在鸿英殿,那本是他在宫中务政的地儿,听宫里来传讯的人说,是临时才支起了床榻,寝食之外,皆在商讨急策。
老夫人担心他的身子忙垮了,让知知提前找了一些养生的茶方,届时给王爷备着。
摄政王回来的那日,连嬷嬷当即派人来叫知知,要带着她过去。
往殿下院子里塞人,即便是个端茶侍墨的,那也得过了殿下的面才行。
包袱是早早收拾好的,知知有些舍不得这间小小的寝屋,还有和她同住的朝露姐姐,这才拖延了好些功夫。
“我会想姐姐的,得了空一定来看姐姐。”知知红了眼睛,虽说同在一府,见面也不难,但到底不是睁了眼就见,闭了眼也在一处的了。
“我巴不得你走了,我才好一个人独占一间屋子呢,”朝露却把她往外撵,“别让连嬷嬷等久了,你不是最怕她了!”
只是当知知好容易抹净了泪,预备与朝露挥别的时候,朝露却忽上前拉了她一把,附身来与她咬耳朵道:“可千万别忘了,姐姐教你的。”
知知懵懵怔怔点头,眼儿刚红完,脸蛋又红了,一脸臊热地去找连嬷嬷了。
到了循崇院中,几乎是一走进来,知知就发现这里与弥秋院很不相同。
一个婢女也没有,不仅奴仆少的可怜,连莳花的都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仆。
“王爷在家里住的少,也不肯让老夫人往他院子里支人,说是平白浪费人力。”连嬷嬷看出知知的疑惑,对她说到。
知知一下子听到了关键的地方:“那殿下他……还会收用我么?”
连嬷嬷原本走在前头引路,这会儿却是停了停,转头对知知说:“那就得看你的本事了。”
连嬷嬷也不知道知知有没有本事留下,留下后又能不能想通关窍,原本老夫人说过,这样的事,要让知知自个儿意识到非做不可,才不会生怨,才会竭尽全力,但殿下最近越发的不着家,迫不得已只能推了一把。
知知不禁小脸都皱巴巴的了,她能有什么本事?朝露姐姐常说,她最过人的只有这一张脸而已。
走完了灌丛间的石子径,上了一道连廊,尽头便是萧弗的书房。
许是这院子实在少了那么一点人气,知知背着她的青布包袱,越走,脑中越不住出现萧弗那张玉塑冰刻似的冷面,那些风闻也纷纷涌上了脑袋。只能使劲儿劝自己不可以打退堂鼓,拖着两条腿继续往前。
仿佛当初掰指头数日子救阿爹出狱的那份期待,已经在考验即将迫临之际,彻头彻尾地对变成了摄政王殿下那凛然不可犯的身姿,和那只骨节分明的、捏死知知就和捏死蚂蚁一样的大手的恐惧。
知知听说过的,萧弗亲手杀过人。
不管是给殿下沏茶还是侍膳,知知都不会那么慌张,她要做的只是沏茶或是侍膳本身而已。
可现在,若真的留下来,要与殿下朝夕相处,别说什么勾引殿下、讨殿下喜欢的雄心壮志,知知总觉得,她能平安苟活下来都是不易。但若留不下来……
于是,等见到萧弗的时候,知知干脆就躲在连嬷嬷身后了。
连嬷嬷行礼道:“殿下。”
萧弗手未释卷,也不抬眼,仿佛只在阅看的间隙里抽出空闲垂问:“这是?”
连嬷嬷低眉答话:“老夫人的意思是,殿下身边到底还缺个知冷知热的人,姑娘家总是心细一点,又见这丫头又还算中用,想让知知到殿下身边侍奉着。”
“不必,”鲁州灾势严峻,萧弗没什么与无干人等周旋的兴致,“带她回去。”
也就是连嬷嬷是他母亲的乳娘,看在他母亲的面上,守门的僮仆来禀时,萧弗才会允她们进了书房。
但这并不代表,他容许在无谓的事上浪费时间。
连嬷嬷迟疑道:“这……毕竟是老夫人的心意,殿下……”
她冲知知使了个眼色。
知知这会儿却只觉失去了主张,不知道该做什么。
她想到了刚被分到王府的那天,好像也曾这样等着老夫人首肯。只是老夫人到底比殿下亲善许多,也比殿下喜欢她。
没有让人“带她回去”。
知知不想回去,不想回到被分进王府之前呆的地方。
与寻常牢狱不同,那里是专门收押罪眷的内狱,知知和她阿娘,还有一些不认识的人,乌泱泱的挤在一间小房子里。这里的人都是本身无罪却要入罪籍的,在此等候发配。
铁栅后的地方小的甚至连身子都躺不平,大家各自蜷坐着,知知她们这些才进来的还好些,有住了几天的,垢面披发不说,身上的气味都是馊的,还爬了虱子。
一入了夜,牢里的啜泣哭嚎声比白日还要响,任谁也不能入睡。
知知也有快两天没洗沐,没睡觉,熬着眼数数等天亮。
直到进了王府,才重新有了点人样。
她模模糊糊记起,当时换上了婢子制式的裙衫,老夫人看着收拾干净的她,露出了满意的表情,对连嬷嬷笑道:“确是个齐整的,我没挑错人。”
再后来,老夫人亲自给她安排差事:“你在家中想必学过烹茶?”
