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者发现儿女告别他旧物痛哭的孩子时,眼神会是如此。
逝者见到与他日日对聊的知己,在他的葬礼上沉默时,眼神也是如此。
还有……
还有,离世的妻子,最后分别时刻,隔山隔水,隔着长明灯的阑珊,眼神中的悲戚,也是如此。
“冬先生?”
“冬先生您在听电话吗?”
通过电话的电流声,那悲苦的哭声,让人不忍卒听。
“冬先生,请节哀,您妻子遗体的事宜,还请您尽快。”
“毕竟……毕竟……”对方欲言又止,却不得不说:“已经七天了……”
尽管天气冷了,可是没有任何防腐措施,暴露荒野的尸体,并不会太好看。
冬陌寒已经泣不成声,他哭到破碎的声音里,依稀能辨别出“七天”两个字。
他盯着怀里妻子的脸,她回来七天了。
他还记得妻子是多爱美的女孩。
可是这七天,她缄口不言,暴置她的死去的身体,在荒野七天。
“幸好你有阴阳眼,让我们多相处了七天。”妻子笑着说。
头七,是灵魂停留在人间的最后期限。
冬陌寒只能紧紧抱着冰凉的妻子,抱着一点点消散的灵魂。
这七天……
是圆满的吗?
是遗憾的吗?
还是一种徒劳的拖延?
可是妻子要怎么跋涉,才能回来见他这一面,与他最后相处七天。
他怎么会怀疑妻子,他简直畜生!
冬陌寒崩溃哑然,眼泪像是决堤的泄洪口,他哭到双膝跪地,肺里发疼,可是始终止不住。
地上的灯光,如落了满地的霜雪一样寂寞冰冷。
冬陌寒的情绪还未平复……
一声嗤笑落进他耳朵里,轻蔑的声音听上去让人耳朵发疼。黑衣男人说:“这不是我肥美的鱼吗?”
“今天我就能开吃了。”
冬陌寒一愣,他看着妻子:“他什么意思?”
妻子的眼泪掉落,却缄口不言。
冬陌寒抬头。
一直立在一旁的黑衣男人吊儿郎当的用又长又弯的指甲,剔着他发黄发黑的牙齿,高肿起的脸,滑稽又可笑。
黑衣男人指着两人:“她是你妻子啊,但按照约定,以后她是我的了,你放心,我会好好对她的。”
黑衣男人淫笑起来,他观察着冬陌寒的脸,希望激怒他,看他歇斯底里的样子。
他高高在上的看着冬陌寒,像是在看一条落水狗。
冬陌寒抬起头,逼视着男人,恨火欲燃。
黑衣男人很久没有被活人这么盯着看了,他剔牙的手就那么僵持着。
“你妻子自甘下贱,为了陪你七天,自己把自己卖给我的,你瞪我干嘛?”为了找回底气,他出言侮辱道。
黑衣男人对“活人”的不屑,全都写在他的脸上。
他想走过去,将那夫妻两人分开。
唐姒蜜目光灼灼,屈指一弹。
众目睽睽之下,黑衣男人抬脚往前走的男人,滑稽摔倒。
黑衣男人不敢置信,没道理啊,他像是凭空撞上了一堵墙。
发生了什么?
他低头看着脚下,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脚下有了一座“牢房”。
这东西黑衣男人见过,是奇门八卦的秘术之中的一种。
画地为牢,能拘押魂魄。
从来只有他拘魂魄的份儿,谁敢倒行逆施!
黑衣男人脸色暴怒:“大胆!谁敢拘我!”
他说着,从他袖子里就掏出一根捆绑囚犯用的锁链,他将链子甩了两圈,敲在那地上的牢笼。
那根锁链跟了他几百年,坚不可摧。
可当啷脆响,地牢没破,他手中捆鬼绑仙的链子,在地上磕成了两截。
黑衣男人蹲下身,捡起地上的两截的链子,肉疼又愤恨。
他两眼竖起,怒火先是锁定了冬陌寒。
“你!”可他立刻自己否定了他自己:“你没这个本事。”
“是谁!哪里来吃了熊心豹子胆的!知道不知道爷爷我是干嘛的?敢将我拘在这里,是等着被我揪出来,跟我磕头认错吗?”
黑衣男人目中无人的叫唤着!
唐姒蜜平静陈述:“上次跟我这么说话的散仙,坟头草都都被我放火烧了!凭你一个区区鬼吏也敢叫嚣?”
