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跟着耗子?」
「跟着可不行,那耗子也是成了精的,它知道你跟着它了,多半不会回洞里,除非……它急了。」
阿池似懂非懂,她知道,姑娘在说的仿佛是抓耗子,又不是抓耗子。
「姑娘,那耗子怎么会急呢?」
「这简单。」
赵肃睿挥了挥手,将书放到一边,他把正在书案的几本书上趴着睡觉的小猫拎起来放在了怀里。
「让它腹中无粮、再把它回家的其他路都被封了,偏让它还有路可走,这叫欲擒故纵。」
赵肃睿摸了摸小猫吃得圆滚滚的肚子。
「让那耗子以为我是要将它杀灭在耗子窝之外,逼着它用了压箱底的法子,我却直捣它的老巢,这叫瞒天过海。」
赵肃睿又捏了捏小猫的肉呼呼的小腿。
「让那耗子惊觉它以为能帮他的其实都是害他的,吓得它赶紧使出全部手段,这叫反间计。」
赵肃睿摸着小猫的胡子捋了又捋。
本来睡得好好的,却被人拿起来这么折腾,小猫爪子尖儿都冒出来了,却挣扎不动,只能瞪着赵肃睿。
赵肃睿却又点了点它的粉鼻子头儿。
「要我说,这些计谋还是太工整了,一招又一招的,也不知道在心里演练了多少遍,看着是有了气魄,却太繁琐,只要对准了那耗子用刀子。」
他捏着小猫的爪子,抬起眼睛看向外面的三株梅树。
「一刀,再一刀,剁了它的耗子爪子,剁了它的耗子尾巴,再拔了它的耗子胡子,要是还不老实,就干脆劈了它的一条腿,然后呢,就跟着它,它去到哪儿,就把哪儿屠的寸草不生,它去到哪儿,我就把哪儿杀个干净。」
被滚毛斗篷裹着的「女子」眉目雅而深,说出的话却杀气腾腾,仿佛是杀穿了魑魅魍魉,杀出了尸山血海才回来的。
阿池小小地退后了一步,想起这是自家姑娘,她才又靠了上来。
小猫烦闷地「喵」了一声,终于找到机会脱身,却没走远,轻巧地跳到了书案上,抬头往外张望。
赵肃睿悠悠叹息了一声。
他说来是过瘾的,可英郡王府承袭自立朝之初,根基深厚,朝中有多少人与他们勾结?又有多少藩王会与英郡王府串联?要是不能探出底来,稍有不慎,半个大雍朝都要陷入干戈大动。
他知道沈三废是在以谋止战,就是要先将英郡王府的同党先行查明,再逼着英郡王府仓促起事,早早退败。
亮堂堂的光从双开的窗子里照进来,赵
肃睿拿起那本《世说新语》,轻轻眨了眨眼睛。
这时,他听见身旁传来了一阵笑声。
「姑娘这模样,还真像从前。」
赵肃睿略抬了抬眼角,睨了阿池一眼。
「我从前就是在这儿坐着?」
「是呀,春暖花开的时候外面的玉兰树香得紧,姑娘就伴着花香看书、作画,还把花瓣收了做茶、做书签。再暖和些,墙上的藤萝蔷薇也都开了,用篱笆围着的兰草也开了,姑娘还对着花瓣儿调色制色,把彩墨一点点点在花瓣上又印在笺子上跟真的似的。」
听起来还真是优哉游哉的神仙日子。
凉风凛凛,赵肃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要是在沈宅的时候,沈三废过得是这种日子,确实可以说是神仙。
可她是在谢家,是与他爹之死有干系的谢家,是侵占了她的家产嫁妆的谢家,偌大一个宅院,除了身边的几个丫鬟几乎无人与她为善,从上到下,所有人都想从她的身上的啃块肉下来。
她装出了一副与世无争的面貌,让旁人都以为自己是一盏只能看的美人灯,熬过了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
她赏花的时候在想什么?
她读书的时候在想什么?
她写字的时候在想什么?
赵肃睿想了又想,却什么都猜不到。
他只是想起了在梦境中沈三废偶尔的目光。
是冷的,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和他长久以来以为的「沈三废」又有不同。
仿佛她的心里有深不可见底的恨,那些恨如火焰,将她的三魂七魄都淬炼过了,稍稍擦去一点遮掩,就会流露出让人心惊的冷光。
沈三废在恨什么呢?
她恨谢家,又不只是谢家,她恨世间男子为尊,又不止是恨男子……如果他是她,她大概是恨这人间的。
几个小丫鬟说笑着从梅树下走过。
赵肃睿眉头轻挑。
可这人世也有太多沈三废的珍爱之物。
包裹了她的恨的也不止是她的复仇之念。
所以她才会小心翼翼,如同一猛虎,偏要护娇花,如同一大鹏,不忍寒雨侵梦。
「真是废物。」赵肃睿骂了一句。
这时,外面又传来一阵说话声。
「姑娘,伯夫人在牡丹阁设宴要为您接风,说是不独请了您,还有老夫人和世子夫人。」
老夫人?
