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弗负手,缓缓踱步:“中秋当日,庞仲就急着来王府寻我,他不是轻易会登门的性子。看来杭县县尉此次将暴民所用兵器异状报给他,是立了大功了。”
周明亦:“庞仲找你,你就找我?”
当日庞仲走后,萧弗就差人给周明亦捎了口信,周明亦也不含糊,连夜找了几个江湖好友问出了结果。
他掂了掂杯子,猜想道:“暴民头目所用弩箭精良之至,其余人的却在工技上多有缺漏,长陵便由此猜到,除了铁铺,还另有私兵产出之地?”
萧弗点头:“弩箭为奇兵,历来只能官造。庞仲给我看过那只弩箭的设计,技艺远在朝廷的军器所之上。锻造淬炼的工序,更远非一间小小铁铺之内可以完成。”
周明亦揭眼:“可即便如此,长陵也不必亲自前去。既然犯了我朝律例,着人带兵剿了便是。小皇帝和朝政可都离不得你。”
萧弗闻此,倒是微感诧异:“子介当真这么想?”
谁知周明亦大笑起来:“与其结仇,不如施恩,才好为己所用,长陵是想招贤。我若这都不懂,还怎么当你知交?”
他分明看得通透,方才却故作不解。萧弗淡淡看了他一眼。
果然就听周明亦道:“而今三省六部皆为良臣,朝堂运作固然不必长陵时刻把控。可如今坊间都在传,长陵新纳了妾室,正该是如胶似漆之时。”
原是在这上头等着。
萧弗饮了口酒,半天只一字:“嗯。”
竟是全然应下了。
周明亦会听说此事,萧弗并不奇怪。
虽纳下知知一事,昨日才过了官府的明面,纵是王府众人,多数也是今早才知情,可帝京人言纷杂,就像一张层层罗织的网,稍有什么风吹草动,便会传的街头巷尾都是。
即使居于深宫的钟氏,他入宫时她虽犹未闻听,此时却也该查的七七八八了。
能借小姑娘的美貌,让一些无关痛痒之人知难而退,这般看来,她也不算无用。
也许此次吴州一行,她留在府中,也能代为遮掩。
此刻,摄政王殿下低手斟酒,慢慢思量。
未见他的昔日好友,正因他方才应下的“如胶似漆”几字,颇为玩味——
原来自那日捎溪楼上撞见相拥的一对身影起,就有人堕了凡俗。
萧弗归来已是深夜,月在楼不知何故还燃着灯。
萧弗多看了两眼,进了书斋。
他不发话,别人也不敢进书斋收拾,书案上依旧乱红残香的一片狼藉。萧弗稍作收整,方合衣卧榻。
鸡鸣未至,却就又起了身。
月在楼的灯竟还亮着。
萧弗的到来惊动了守夜的两名婢女,他抬手止断了她们的行礼,径自上了楼。
此刻,楼阁正心的小圆案上,少女正伏桌而睡,手中还攥着一只纸糊的兔儿灯笼。
手边则横横竖竖地堆着不少余下的篾片。
知知睡得实在昏沉。
昨日她让人备齐了材料,就开始扎灯了。
可她烧的厉害,即便请医女开了药方,喝下去却也不见好转。人越是糊涂,扎得就越慢,殿下开口让她做灯,她也不敢教旁人帮忙。
这般足足熬了一整夜,终是让兔子灯成了型,放心地睡了过去。
萧弗不动声色拿走了灯。
却想到夜归时所见的那一楼灯火,走了两步又折身回来,扯了一旁榻上的薄被,盖在了她身上。
这一耽搁,却看见了一旁的空药碗。
碗底还有褐色的药渣。
萧弗这才意识到什么。
他转头吹熄灯火,在黑暗中默然凝对着沉睡的小姑娘,久久未挪眼。
就在此刻,他改了主意。
轻道了声,“昨夜苦辛,会有所偿。”
小皇帝段凛也早早换上了帝王的冠冕朝服,等候在鸿英殿外。
内侍官请他进去等,但小皇帝说什么也要等萧弗来了才肯进。
萧弗远远看见,走近了问:“怎么不进,不冷?”
小皇帝道:“不冷,阿兄是兄长,凛儿等阿兄来了再进。”
萧弗却不大认可:“教你的君君臣臣的道理,忘了?”