他,是本地的拘魂使者,是阴间的官吏。
他的目光死死盯着唐姒蜜,希望看清楚这个冒犯自己的人,到底是长了三头六臂,还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可越是看清唐姒蜜的脸,他被惹恼的冒犯感,反而消失了。
小饭馆干净整洁,陈设朴素,唐姒蜜站在这凡俗之间。
像是在发光。
这个形容听起来肉麻极了。
可无比贴切。
这种凝视之后,有金光护体的人,鬼吏以前是见过的。
那些人要么是积德十世的善人,要么是拯救千万黎民的豪杰。
唐姒蜜这么年轻,她属于什么?
看着她这年轻的脸,黑衣鬼差已经有了定论。
“既然知道我是鬼吏,你还敢放肆?几世努力得来的功德,说不定死后还能做我的同事,你还是珍惜一些吧。”黑衣鬼吏笑道。
他的笑容很邪气,这点他是控制不住的,他盯着唐姒蜜的时候,表情里写满了馋涎。
对他这样的鬼差来说,唐姒蜜这样的,可是大补之物,如果能吃了……
想到其中的美味,他舔了舔嘴唇,表情油腻,开口就是不正经的话:“小美人,说点大话,我是能宽容一二的,但你要知道感恩。”
他的目光在唐姒蜜脸上细细游移,眼里的淫邪与贪念不加掩饰。
“你不会还不知道死字怎么写的吧。”唐姒蜜冷笑:“不会吧,你不是都死过一次了吗?”
唐姒蜜忍他很久了,她葱白的手指一勾,一道玄奇的力量从她的指尖射出。
牢笼里的黑衣鬼吏轰然跪了下去。
膝盖磕在地上的剧痛,让他倒吸一口冷气。
唐姒蜜明明都知道他是鬼吏了,鬼吏虽然是阴间最末的公务员,但别拿苍蝇腿不当肉。
他是有神格的。
“你疯了!”鬼吏使尽浑身解数,却没能站起来,他也不知道唐姒蜜加在他身上的力气到底有多大。
他面目狰狞,自从穿上着一身皂袍,拿上地府的勾魂锁链,他还才没受过这样的折辱。
他挣扎着想要起身,可两个膝盖,像是在地上生根了一般,死活都拔不起来。
“你怎么敢的!我是鬼吏,吃我一跪,凡人是要折寿的!”黑衣男人说着,怒视着唐姒蜜。
“是吗?”唐姒蜜装作惊讶,然后冷笑:“你看我像是怕你的样子吗?”
唐姒蜜太嚣张了,黑衣鬼吏的肺都要气炸了:“好!好!”
“你不怕?”他怒而反问:“今日你不怕,难道你死后还能不怕?”
“等你死了,我先带你去油锅里走一遭,磨磨你的性子!”
“再带你去刀山,削去你的反骨!”
“到那时!我让你给我磕一百个头!我看你怕不怕!”
“这话我要是做不到,这个鬼差我就不当了!”
他语气里发着狠。
“你要死的早早的……”黑衣鬼吏的眼睛自下往上看着唐姒蜜。
他在心里盘算着:唐姒蜜要是少年早亡,是当即死了,如花年华,或者活到三十多岁风韵犹存,那时候,他还有别的折磨人法子。
“奈何桥头的妓馆里……哈……”他想到这里,已经变态的笑出声:“可是十分缺人啊。”
他这一句刚出来,他的舌头就是一阵剧痛。
他见过地狱里,因生前口出秽语,不积口德的人,被鬼差用钳子将犯人舌头夹着拽出一米长,然后将那长舌头往剪子口里一放。
犯人的舌头就被剪掉了。
黑衣鬼差回想起他刚死时,第一次到地府。
那时候神州飘摇,黎民疾苦,死的人太多了。
地府里人手不够用,只能新死的鬼中,矮子里拔将军。
那时,他作为矮子第一天上岗,就亲眼目睹了被他带回来的人剪舌头,下油锅,上刀山……
地府项目众多,而且永远不缺人体验。
那是善恶到头,最直观的报应。
现在、此刻!
他舌头上的痛苦,与记忆中行刑鬼差剪刀交合后那根舌头的感觉相通了。
“色头!唔度色头!”黑衣鬼差捂着嘴,将头埋在他跪地的双膝前。
“不会说话就闭嘴,再犟嘴我就让你永远闭嘴。”唐姒蜜说。
她的表情语气,恣睢霸道,自信睥睨。
像是绵羊见了豺狼,黑衣鬼吏从心底生出对唐姒蜜的恐惧。
他瑟缩着,心里不服气,但丝毫不敢跟唐姒蜜叫板。
“小姐姐……”他改了一个口风。
唐姒蜜质疑:“嗯?”