知知点头,老夫人说的是:“那往后便在这院子的茶水房伺候着罢,也省的做粗活伤了手,就不好看了。”
还有连嬷嬷刚刚的那句:“毕竟是老夫人的心意。”
知知从前对老夫人只有感激,可就在此刻,她清晰的意识到,朝露姐姐说的,一点儿也不错。老夫人的用意,其实一直是有迹可循的。
之所以挑中她,本就是为了殿下而已。若她办砸了这件事,便是个不堪用的丫头了。老夫人会不会就此厌弃她?
这般想着,殿下的那句“带她回去”也变了味,好似根本不是让她回弥秋院,而是切切实实的让她回内狱。
知知一直很努力守规矩不失仪的,但眼下,想到那个不见天日的小牢房,胆憷极了,想到阿爹的昭雪成了空望,也顿时委屈翻涌。
抬头时脸色一片伶仃的惨白,竟然是万分自制不得,泪蒙蒙地带着一点儿可怜见的哭腔,问道:“嬷嬷,殿下不要我,老夫人……她还会要知知吗?”
娇莺颤颤,惹得萧弗手中的文书,竟看岔了行。

知知自晓得自己失态了,可是都要被赶出去了,她还顾什么失不失态呢。
原本她打入府以来,每件差事都有乖乖去学的,就算是连嬷嬷,也没机会抓她的错处,但如今,殿下不要她,就是她最大的错处了。
这会儿连嬷嬷已恨不能当场啐知知一口,当着殿下的面,这丫头怎么就犯起了浑?她是叫她上前给殿下好好看看她的样子,可不是让她怯场发痴的!
连嬷嬷低骂道:“闭嘴!”
她扯着知知一起跪下:“殿下恕罪,老奴这就带人回去。”
但手劲儿使的太大,以至于知知被拉掣着跪下的时候,咚的一声,嗑了个响亮。
毕竟入秋未久,还没换上厚实的袄子裙裤,这一跪的冲击可想而知,知知的膝盖一下子疼的厉害。
她本来还能憋着眼泪,这会子当真是再也忍不得了。
她好没用,老夫人将她从内狱捞了出来,又给了她恩典,可殿下不喜欢她,她也救不了阿爹。
知知把头磕在地上,和地面贴了个严丝合缝,才能不让这两颗泪珠子,再丢人现眼到殿下和连嬷嬷面前。
她怎么忘了,虽然这大半年来她很少哭了,但从前闺阁之中,她也是个最娇气的小娘子。
而书案前,萧弗眼色一沉。
知知的声音,萧弗其实记得,知知的名字,萧弗也记得。
那天她递茶的时候,可是从容端方的很,今日却这般容易就慌怯了,看来当日,也不过装出个样子。
这就是母亲调训了大半年的人?
母亲从前就变着法给他塞人,后来倒是消停了很久,只不知哪天,管内狱要了个极其美貌的罪奴,萧弗频频从下人的口中听他们议论起她的名字,说她是明珠错投,生错了人家。
他自然也猜得到母亲打的什么主意。
只是自此之后,却似乎没了什么下文,他也就渐渐忘了此事。
直到她那天给他递茶。
如今鲁州灾重事急,他今日暂回府上也是为了查阅昔年治蝗有关的典籍文书,很快就要回宫。
届时,母亲想必,又该操虑万千了?
