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公子虽然金玉富贵,姿貌高绝,却大约是个有夫人的。
两人连在船头赏风都要抱着赏,公子还护着他那夫人不让她吹风,当真是温情款款。
殊不知,那位“夫人”,半点不愿消受这样的温情。
只身后就是江波流转,知知能清晰感知到清凉浩荡的水声,她怕跌下去,这会儿也不敢再用力了。
一边不免怅惘地想,原来不管有情无情,男子唤夫人的声音总是很动听的。
如果沈家没有发生变故,如今她过了及笄之年,阿爹应当要为她相看人家了罢。
她的郎君会日日唤她夫人,就像阿爹喊阿娘那样,赤忱又温柔。
而不是只能在做戏时才能听到。
做戏……知知至今也不晓得,殿下这般大张旗鼓地,又是让朝露姐姐和世子扮作了他们的样子留在了温泉山庄,掩人耳目,又是让她配合他做戏,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这一程,她先是糊里糊涂地被告知殿下要她去泡温泉,再是不由分说就被带着从温泉山庄的偏门离去了。
从头到尾,殿下什么都不同她说,连朝露姐姐知道的都比她多。
她有些委屈地仰头轻问:“殿下此去吴州,难道只为了买袖弩吗?”
萧弗没直接答她,单手将她环的梗紧,用只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告诫道:“为妥善行事,人前不可再喊殿下。”
一直以来,不管知知是什么身份,见了萧弗喊的都是殿下,陡然要变换称呼,知知一时还真想不到,也就眨着水漉漉的杏眼,愈加细着嗓问:“那喊什么……公子?”
知知的声音本就柔净,和画舫上那些烟花风月里修炼打磨出来的柔却又是不同的,声量这一压小,也不必拉长着调子,翘着尾音,就带上了似有还无的腻腻缠缠。这声公子,简直酥到人骨子里去了。
偏她自己茫然不知。
萧弗听得几分意动,捏了捏她腰上的软肉。却仍不认可,似嫌她太笨,淡淡垂目:“这也须教?”
他方才唤的那声夫人知知还没忘,也就一下子领会过来了。涨红着脸,却怎么都喊不出口。
只能低头避开他渊黑的冷眸。
萧弗道:“不急,慢慢想,江景清旷,夫人可还想多赏些时候?”
知知愕然,言下之意是她不答,他就要与她这样僵峙在甲板上了,让人观瞻了?
又听他淡道:“也好,于此行亦有裨益。”
知知立马憋出来一声:“夫、君。”
京州的水运不算发达,阿爹当初任了县丞的那个符阳县位置又偏,旁边都是半山半田的,知知小时候从没坐过船,头一回临眺这草色烟光、天碧江沉的景致,确实新奇了好一阵,现在却全然歇了心思,只想快些回舱房才好。
手腕也被攫握了许久,和殿下碰在一块儿的地方都有些热得黏答答了。她缩了缩娇白的腕子:“殿下该放开妾了,这样粗鲁,哪里像夫妻情深?”
萧弗闻言,再低了几分头,凑到她耳际,险些就要咬到,“这般不长记性,若误了事,知知可偿的起。”
知知慌张着改口:“夫君。”
如今第二次唤,倒是顺畅许多了,虽然心里还是排斥。
两声夫君之后,萧弗如言松手。
立于舟头,一派风流蕴藉之气,狭目却深晦,“不过,都学会师其人以制其人,威胁起我了,夫人这回,也不算毫无长进。”
知知一脱身就往船舱内快步走去,即便声音在身后落下,也没回头。
好像走的够快,就能忽略掉,此刻心里的滋味,就如同沾上了一点风寒时那碗黑黢黢的药汁那般,分明听着最密意的称谓,却莫名的微苦。
待字闺中的时候,她自然也懵懂地期想过与夫君琴瑟相谐、举案齐眉的日子。
尽管阿娘笑她连什么是夫妻都不知道。
可如今,她以夫君相唤之人却不是她的夫君。
她再没机会嫁人,也永远不会知道,什么是夫妻了呀。
晚膳后,知知简单沐洗过,就在床上坐着。一声不吭地把身子闷藏在一抱被褥里,只有小巧珠圆的脚趾从被底冒了个头。
行船其实平稳,便是知知昨儿犯了头晕,阿篱都没见有什么事,生龙活虎地在舱房里上蹿下跳。
知知和它相处了几天,它现在见到知知比见到萧弗还热切,用爪子搭在知知的脚趾上,就想和她顽闹。
阿篱虽是长毛,却不怎么不掉毛,大约被好吃好喝地养了些日子,毛色也越来越油光水亮。知知没赶它下床,但也没什么心情逗它。
阿篱却突然跳下了榻,往门口跑去。
知知正以为它是受了冷落,伤了心,自责起来,就见舱房的门被推开了。
舱房其实做的与寻常的楼阁屋舍差不多,浑白的猫儿很快扑向自精雕细刻的门扇后走进来的男人。
正是萧弗。
原来猫儿不是伤心,是投了旧主。
昨儿知知不舒服,是一人睡的一间屋子,萧弗也没与她共寝,她还松了口气。这会儿见他进来,登时防备起来:“殿下?”