“不不不,大师!道长!仙姑!小仙姑!”
看吧,他还是会识时务的,只要揍他的拳头够硬,他还是很乖的。
“您年轻气盛,有一件儿,我还是得跟你说清楚,我是鬼差,我有神格……”
“您不能拘束我,不能受我的跪,不能割我的舌头,否则,这些都会变成报应落到你身上的。”
他说着,注意唐姒蜜发冷的眼神。
他立刻改口:“仙姑,我就是提醒您,我是好意的!”
“那要不然?”唐姒蜜在他期待的眼神中说:“放了你?”
他立刻喜笑颜开:“您深明大义。”
“我骗你的,你好天真啊。”唐姒蜜讥讽道。
黑衣鬼吏的脸都气歪了。
这个女人是个反派吧!这样乖戾无常,说话嚣张就算了,她还说话不算数。
暴虐霸道,像个朝令夕改的昏君!
既欺负鬼,又骗鬼!
偏偏他是鱼肉,唐姒蜜是刀俎,他在唐姒蜜的案板上,没有一点儿话语权。
唐姒蜜说:“我可有一笔账要跟你们海城的鬼差算清楚!”
鬼差立刻摆出讨好的笑脸:“那仙姑可算不到我的头上,我这是第一次遇见仙姑,之前绝对没的罪过您。“
唐姒蜜冷笑:“你们整个海城上到城隍下至鬼差,一个都跑不了。”
黑衣鬼差还是觉得唐姒蜜这话托大了。
“您这话说的,多少有点犯嗔戒了。”黑衣鬼差跪姿板正。
他支着耳朵,等着后文。
面馆的老板,端着五碗阳春面从后厨出来。
“来来来,久等了,面都好了。”
面馆老板臂膀有力,将五碗面条一次分给五个客人。
“小姑娘,站着干嘛,来吃面,尝尝大叔我的手艺对不对得起我这招牌。”面馆老板说着,招手让唐姒蜜过来。
唐姒蜜从善如流的过去,她坐下,拿起筷子,很是享受的对着面前的阳春面。
民以食为天。
冷雪芦和杨露露都是饿的前胸贴后背来的,现在吃的上桌了,还等什么。
只是冬陌寒抱着妻子的亡魂,感受的她的寒冷与温情。
宋良楚知道自己做了鬼,对这碗面,有心无力了。
唐姒蜜慢条斯理的吃着,动作斯文。
等她吃完,都是十几分钟后的事情的。
鬼差的膝盖生疼,店里的地板,又冷又硬,他求饶了几次,唐姒蜜都没搭理他。
只能不断的在心里咒骂唐姒蜜:“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你跟海城的哪个阴差有仇,你去找谁啊?我就是个小鬼儿啊。”
黑衣鬼差恨不能激怒唐姒蜜,让唐姒蜜出去找城隍爷。
到时候看看唐姒蜜还怎么耍横。
“你们海城的阴司上下,都在干嘛,你不是比我清楚吗?叫你们的时候,一个个躲得严严实实的。”唐姒蜜这笔账,是人命账。
还是她自己的命。
“海城阴门破损时,你在干嘛?城隍在干嘛?阎王又在干嘛?”唐姒蜜逼问他。
唐姒蜜以身为祭,堵住阴门缺口。
地府能干点儿人事儿,唐姒蜜也不至于用自己的一条命,去填那千万厉鬼的窟窿。
黑衣鬼差还是忝着脸,对唐姒蜜露出一个讨好的笑。
阴门破损……
这件事儿事情,背后牵扯,远比眼前这黄毛小姑娘想象的深。
阴门破损,十万厉鬼。
唐姒蜜轻飘飘的:“这么大的事儿,不可能没有惊动阴司,你猜这事儿,阎王知道吗?”
黑衣鬼吏身体因为恐惧,下意识的后撤。
唐姒蜜正在做的,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大事儿,这事儿要是被她捅出去了,天都要破了。
“阎王不知道,那又是怎么瞒住的?”唐姒蜜又问。
怎么瞒住的?