小皇帝这才仰着脸笑了笑,眼馋地指指萧弗手中:“凛儿也想早点看到它。”
两人入殿,萧弗借殿中烛火点燃了兔子灯,交到小皇帝手上,脑海中却频频闪过小姑娘趴在案上的模样。
她病了,还做了一夜的灯。
这般不知自惜。
却又是为他所累。
兔子粉白的身躯随着火舌的跃动,灿亮起来。而兔子鼻头所用竟是一颗红玛瑙珠子,被灯光一映,简直和珠子里也点了灯一般光彩射人。
小皇帝一边爱不释手,一边问:“今日议事的大臣呢,他们来的怎么这样晚?不过晚些来也好,旁人在凛儿就不好拿着这灯了。”
萧弗目色一肃,暂抛下他念。
“今日鸿英殿议事者,唯臣与陛下二人。”
第35章 出游
摄政王与小皇帝在鸿英殿内密谈了半日, 出来时小皇帝面色凝重,长长叹了口气:“阿兄不在,我都不知如何振朝纲。”
萧弗拍了拍他的幼肩:“朝事上, 陛下只需任贤使能,甄择良将, 若担心安危, 禁军十六卫远比臣可靠,禁军统领尹寒征亦是臣亲信, 陛下对他,尽可放心。”
小皇帝抱着兔子灯, 低头不语。再抬头时, 已不掩眼中的不舍:“除了朝事……我也会想阿兄的。阿兄这次回来, 也会给我带礼物吗?”
萧弗似乎颇不近人情:“臣又不是即刻离去, 何况吴州与京州不远,至多一月便回,陛下若一月都无法自立,日后如何亲政?”
顿了顿, 他忽道:“三年五年,臣尚可在陛下左右,十年之后呢?”
他是计之长远,小皇帝却眼眶一热。
走远两步, 逃开了落在肩头的手, 捏拳道:“母妃还总拐着弯说阿兄意图把持朝政,要我看,阿兄分明是想撂挑子!”
肃穆的冕服下, 一副稚气未脱的模样。
没在这深宫里被养成一只锯了嘴的闷葫芦,也不知好坏。
萧弗无奈笑笑:“这两日陛下处理朝务, 臣就在一旁看着。若做的尚可,回来给你礼物。”
小皇帝这才抹了泪,破涕为笑,坚强地表了幼肩挑大梁的决心。
于是自这日起,为交接朝事,萧弗又开始不怎么归家了。
但因着他提前告知了老夫人几日后的离京打算,老夫人也就没恼他。
倒是把知知叫来了一块儿用膳。
知知起先见老夫人和小公子都在,还当是喊她来布菜的,被招呼着上桌的时候都有些惊恐不安。
她晓得妾室是不算在主人家的行列的,上桌都已是恩赐的“殊荣”。
朝露在背后极小声提点道:“老夫人多喜欢你,还不快去。”
按理说这般场合,作为婢女是绝不可多话的,可朝露见知知这样犹犹豫豫的终归不妥。
知知这才反应过来坐下,却是坐得远了一些:“知知风寒才好,别过了病气给您和小公子。”
她虽只烧了一日便好了,也没怎么见咳嗽流涕,但也不知现下还传不传人。若传给了老夫人和小公子,殿下回来还不得找她问罪。
老夫人看她这般乖觉可怜,笑着嗔了她两句,也没非让她挨近了坐,只频频叫人给她夹菜。
知知瞧着,老夫人好似是比从前更喜欢她了。很快也明白过来,这大约就是书上说的爱屋及乌。
从前不管她多勤恳乖巧,终究只是个丫头,也就谈不上有多喜爱。
饭桌上,老夫人依旧三句不离萧弗:“还说要教小别呢,又找不着人了。也不知道宫里头那个是他亲弟弟,还是家里这个是他弟弟。”
知知如今看到小公子,就想起那日小公子喊的那声嫂嫂。莫名生了些惶惑,若是小公子当着老夫人的面这样唤她,老夫人会不会以为她动了不该有的侈念?