萧弗揪起阿篱的后脖,奶猫直挺挺地挂在他手上,很快被放到了一旁的篮子里。
随即就上了床,也不管知知愿不愿意。
却没什么其他的动作,只合衣与她共枕而眠。
“明日入城未必得闲,早些睡。”
也不知殿下沐浴的时候用了什么香胰子,当他不再有那么强烈的攻击性的时候,知知发现,他身上的味道竟也很好闻。
知知与他并肩躺着,渐渐舒平了那口闷重的气,鼓起勇气问:“殿下,若知知以后犯了什么错,殿下会不会连带着也怪罪我阿爹阿娘?”
萧弗还未睡着,闭眼应她:“什么错。”
自是逃跑之错。
知知不敢说的太明显,叫他察知,只道:“知知那么笨,总有惹殿下不快的时候。”
满身困惫地等了一会儿,身旁的男人似乎是沉沉道了声不会,知知终于安心睡去。
萧弗此行需得遮掩身份,便取字长陵的“陵”字,化名凌弗,知知则抹去了姓,化名向枝。
下了码头便是吴州的城门,萧弗把通关的文书交与了检查的人,连带着假的身份凭证。
知知见到那张身份凭证,抑制不住地多看了两眼。
两人此行没带侍婢,只带了四个彪勇的家仆,一看就都是练家子。
一进城就住进了富人才会住的、杭宜县最奢贵的邸店。
吴州的这座杭宜县就在江边,江岸都是一眼望不到头的连廊,白日在画舫上搔首弄姿的乐女,夜里便会游荡在水廊之上,或抱着琵琶倚在美人靠上弹奏,或雇一只乌蓬小船,在江边的浅水上行舟浅唱。
大约不在天子脚下,管辖也松,杭宜县县城之内没有宵禁,到了夜里,灯火瑰艳,反而更加热闹。
在邸店时,萧弗就没有遮着掩着,毫不避讳地同店家和住客打听剑庐的事。
吴州多山多水,自然也建有不少山庄,但谁也不知道地底下有剑庐的。
到了夜里,萧弗又带着知知走了一程烟花江岸,依旧是那个问题,问了不少人。
知知忍着别扭唤道:“夫君,若是问不着,那可怎么办?”
柔声悦耳,萧弗伸臂搂着她,为她挡去往来的人流。
俨然是护极了爱妻的做派。
“那也无妨,世人奔走无非为一利字,香饵之下,还愁无所得?”
