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来扫黄打黑的。”唐姒蜜无悲无喜,却有隐隐的怒意。
不是吧?他随意提起一句鬼妓,唐姒蜜难不成就对那些,隔着一个世界的亡魂,动了恻隐的心念?
不可能,她心狠手毒,绝对不可能!
一眼望过去,这里的店铺样式,有古有今。
宋朝样式的茶馆幡子,上世纪的夜上海霓虹,或者是的当下流行发光灯牌,在一条街上都能找见。
唐姒蜜刚下车,一旁小馆子柜台里站着的,穿着长衫的老板,放下嘴里的烟斗,露出一嘴黄牙,“新来的!诶新来的小姑娘!”
原本他百无聊赖的脸,顿时来了神采,目光越过大门,小小的眯缝眼盯着站在大路上,人群里的唐姒蜜。
眼神里满是算计。
“新来的小姑娘,赶路赶累了吧,来来来,到店里来,歇歇脚。”长衫掌柜笑嘻嘻地说。
面面在瓶子里大声“我草的”,他趴着,将自己的整张脸藏起来。
丢人,太丢人了。
这个掌柜是他的熟人。
看样子,也是第一个踢到唐姒蜜这块铁板的倒霉蛋。
唐姒蜜笑着问面面:“你不给他提个醒儿?”
面面讪讪尴尬的笑着:“我这不是已经是您的宠物了吗?弃暗投明,不屑与他这种老东西为伍了。”
说的好听,既没给唐姒蜜提供线索,也没有救自己的旧相识。
“我刚扫完地,你们进来就弄脏了,不许进来。”店里,另一个男人开口。
他语气很不好,看着唐姒蜜的眼神,确实写满驱逐。
唐姒蜜笑着:“这就是人跟人的差别,面面,你装的乖巧懂事儿,其实高高挂起。”
“再看那个人,表面凶巴巴的,其实心地良善,存着济世救人的良心。”
男人倚着门站立,目光盯着唐姒蜜,似乎企图唐姒蜜能因为畏惧他的眼神,立刻退出去。
他身上穿着白色衬衣,染着清晰的污垢,他下身是一条黑色长裤,能清楚看到蹭出的灰尘印记。
他怀里抱着一个长扫帚,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左脚脚踝上拴着一根黑漆漆的链子。
店铺里长衫掌柜,立刻跳出来,他很矮,身上的长衫拖在地上。
辨认后,唐姒蜜猜他只有一米五几,距离抱着笤帚的男人的肩膀,都有一定的距离。
但他二话没说的给了男人一脚:“你他妈的给我老老实实扫地,什么事儿都不许给我多嘴!”
骂完人,长衫掌柜三步并做两步,走到唐姒蜜的跟前。
走近了看清他的长相,唐姒蜜就笑了,这长相不禁让人怀疑,他爹是不是只老鼠,要不怎么能生出来这么鼠里鼠气的人。
冬陌寒的妻子有些害怕他。
他捏了捏两撇细长的胡子,门牙发黑,一啮一啮的。
细长眼睛里的精光,让他自带一种偷窥感,配着狡黠贪婪的表情,实在不怎么讨喜。
“来吗来吗。”
他这样的人的邀请,十个人就有十个人会拒绝他。
他也明白他的处境,只能连哄带骗:“这里是奈何桥头,走过奈何桥,到鬼门关的路还有很长,现在不歇歇脚,往后还不知道有多少路要走呢。”
“我是在这里等人的,就是看你面善,才招呼你们的。”说着,他从自己怀里拿出一张纸。
纸上是鬼画符。
长衫掌柜说:“你看,这就是我的信物。”
唐姒蜜假装惊奇的瞪圆了眼睛。
“这可了不得啊。”唐姒蜜说。
长衫掌柜反而她的惊奇吓住。
“怎么了?”唐姒蜜伸出手,要去拿他手里的鬼画符。
长衫掌柜下意识闪躲,“这个东西可不能给你啊。”
唐姒蜜捉了个空,也不生气:“这不是巧了吗?
“你要等得人啊,不就是我吗?”唐姒蜜演技在线,把惊喜表现的入木三分。
“你的这个信物,我有啊!“唐姒蜜又说。
这下惊喜的人变成了长衫掌柜:“真的啊!是谁引荐你来的!”