好在萧别用膳时坐相极好,也不怎么说话,只在老夫人递话时才开口:“兄长已为小别理出了笔风可学的许多名篇,还留了他的亲笔字帖,兄长不在的这些日子里,小别正好独自温习,等他回来校验。”
老夫人听了,笑得合不拢嘴:“还是我们小别懂事。”
转头对知知道:“此次温泉山庄一行,你也别拘着,敞开了玩就是,难得长陵也想休息休息。”
知知也看出来了,小公子在殿下面前和老夫人面前实则是不同的,便是瞧着亲昵,却多少有些谨小慎微,因而小小年纪,就有了温文达务的风范。
她入府以来就没见过生下小公子的那位姨娘,也不怎么听人提起她,只知小公子从小是在老夫人膝下长大的。
以往知知没对那位姨娘产生过什么好奇,可如今她与她却是一样的身份了。就不禁要想,若是她不早早离开殿下,生下的孩子,岂不是也会在襁褓之中就被主母抱走,从小就不能恣意嬉乐?
再或者,孩子侥幸能跟着她,却是妾室所出,像二表公子一样,明明什么都不比人差,还要被压一头,行路多艰……
不行,她才不要和殿下生孩子!
也不要留下。
知知正想的出神,筷子呆愣愣地抵在唇边,也就没听着老夫人说的话。
老夫人喊道:“知知?”
知知猛然回神。
许是念着她病了两日,才大好不久,老夫人也没与她多计较,重复了一遍方才所说。
知知却是更迷惘了:“温泉山庄?”
殿下要带她去温泉山庄,她如何毫不知情?
老夫人只当她是欢喜坏了,笑道:“前段日子这名分迟迟不定下,也是苦了你了,但长陵对你还是在意的。这次便好好散散心罢。”
知知迷迷糊糊应下了。
二人说话间,在旁服侍的绿蔻手抖的厉害。
虽然红药出头那日她忍声苟全,责罚没降到她头上,最后只是被遣回了弥秋院,从侍奉茶水变成了端盘子而已。可到底许多丫鬟待她都疏冷了许多。
她那时只想到,她与不少人私底下都说过知知的不是,知知现在成了炙手可热的姨娘,她们就想与她撇清关系,摘清自己。
直至此刻,绿蔻才恍然大悟,原来早在她以为是知知不得脸,老夫人才派了朝露过去的时候,知知和殿下就已经是那样不清不楚的关系了!
再一看朝露,如今成了知知的贴身侍女。那么那时调她去循崇院,大约就是预备着伺候知知的……
绿蔻后怕之余,也生出两分庆幸,还好,她怎么都不算与知知撕破脸,逃过了一劫,一边将一盘应季的炒芦笋端上了桌案。
可因想着旁的事,手一抖,那盘子放上去时竟是翻了,青莹莹的芦笋丝顷刻倒在了老夫人的衣角上。
绿蔻慌忙跪下,余光瞥见连嬷嬷已目露凶光地瞪着她。
等与萧弗一道坐上南下的大船时,知知还有些堕在五里雾中一般。
自从以为要去温泉山庄,她便挑了许多泡温泉时才会穿的漂亮衣裳,还准备了一些卤味零嘴。
可殿下几日不见人影,回来之后便吩咐她收拾出门,他们是先浩浩荡荡一行坐马车去了温泉山庄不假,却很快从小门离开了,别说汤池泉眼,就连温泉泥都没碰着。
反倒是朝露姐姐,留在了庄子里,她眼睁睁看着她簪戴打扮,换上了她准备的那些衣服。
岭南王世子也早早等在了温泉山庄之中,穿着殿下的素常所着衣衫。
知知狐疑不解,不懂殿下要做什么。
上船的头一日,她还有些发晕,竟日都只惨白着小脸在船舱内休憩,船身摇摇晃晃,她也在梦里颠颠荡荡,还梦见了是殿下掐着她的腰征伐,才害她这般不得安寝。
这会儿好容易适应了,站在甲板上吹着水风,知知理了半天头绪,终于明白自己才是被蒙在鼓里的那个,“其实殿下早就知道朝露姐姐和世子的关系了?”
萧弗衣带当风,只是如今身上打扮,不再是贵不可言的衮冕——龙章蟒纹,拒人千里。
却穿着当日别苑之内,嬴叔为他买的那一身,加佩了一条羊脂玉带,贵则贵已,到底未与民间脱节。
若抛开那深不可测的渊目不谈,当真好似浊世之中萧然一贵公子。
贵公子此时点头应肯:“嗯,堂堂世子,若真与婢女私通,自掉身价,何况是动我王府上中人,他是找死?”