确实无妨,只需问询了,且问出点不小的动静,让人知道他们在问在找,目的也就达到了。
至于有没有人当真开口相告,都不妨碍他们已被“告知”内情。
京州来的贵公子,囊中有的是金银。本又专程慕剑庐之名而来,最终能问得鼎梦山庄的名字与所在,并不奇怪。
第37章 装睡
连着两日, 萧弗都带着知知“打探”消息,除此之外,两人一日下三顿馆子, 把杭宜县的美食都尝遍了。
知知起初还把阿篱留在邸店里,只回去的时候给它带上一条鲜鱼。后来见阿篱竟不似之前那么怕生了, 店倌来送热水的时候它都特地跳下来打量人家, 便也试着抱着它出去,免得它独自留下孤单。
阿篱也没让她失望, 乖乖巧巧,知知连在路边的小摊子上吃红莲藕粉都舍不得撒开手。
萧弗看着那猫, 越看越觉得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她待它, 比他亲热多了。
知知自没觉察他的视线, 这会儿还和做梦似的。
今早两人一出来, 便听路边的阿婶说起如今正是莲藕丰收的时节,江滩上的藕都被采莲女们摘了下来做成了藕粉,运到京州去那就是“贡粉”,宫里的娘娘们才吃得到的。
阿婶吹得神乎, 知知就偷偷拿眼神同萧弗求证。
萧弗从未把心思放在过果饵甜点上,隐约是记得有这样的贡粉,却想起了她素性嗜甜,只道:“自己去尝尝, 不就知道当不当得起这名号了?”
“可以吗?”知知果然眼睛晶晶亮的。
坐在路边的摊棚底下的时候, 她还有一股恍然不真之感。
当年在沈家,阿爹阿娘也不大拘着她的出行,也会陪她去吃那些好吃的小摊。只现在陪着她吃的人变成了高高在上的殿下。
知知拿着小匙子, 小口小口地舀着稠腻的甜浆,不知怎的就有些眼热。
她想了想, 打算同萧弗道:“殿下日后一定会是个好夫君的。”
只是话才到嘴边,就记起了殿下再三告诫切不可喊他殿下。便改口道:“夫君日后成了别人的夫君,也一定会是个好夫君的。”
萧弗的脸一瞬时黑了。
那摊上卖藕粉的人远远听了这话,也笑得直不起腰:“小娘子这样同你夫君说话,怪不得他要生气!”
知知看了眼萧弗,就见他脸色沉沉的,不像有什么情绪,但看着确然不大开心。
可她这回说的可不是要走,只是说了一句实话而已,殿下以后总要娶妻的,她也不曾暴露他们的身份。再说这明明是在夸他,知知有些不懂,殿下也会为此生气么?
他们,又不是真夫妻。
摊上那人一边熬着糖水冲藕浆,一边又道:“还好小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生气了也不打紧。”
谁知这一听,小姑娘顿时苦了眉头,食不甘味起来了,藕粉喝着都不得劲了。
虽不是夫妻,但摊主这句话却是实打实说中了的,殿下若真生气,晚上遭殃的还不是她……
这两天日里他们都要到处走动,须得保存体力,夜里殿下都只抱着她睡,她才逃过一劫,否则依着每回他那劲道,知知的腰腿、臀、膝盖,哪个能好过的……她简直不敢想了。
何况马上就该是她的小日子,若能过了眼前这几日,就又能再平安度过好些日子。
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她才起了兴,可不能功亏一篑。
知知忙轻戳了戳萧弗的胳膊,柔着声试探:“夫君当真生气了么?”
萧弗从善如流,捉住她的手,放入怀中,笑:“怎会。”
实则在府中时,知知还算能读懂殿下的喜怒,可眼下在这吴州,殿下要与她扮伉俪情深,难免惺惺作态了一些。知知就彻底不懂他究竟是真不在意,还是笑里藏刀了。
便是他如此温声,她仍有些忐忑。
却见萧弗举头,遥与那摊主朗言:“我夫人生性娇痴,见笑了。”
知知红着耳根,放下一点心来。
萧弗又问她:“夫人还有什么想吃的,一并吃了?”
实际上这两日吃的风俗小吃、山珍海味数不胜数,知知在家中时也没这么胡吃海喝的,她总觉得衣带都宽了一指。
自是不能再吃了。
知知转头看了眼旁边的街道,方才她瞧见了铺面外的拐角处蹲着个蓬头垢面的乞儿,现在果然还在。
这几日在杭宜县,他们时常能看到这些乞儿,有几个甚至直接扑跪在她和殿下身前,讨要食物。
知知心底一直有个主意没说。
她想了一会儿,不无渴盼地看向萧弗:“往年中秋的时候,阿爹都会在县衙门口施粥,他说行善多福。夫君……知知也想为阿爹多祈祈福。我们能不能省下两顿饭的银钱,再挤出小半日,布一次粥?”