上下做局,沆瀣一气。
“做这件事儿的人,到底是什么意图?”唐姒蜜又问。
意图……这可就让人胆寒了。
唐姒蜜装作惊讶:“不会是打算屠城吧。”
黑衣鬼差只觉的胆寒发抖,他的手指,在唐姒蜜看不见的地方,死死扣住那牢笼,指尖磨出血迹。
他想跑。
唐姒蜜放下吃面的筷子:“这么大杀孽,背后的东西,能承受吗?”
她擦擦嘴,说:“老板,店里有没有用完的瓶子。”
面馆大叔出来的时候,手里就拿着一个手掌大小的酱油瓶子。
老板人好话不多,随意将瓶子放在桌子上。
“多谢。”唐姒蜜说着,将瓶子的盖子拧开。
不知怎么的,黑衣鬼吏的突然感觉到一阵恶寒:“你要做什么?”
“给你一个新家。”唐姒蜜笑嘻嘻地说。
她说着,将瓶子倒扣,黑衣鬼吏就进去了。
“都收养你了,是不是该给你取个名字?”唐姒蜜思索道。
“我有自己的名字。”黑衣鬼吏双手敲着瓶身,怒吼道。
离谱,这个女人实在是太离谱了?
收养鬼差?这是人敢干的事儿?
唐姒蜜像是没听见他说话,自顾自地说:“就叫面面吧,面馆抓住的,叫面面比较符合场景。”
“我有名字!”鬼差这时候还没有料到,这是他人生最后一次硬气。
唐姒蜜将瓶子反转:“你说什么?”
天旋地转之后,鬼差已经难受的没了丝毫的脾气。
他靠在瓶子边上,那张看了就让人生厌的油脸,贴在瓶身上,进气少出气多了。
“我说,我没有意见。”面面说。
唐姒蜜站起身。
冷雪芦和杨露露还没反应过来。
“不走吗?”唐姒蜜问。
“哦哦哦。”两人忙不迭跟上去
冬陌寒拦住她:“我妻子……她怎么办?”
唐姒蜜静静看他一眼:“阴阳有隔,其中道理,你比我清楚。”
唐姒蜜说完,又看了他妻子一眼。
妻子合眼,“我走。”
“不行!你不能……”冬陌寒眼睛肿起来,立刻哭出声。
妻子后退一步,冬陌寒经常对她说工作上的事情,与阴魂生活在一起,对活人百害无一利。
阳气削弱,霉运加身,妄增祸端。
妻子不想让不幸降临在冬陌寒的身上。
她擦了擦眼泪:“我走了以后,你要好好的。”
唐姒蜜笑着说:“好,那你先跟我走吧。”
唐姒蜜带着她走出面店,而她们的身后,冬陌寒被一道屏障挡住,甚至不能追出来。
唐姒蜜看了一眼冷雪芦和杨露露:“你们今天见了这么多鬼,早点回去,明天起来晒晒太阳。”
“我送她去奈何桥头。”唐姒蜜说着对她们两个人摆摆手。
如果只是送人往生,唐姒蜜动动嘴皮子,念念往生咒就是了。
但除此之外,唐姒蜜还有别的事情。
她带着瓶子里的面面,与冬陌寒的妻子,走在深夜的街头。
海城繁华,就算到了凌晨后半夜,也很少有空无一人的街头。
可唐姒蜜一路走来,一个人都没遇见。
她走到一处公交车站,立刻就来了一辆公交车。
凌晨两点,公交车已经停运了,这辆车是哪儿来的。
这个疑问产生在冬陌寒妻子的心中。
公交车停稳,她目睹车上一张张发青的脸,答案就已经呼之欲出了。
这是辆阴间公交车。
她害怕的后退两步。
唐姒蜜轻声说:“别怕,我陪你上去。”
冬陌寒妻子心头一暖,“可你是个活人……”
“我就想去看看。”唐姒蜜浅浅笑着,去奈何桥,被她说的轻松的像是去公园。
冬陌寒的妻子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跟着唐姒蜜上了车。
这车上的乘客看着恐怖,可都是老实人,本本分分的坐着,互相也不言语。
车子直直往前开,开进过一座立交桥,路边的景象乍然一变。
公交车停下时,眼前黑乎乎一片。
通过车窗,能看见前面有一座木桥,木桥的另一端,黑压压走着摩肩接踵的人。
木桥的这一端,店铺林立。
唐姒蜜眺望,在店铺里一一挑选。
酱油瓶子里,面面的声音瓮声瓮气:“你不会是来找鬼妓的妓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