唐姒蜜笑着说:“谁引荐的,你看看不就知道了。”
唐姒蜜这么说的,长衫掌柜更是伸长了脖子,等着唐姒蜜拿出跟他一样的鬼画符。
唐姒蜜转过头,对冬陌寒的妻子说:“他要的东西,你拿出来。”
冬陌寒的妻子连连摆手,她第一次死,第一次到奈何桥头,她什么都不知道。
更遑论什么信物。
唐姒蜜指了指她腰侧的衣兜:“我说你有,你就一定有。”
在唐姒蜜的目光中,冬陌寒的妻子从善如流的往衣兜里摸了摸。
她果然在里面摸到了一张纸:“怎么会有这个?”
她将纸拿出来,唐姒蜜接过去。
唐姒蜜将纸交给长衫掌柜:“你看看,我也没骗你啊。”
长衫掌柜接过去,展开那长纸,“哦,是老黑引荐来的。”
长衫掌柜看着唐姒蜜,又看看冬陌寒的妻子,有点儿可惜地问:“这样的纸怎么是她带来的,你没有吗?”
唐姒蜜笑着说:“老黑说他有点儿事儿,让我替他走一趟。”
想必这个老黑,就是面面的诨名。
“好好好,你们进来吧!”长衫掌柜说着,给两人让出一条进门的路。
店铺门前,抱着扫帚的年轻男人表情更加凶狠。
看着唐姒蜜的眼神像是看着一直臭虫。
他对着地上呸了一声,“助纣为虐的伥鬼!”
这句他是骂唐姒蜜的。
但这也让唐姒蜜确定他是个好人。
唐姒蜜从冬陌寒妻子身上要出来的纸,是一张卖身的契约。
而一直拦着她们的扫地工,把唐姒蜜当成了拐卖妇女的人贩子。
那人转过头,不理唐姒蜜。
但山不来就我,我去就山。
唐姒蜜走到他跟前,表情玩味:“你,跟这里的其他鬼不一样。”
长衫老板,把唐姒蜜当成了自己人:“他确实不一样,他可是我的摇钱树啊。”
“是因为长得帅吗?”唐姒蜜笑着问他。
男人抱着扫帚,躲的更远了。
唐姒蜜深觉自己像是个欺负良家妇男的流氓。
“你别害羞啊。”唐姒蜜不怕惹人嫌的往他跟前凑了凑:“我啊,一眼就看出了,你不属于这里。”
男人一愣,不明白唐姒蜜说的话,与他期待的是不是同一个意思。
“你是不是不信?你拉拉我的手,你就知道,是不是真的。”
男人名叫龙昆玉,倘若唐姒蜜多在海城待些日子,对着名字一定耳熟。
三天前,龙昆玉车祸,身体进入了植物人模式。
他的灵魂迷迷糊糊,走到了奈何桥头。
但他还没死。
他是生魂,却到了奈何桥头。
到了这里,是没有回头路的。
龙昆玉是他母亲老年得子生下的宝贝,他车祸后,被送进医院急救。
这三天,家里人都告诉母亲他去外地出差了。
他是怎么得到这些信息?
龙昆玉离魂之后,家里找了玄门的大师替他招魂。
对方察觉他的魂魄已经不在阳间,也不再地府,就找到了这个地方。
那位玄门大佬,为他烧来黄金万两,白银万两,让他上下打点,找个路过的鬼差,送他回阳世。
但他路见不平,在这个客栈里,救了一个差点儿误入的姑娘。
然后龙昆玉就被一群人揍了。
他身上的钱都被抢走了,那个他救下的女孩还被几个人拉扯走了。
他脚上,也被拴上了一根象征着奴隶的黑链子,就连走出这间客栈的能力都没有。
唐姒蜜见他失魂落魄,又说:“你就摸摸我。”
唐姒蜜伸出手。
龙昆玉呼吸一窒,这种感觉,就像要求忠诚的教父,对她的信徒伸手。
等龙昆玉回过头来,代表忠诚的亲吻,已经落在唐姒蜜的手背上。
是温的。
唐姒蜜是温热的!
唐姒蜜是活人。
这个认知,让龙昆玉心头地震!
“我们能回去,我们来的地方。”唐姒蜜说得意味不明,可龙昆玉懂了。
但龙昆玉一低头,就看了一眼脚上的链子。
黑漆漆的,绑定了他的自由。
“你走!”他口气凶蛮,其实是不想让长衫掌柜听出端倪。
真实意图,是希望唐姒蜜能快些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不要像他一样深陷泥沼。
“你这个小姑娘,怎么这么大的胆,你这是与虎谋皮!”龙昆玉又喊了一句。
这是说唐姒蜜涉险的不理智。
她只是个小姑娘,怎么能对抗那些无耻的鬼物。
长衫掌柜嘿嘿一笑,一把推倒龙昆玉,“这里没你说话的份儿!”