萧弗自书台后起身,走到知知身前,罩下一片阴翳。
“抬起头来。”
要是放在平时,知知一定二话不说,乖乖照做。
可今时不同了,她在哭。
方才她泄露了一点哭腔,说了胡话,连嬷嬷都和要撕了她似的。
如果现在看见她不成器的样子,回去告诉老夫人,老夫人一定对她更加的失望透顶。
知知克制住抖颤的肩膀,仍一动不动跪趴在在地上。
若不是萧弗在场,一旁的连嬷嬷都想掐着她的胳膊把她拧起来了,现下却只能干瞪着眼睛,看着知知抽抽搭搭,跟没长耳朵似的不肯动弹。
萧弗的余光瞥见连嬷嬷阴云密布的脸,骤而想起他幼年垂髫之时,其实也畏怕过母亲的这位乳娘,眉浓脸黑,说话粗声粗气。
忽就有些哑然失笑。
他心情好了些许,遂肯格外发恩,淡淡道:“嬷嬷先回。”
连嬷嬷一边忙不迭应着起身,一边不可置信:这是……成了?
因是老夫人身边的第一人,她许久都未跪过,一把老骨头都有些支撑不住,扶着腰往回走的时候,也没弄明白,殿下到底怎么个意思。
连嬷嬷一走,萧弗微微俯身,对着地上缩头的兔子:“她走了,怎么,还要本王请你抬头?”
知知自然听见了连嬷嬷迈步离去的声音,连嬷嬷生的敦实,步声也比寻常仆婢大,很容易听见的。
可她这会儿脸都哭花了,虽然没有搽胭脂粉黛不至于晕妆,但泪痕斑驳的,想必也是不堪入目的。
连嬷嬷不在了,但殿下还在呀!
就在知知哽咽了一声,犹豫到底是不听殿下的话更严重一些,还是叫殿下看见了她丑样子更失礼数的时候,萧弗却在她面前缓缓蹲了下来。
知知惑然不解,稍稍抬头,探看状况。
萧弗却伸了手,知知看见他那只在她心里足以操控着剑影刀光,亦足以扼喉杀人的手,一点点朝她逼近。
不由分说钳捏住她的下巴。
像挟握住一尖枝头嫣香的蕊瓣,那么轻而易举。
知知断不敢倔着劲与殿下作对,也就失了所有反抗的余地。
她的整张脸很快暴露在他眼下。
她屏着息,连大气都不敢喘,只是怯生生地淌着泪。
细白轻红,珠泪淋漓。本该羞匿的艳光,此刻尽数为他所迫仰,娇真可怜。
更甚者,有一颗晶圆的琼豆,滚过芙蓉腮,溜入一隙娇红的唇线,碎成了一痕香渍。
萧弗喉头一痒,“哭什么?”
他不过是让她回去,也值得吓成这样?
然而他此生,居于不臣之位,睥睨世人,惯见阿谀献媚,也看腻了矜重自持,矫伪百相。没几个人,会对他露出真面目、真性情。
比起那日她端茶时无趣的样子,还是那抹偷偷横来窥伺他的眼波,和今日发乎情衷的眼尾哭红,要可爱一些。
知知答不上话,只是咽了泪嗫喏道:“殿下、疼。”
萧弗闻声松开手,才见她的下巴上都沁出了一抹粉印。
他才用了多少力?
甚至于未加任何的搓弄揉玩,莫非生的不是皮囊,而是玲珑腴沃的一捧雪,按过即要留痕。
他看向她新濯洗过的杏眼,如雨后春湖,水光潋滟,而又乌黑清澈,不掺杂质。
忽问:“可知,母亲送你来做什么?”
她真的弄明白了,母亲所授之意吗?
知知顿时想起了她此来的使命,很诚恳地道:“是要知知,伺候殿下……”
萧弗无声笑了。
殿下准许知知调入到循崇院伺候的事,很快不胫而走。
其实院子里多一个人少一个人,萧弗不甚在意。若允下这一次,能换母亲稍许心安,也无有不可。
他特地给知知指了个离他最远的屋子,让她搬去住。
“若无事,不必近身随侍。”
殿下的声音凛若玉石,但知知听着却暖滋滋的。
能被留下,知知的天都晴了,岂会再急于奢求旁的,她总觉得阿爹已经在不远的日后等她团聚了,老夫人也一定不会后悔将知知带进府里。
她樱唇弯弯,小鸡啄米似的点头:“知知一定不吵殿下。”
知知一路跟着萧弗院子的老仆韩叔绕来绕去,绕到了循崇院的最东北角。
这件屋子比知知和朝露一起住的那间还要大上一圈,知知见了,越发感念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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