赵肃睿懒懒地说:
「我就不去了,让传话的人去跟她们说,离开伯府这么多日子,什么金银珠翠我都没有,也没有衣裳能穿了见人的,就不去碍眼了。」
宁安伯府正堂后面的牡丹阁里热意融融。
听了丫鬟的传话,宁安伯府夫人孙氏倒吸了一口气:
「沈氏她这是什么意思?她是要讹我不成?!」
「既然这样,素言,你回去,打开我的私库,取了时新的缎子和衣裳,再把我那套翠玉头面给沈氏送去。」
说话的人是年节之外鲜少现身人前的宁安伯府老夫人。
见自己的婆母这样说,孙氏气急:「老夫人,那沈氏装腔拿乔也就算了,她狂悖不孝、不守妇道,竟然与外男……」
话说了一半,孙氏又安静了下来。
因为老夫人正看着她。
「沈氏是咱们伯府的二少夫人,一向勤勤恳恳从不生事,孙氏,有些话,你这当婆母的可说不得。」
孙氏闭着嘴,眼睛都要气红了。
如此,等了足足一刻,又有一个丫鬟来传话。
「夫人,二少夫人说,她虽然有了头面和衣裳,可房里空空荡荡,被衣裳衬的越发寒酸,她、她羞惭不敢见人。」
「嘭!」孙氏拍了桌子。
「素语,你去把我去年收的摆件整理一番,挑精巧好看的,选十件,给二少夫人送去。」
孙氏已经气得不想说话了。
又过了将近两刻,丫鬟又来传话。
这次是屋里的家具不好。
老夫人让人送去了黄花梨木的桌椅。
太阳升到了中天,丫鬟们反反复复跑了六七趟。
终于,连老夫人也有些动气:
「她这次又要什么?」
「二少夫人、二少夫人……」
「你好好说话,她又要什么?」
小丫鬟扑通一声跪倒:
「二少夫人说,送去的东西都……丑,不如干脆给她一万两银子她自己挑。」
第153章 水落石出(下)
“这折枝梅花的料子真是老气,连鼓楼大街上臻绣坊都不如,可见这宁安伯府真是败落了,拿出来的东西都是压了箱底的。”
第一批布料送来的时候,赵肃睿就懒洋洋地说了这么一句,那一卷一卷叠了三尺高的料子,他连正眼看一眼都嫌。
被拎来看热闹的柳甜杏不嫌事大,学着他的样子指着那一大全套的翠玉头面说:
“这玉也看着不怎么翠。”
说完,她又有些怯,看了一眼“沈时晴”,看见那似笑非笑的样子,她的胆子又大了:
“说是新打的首饰,怎么颜色有些灰?怕不是用了老旧物件来糊弄我们少夫人吧?”
挑挑剔剔,神神气气,她越说越大声了起来。
有了她在前头,其他人也有样学样,等着老仆妇再送了金玉摆件过来,夏荷抚了抚袖子,单手叉在了腰上,样子做足了,她用两根手指拈起了一串用银扣子挂在树上的绿玉葡萄:
“虽说是在外头跟着少夫人吃了些苦头,可夫人也从没让我们吃过这么委屈的葡萄,没成想回了府里倒是比从前多了见识,啧啧啧,看看这成色,看看这个头,不说是葡萄我还以为是被人挂了一串羊粪蛋子在上头呢,竟不知道有什么能看的。”
又拿起寿山石雕成的冻石荷叶笔洗掂量了一番:
“少夫人,我虽然是个家生奴才出来的,好歹也在二少爷房里见过类似的物件儿,二少爷房里的那個又清又透,放在冰上像是冰砌的,放在雪里像是雪堆的,这个嘛,放在恭房里像是装痰的,放在厨房里像是收拾剩菜的。”
说完,她随手放了回去,从头发丝儿到指尖儿都透着嫌弃。
“这位姨娘,这东西好歹是老夫人所赐,我们老夫人是堂堂县主……”
“我还以为是来请我过去给我接风的,原来是借着长辈之名来我这儿撒野使威风的。”
赵肃睿拿起一旁的茶盏轻抿了一口,只一句话就让那婆子闭上了嘴。
带头的老嬷嬷倒是一声不吭,穿着一件浅褐色的对襟褙子几乎要站成房里的一棵树。
看了她一眼,赵肃睿说:“你们送来的这些摆件奢华得很,跟我的家具倒是配不上了,唉,我哪有心情去吃什么接风宴呢?”