龙昆玉一米九的身高,就被他这个一米五几的老鼠推的趔趔趄趄的,差点没跌倒在地上。
他脚上的铁链沉重,已经消耗了他的全部体力。
洒扫都十分吃力了,老鼠掌柜,对他又时常非打即骂。
长衫掌柜嘴里叼着烟嘴,两只手互相摩挲着,眼睛里满是精妙的算计:“小姑娘,你来的时候,老黑告诉你这个纸的用处没?”
“你不是说是信物吗?”唐姒蜜长相娇媚,她装起单纯来,像是一只纯良的小白兔。
“对对对,就是信物,这信物可是好东西啊!你要不要?”他立刻开始骗。
这时候冬陌寒的妻子,也想起来那张纸的来由。
她死后,灵魂遇到了黑衣鬼吏。
黑衣鬼吏说要带她投胎,她还有见丈夫一面的遗愿没有完成。
苦苦乞求之下,黑衣鬼吏逼她答应七日之后乖乖跟他走,他就放她回家七天。
为了确保她的诚信,黑衣鬼吏让她签了一份契约。
现在回想起来,这份契约上的东西,绝对不是什么七日之约。
冬陌寒的妻子,立刻将惊恐望向唐姒蜜。
唐姒蜜给她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你先说说有什么好处。”唐姒蜜装出一副很期待的样子。
长衫掌柜兴致更高了:“好处可是说不尽的。”
“有了这个东西,你想什么时候投胎,就能什么时候投胎,就算是没有子孙上供,也不用担心忍饥挨饿。”
“反正好处多多,给你同伴信物的那个老黑,可是地府公务员,地府公职人员,可都是生前有大功德的人。”长衫掌柜说着,就开始用老黑的名字扯虎皮做大旗。
地府公职人员,都是生前有大功德的人,所以出了面面,才让人觉得可笑。
“这么好。”唐姒蜜惊呼,“这部就跟会员卡一样方便,那你给我办一个。”
“好好好。”长衫掌柜说着,立刻准备了东西。
龙昆玉呼吸都困难几分,他什么都顾不上了:“你别签这个东西!”
他刚说完,长衫掌柜一脚踹在他的胸口,“你给我闭嘴,没眼色的东西!”
龙昆玉胸口发堵,居然许久都喘不上起来,他愤恨的盯着长衫掌柜,恨不能在他欺骗唐姒蜜面前,一口一口咬下他的肉!
“贱仆打扰两位小姐了,见笑见笑。”长衫掌柜那老鼠胡子一样的两撇胡须一抖一抖的。
他的声音落在龙昆玉耳朵里,就像是砸在他身上轰隆巨石,剧痛法力,天地轰鸣。
唐姒蜜拿起长衫掌柜准备的笔:“名字写在这里?”
不要!不要!不要!龙昆玉在心里呐喊咆哮!
“对对对!”长衫掌柜头点的像是小鸡啄米。
唐姒蜜刷刷落笔。
龙昆玉心头的像是破了一个洞,他合上眼睛。
他出声就是天之骄子,偌大的龙家等他继承。
这种谁都救不了的失落感……
这种他比草贱的无力感,不断的将他打落,十八层地狱的苦楚,可能也不过如此。
笔落契成,事情绝无转圜。
长衫掌柜嘿嘿一笑,“小美人,你这也太大意了。”
人的名字,是人一生的象征,自然有它玄妙的地方。
所以,在玄学界,名字是不能轻易交出去的。
长衫掌柜拿过纸,他念了念唐姒蜜的签字,一字一句:“张——”
“贵——”
“平!!”
唐姒蜜在纸上签的名字是张贵平。
长衫掌柜眼睛瞪圆!
“怎么回事儿!”他怎么也不会忘记,他自己的名字。
但是他的名字怎么会出现在奴契上!
长衫掌柜当即慌了,他在身上摸索着。
这份奴契是一式两份的,他身上的是主契。
可他把自己身上摸了一个遍,那份主契怎么都找不到。
他滑稽的掂起他过长的长衫,想看看有没有掉在他的脚下。
但还是没有!