京州管辖严,这大半年她都很少见乞儿和流民,也不知是不是和王府所在的钧阳坊,连同附近的几坊都位于帝京的中心有关系。
但这吴州就不同了,虽也算鱼米富庶之地,地方却偏,便是通了市,也是富人多、贫民更多,吃不上饭的大有人在。
知知早早就动了这心思。
他们几顿饭的银钱若全拿来买米,已够几百几千人喝上一碗白粥了。
何况知知看的出,殿下如今是在与她一道造势,要让县里的人都知道有位贵公子在为他的夫人寻找那间世外剑庐,千金买弩。那他们的名气自然是越大越好,施粥多少也有一些助益的罢?
萧弗有些意外,捏了捏她的手掌,却没问什么就答应了:“就依夫人。”
藕粉摊子的摊主原先虽见这对外乡来的夫妻衣着仪貌都远在人上,但他摊子支在这儿十几年了,接待的贵人不在少数,本也没多另眼相看,这一听却是了不得了。
十分意气地上前道:“二位真是活神仙,我家别的没有,只有几口大锅,二位若要施粥,我可以帮着你们煮粥!”
知知被说的怪不好意思,臊着脸眼神都不知该往哪放了,萧弗还要再添一把火,“只我夫人心善罢了,我在家中,一向听夫人的。”
知知暗想,他演起戏来,也太像那么回事了!
于是这日下午,二人就去粮铺买了数十担米粮。
那摊主家的大锅也不含糊,一口锅一次便能煮上半担,这施粥的阵仗当真就那么轻易摆出来了。
就摆在江滩旁,用砖头搭了临时的炉灶,四五口锅在后头煮着,前面几大桶粥则一碗一碗派发给乞儿贫民。
也多亏摊主午间回去后同街坊邻里都说了这事,一传十十传百,消息流传的比九月的金风还快。
施粥现场很快人满为患,个个排着队,嘴里千恩万谢的。
他们带来的四名家仆本只为了做做样子,毕竟怀揣着千金出远门,没带几个护身的武士也说不过去,此时却也恰好派上了用场,维持着现场的秩序。
也是自这日后,杭宜县便传,自京州来了个乐善好施的白粥仙子,见不得百姓贫苦。
那仙子云鬟雾鬓,桃腮杏脸,容颜绝世,身后还跟着一只瞧着就灵性吉祥的白猫。说是仙子降世当真半点不夸张。
而她的夫君亦面如冠玉,爱妻如命,足以与仙子相配。
入夜,邸店里,知知正在给阿篱加餐,喂了它两条从王府里带来的鱼竿。
下午要布粥,连殿下都帮着盛粥发给大家了,她自然不可能闲着,也就腾不开手抱阿篱了,让它在地上走了半天。
于是一回到邸店她就抱着它搓洗四只爪子,洗干净了才准它跳上床尾,这可把阿篱委屈坏了。
正喂着鱼干,却听到开门声。
因要扮夫妻,知知和殿下当然是睡在一处的,但方才她要洗澡,就把殿下赶出去了。估摸着时辰,如今想必也该回来了。
知知忙直挺挺躺平在床上,斜着扯过一角被子盖住了身子,闭上了眼睛。
得赶紧睡着才行……
今日吃藕粉时她说错话便算了,后来他们施完了粥,最后一只木桶里那一层白粥的底儿都被大勺刮尽了,大家就开始帮着收拾,准备散场。
不远处却来了个衣衫褴褛的妇人,搂着个小童,似是刚刚赶到。见粥已然发完了,妇人犹豫着站了一会儿,叹着气要走。
知知一看那小童骨瘦如柴的,连年龄都不大好判断,妇人更是整个脸都枯黄着,满是风霜,就知道他们定是为了这碗粥而来的。
麻袋里其实还有一点点米,方才最后一锅里装不下了,才没一道煮了去。她忙提着袋子就追上去,塞给了他们。
那妇人激动得眼泪汪汪,双手合十对着知知拜了拜。
她身边的小童便道:“娘,我努力长大,以后是不是就能娶这个好看又善良的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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