知知惦记着那些想着泡温泉时吃的果干蜜饯,有些委屈:“外面都在传殿下宠爱新纳的小妾,一反常态,带着她去温泉山庄逍遥去了。可原来是让朝露姐姐和世子假扮妾与殿下,妾什么好处都没落着,白白背了骂名!”
怕阿篱没人照顾,她还特地带上了它一道享福,而今却是一同坐船长途颠簸来了。
萧弗笑了一声:“怎么,知知是怨我,不够宠你?”
这个“宠”字,知知领教多回,如今一听就耳热。也就不敢正眼去看他那双森冷的眸子,殿下的眼眸一旦温烫起来,比冷着的时候还要骇人。
在屋子里动手动脚便罢了,若在外头……
她不动声色退远了两步:“朝露姐姐任殿下差遣便罢了,怎么岭南王世子也这么听你话?”
萧弗睥睨着江面:“我念他二人素昔旧情,他们互诉款曲,也只作不知。卞士昭此刻为我出力,理所应当。”
知知一想也是,殿下的纵容与他的好一样,都是有明明白白的代价的。
吴州历为水乡,与京州之间由一道江水接通,走水路不过两日即达。这是第二日,知知已能看见江上渐多的画舫游船,是帝京并不常见的水上风情。
画舫上还有许多红袖招展的女子,个个生着烟气蒙蒙的眼,便已近九月秋杪,犹纷纷挥着轻如蝉翼的纱袖,不畏冷似的。
知知他们这艘大船船首绘青雀,船舱饰丹粉,一看就是有钱人家出游的排场。
那些个媚笑舞袖,都更卖力了。
人多了,也就是时候了。
萧弗轻点了点栏杆。
转头却见小姑娘已退到了身外两丈远,正对着风口,不由皱了两分英挺的眉山,沉沉一声:“过来,病才好就吹风?”
知知嗫喏了一下:“妾都多穿了好几件衣裳了。”
迫于他的威压,还是挪近了两步,再挪两步,终于到了风袖下探出的大手横腰一拢,就能把她收揽在身前的地步。
不出所料,盈盈腰肢,又可怜可欺地落入那人掌中。
他压低了声音,噙着笑,专注望着她:“贵公子娶了新妇,怕她艳色太甚,易逢贼子,意欲千金购置一把轻小的袖弩,供她防身之用。知知,如此,够不够宠?”
虽然时序已秋, 可越往南走,好像就越烟霭胧胧的,连万物的凋敝也柔和起来。
附近船只上, 女儿家的言笑也越发的柔媚。
知知听着那些嬉闹调笑声,还有三三两两丝竹管弦声, 虽此刻视线被萧弗挡着, 也总觉得那些人都在看着他们。尤其是他稍有动作,简直是齐刷刷就望过来了。
知知不知道的是, 吴州风月雅盛,一座画舫便是一座销金窟, 销金窟遇着了金子, 自然是不肯松眼的。
她伸手推了推萧弗, 却没推开。
反而被萧弗抓住了手, 眯眼半是威胁:“夫人再推,落在旁人眼里,故事恐就成了贵公子用强,方能娶得新妇。故以千宠万爱珍之重之犹嫌不足, 还要双手奉上千金袖弩,讨夫人一刻欢心。”
男人此刻的力道不容推拒,又借着说话的功夫,得寸进尺地把她抵在了甲板上, 仿佛正应了所谓的“用强”。
知知瞪圆了眼。
实则萧弗声线沉沉冷冷, 知知又是寻常女子,这一声夫人猝然喷洒在她耳边时,她也免不了耳根酥麻了, 脸上立刻就见了羞色。
却也几乎是同时,恍然明白了他前话里的意思, 原来是要她和他改易身份,演一出戏。
清醒过来,酥麻也就荡然无踪了,甚至还有些抵触。
江色还在摇漾。
江上画舫里的姑娘们日里乘船揽客,卖的虽是弹唱歌舞的技艺,但若有人愿为这技艺付出不菲的赏银,那也是高山流水逢了知音,自然也偶会有不介意同知音去鸳被红帐里好好切磋一番的。
因而遇着萧弗这样有钱又有貌的,好些个都簇过来了。
见状便也都可惜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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