“你在找什么?”唐姒蜜的两根手指间,夹着轻飘飘的一张红纸。
长袍掌柜看着本来属于他的红纸,眼睛都直了。
他的主契约怎么会在唐姒蜜的手上!
他立刻伸手去抢。
唐姒蜜笑容邪气:“你不是说这是好东西吗?你签了怕什么?”
长衫掌柜不知道他是怎么上的唐姒蜜的套。但是他已经确定,从一开始他就上了唐姒蜜的套!
“你做了什么?”
唐姒蜜把那张主契约展开:“做了你的主人!”
主契约上,赫然写着唐姒蜜三个字。
“玩了一辈子鹰,让家雀子啄了眼蛋子。你这黄毛丫头!”
瓶子里的面面叹气,他也骂过唐姒蜜是黄毛丫头,看看他如今的下场。
骂骂咧咧的长衫掌柜迈开步子,就要扑到唐姒蜜的身前去抢。
但他矮个子,还非要穿上一身不伦不类的长衫。
这会儿就被衣服绊住脚,一头栽倒在唐姒蜜的面前。
他哎呀呀的痛苦地叫着,等他起身,本就因为叼烟嘴发黄发黑的两颗门牙,齐齐摔掉。
龙昆玉忍着胸前的疼痛,
“哈?”他发出一声惊呼的,笑声就止不住了:“哈哈哈哈哈!”
太妙了。
这个女孩,是怎么做到的!
“痛快!”龙昆玉发自真心说道。
这个女孩说要带他走。
说不定,她真的能带他走。
怀着这份期望,龙昆玉看向唐姒蜜的眼神越发狂热,如果他能回到人世,他有的一切双手奉上给唐姒蜜,也不能报答这份恩情!
“你耍了什么鬼把戏!”长衫掌柜怒吼道。
唐姒蜜一把将手里的红纸攥住,就见那长衫掌柜身子紧缩,仿佛有一只手,也把他紧紧握住。
“哎呀呀呀!死丫头!你好大的胆子!”
唐姒蜜见他还在嘴硬,手心攥得更紧:“要不然现在我把你的主契给撕了?”
“别别别!”他求饶,胳膊扭曲,腰肢快被扯断,脖子也吱吱咯咯地发着响声。
他一张脸上都是疼痛到了极限,身体出了冷汗。
唐姒蜜手指一松,他的痛苦就减少了几分。
那张主契,现在就是他的性命。
他的一条命,都在唐姒蜜的手里,偏偏他还命比纸薄,这张纸要是破了皱了,都会映射到他身上。
这种主奴契约,知道的人都不多,更别提会用的。
唐姒蜜清楚它的存在,又明白它的用途……
“姑奶奶,我知道错了,是谁教给您这红纸的用法的?”长衫掌柜小心问道。
“你猜?”唐姒蜜说。
长衫掌柜眼珠一转,他的心里已经有了猜测:“要不是看见老黑签下的这个女人,我也不会轻易对你们放下戒心。”
“老黑那个玩意儿!两面三刀,最会的就是卖主求荣,倒戈相向,他是要利益不要兄弟的!”
主奴契约玄妙,肯定是他们之中出现了内鬼!
最有可能做成的内鬼的人,就是老黑。
老黑现在被唐姒蜜装在罐子里,这口黑锅扣在他头上,他接的稳稳当当……
他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这东西,不过是道门的言灵术的一种,你姑奶奶我一眼几位能看破,还需要别人告诉?”唐姒蜜觉的他是瞧不起自己。
唐姒蜜十几岁的时候,宗门藏书阁里几万册道门典籍,她都烂熟于心。
道门法术,万变不离其宗,唐姒蜜懂了一条,就都全懂了。
师父在世时,就说唐姒蜜的根骨,是天生地养的。
后来认识了出云,那老道士也是次次都感叹嫉妒她的天赋。
“这种粗陋的东西,你们留着哄小孩吧。”唐姒蜜说道。
长衫掌柜一句都不信唐姒蜜的。
小姑娘年纪不大,口气倒是不小。
“你到底是什么打算,你知道我背后站着什么人吗?”他还不服气的叫嚣。
唐姒蜜撇他一眼,刺啦——
那张红纸被撕成两瓣,长衫掌柜的半拉肩膀被撕开,血糊糊一片。
长衫掌柜都蒙了,唐姒蜜真的敢撕?
他的胳膊像是手撕鸡腿一样。
白骨森然。
血肉模糊。
但他是鬼魂,早就死过一次。
可是面前的女孩还在用力。
他的胸膛也裂开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