等把人送走了,赵肃睿拿起一块核桃皮儿丢到了夏荷的脚边,结果夏荷还没如何,那小猫仿佛看见了玩具,溜溜溜地跟了过去就地玩了起来。
赵肃睿:“……”
重看向夏荷,他想了想才说:
“你这舌头倒是厉害,小心被人盯上。”
夏荷坦然一笑,低头看着凑在自己脚边玩核桃皮的小猫崽子:
“我只消知道少夫人能护着我就是了,姑娘英明神武有天大的本事,咱们拢在姑娘身边儿是绝不会吃了亏的。”
赵肃睿挑了下眉头,怎么?这是要赖在他这儿了不成?
当然了,护人嘛,别说是眼前这些或泼辣或娇憨或深藏不露的女子,再多了,他也能护得住。
被哄开心的昭德帝摆摆手,让图南把午饭端来。
那边儿牡丹阁里什么老夫人夫人世子夫人还等着拿了东西好换“沈时晴”去开席,这边儿赵肃睿已经带着丫鬟和小妾们吃上了。
谢凤安的厨房里有一口深灶,烧热了,把肉菜装进罐子里再用黄泥封了口,悬挂在里面,过上半日取出来,骨酥肉烂唇齿留香。
图南不光在灶里悬了两罐鸡汤,还有两只抹了酱料的肥鹅。
端到赵肃睿面前,就是一道烧鹅、一道山珍鸡汤、一碗腌菜烧豆腐、一碗木耳炒青瓜,还有一些下饭的小菜,至于主食,除了米饭之外,还有几张饼,是用烤出来的鹅油加了葱和葱油烙出来的。
赵肃睿用饼卷了鹅肉吃得香甜,连吃了三四个,又啃了个鹅腿,才慢吞吞吃起了豆腐青瓜之类。
其他人吃的也都差不多,唯有柳甜杏因为去厨房逛了一圈儿正看见图南在做油饼,就央求她做个甜口的,所以,她吃的饼是裹了松子碎刷了蜜汁做的,隔着老远都能闻到香甜。
有一群小孩儿眼巴巴地看着,柳甜杏只能扁着嘴留了一张饼,把剩下的三张撕成了小块分给他们。
“呜呜呜我的饼。”委屈得她红着眼睛看着夏荷,夏荷假装没看见。
赵肃睿吃了个七八分饱,还忍不住看柳甜杏。
看完了柳甜杏,他又看图南。
看完了图南,他又看向柳甜杏。
图南又不是瞎的,哪能不知道他的意思?
“姑娘放心,鹅油还有,晚上奴婢给你做。”
英明神武战无不胜的昭德帝满意了。
吃饱喝足,面前的小几都撤了下去,搬着几盆珊瑚进来的丫鬟婆子第六次来请“二少夫人”去“赴宴”。
崔锦娘的两岁多的儿子泉哥儿看着艳红红的珊瑚树,忍不住上前了几步。
安年年的儿子端哥儿是所有孩子里最大的,今年已经五岁多了,他赶紧走上来拉住泉哥儿。
却听泉哥儿指着珊瑚树上的一个黑点儿说:“有虫洞洞!”
哎哟呵!崔锦娘这女中枭雄生出来的儿子都这么讨人喜欢?
赵肃睿抚掌大笑:“听见了么,两岁稚童都知道你们送来的东西不行,罢了罢了,你们送来的东西从衣服珠翠到摆件再到珍玩都太丑了,干脆拿一万两银子来,我自己买去。”
等那些婆子走了。
赵肃睿终于从榻上起了身。
“阿池,给我找身衣服来。”
“姑娘?”
“银子是肯定会送过来的。是人是鬼,总得见见,管他什么魑魅魍魉,打个照面掂量掂量……就算是两军对阵,也没有主将一直缩在后面不现身的道理。”
说罢,赵肃睿指了指一身衣裳。
“就穿那个。”
赵拂雅怎么都没想到,收了那一万两银子官票的沈时晴,竟然会穿了一身男装来见自己。
一身男装的沈时晴头上没有戴帽子,头上是麒麟衔珠小金冠,腰间是螭纹玉带,一身黑底洒金的云海日出纹的曳撒在身,外面裹着一件黑色的大氅,步伐矫健,威风堂堂,乍一看,哪里像是什么伯府宅门里的正经夫人,倒像是个出去刚打了兔子回来的贵家公子。
她打量着赵肃睿,赵肃睿直直白白地回看她。
一个……浑身写着“垂垂老矣无欲无求只惦记自己棺材板上能多打几遍漆”的老妇人,看起来比那些哆嗦着身子也要进宫求见自己母后,以求为她自己的子孙求个封赏的老诰命们要多了几分不染凡俗的清高。
“沈氏!你怎么做这般不伦不类的打扮?”
赵肃睿看向说话的宁安伯府夫人孙氏,皮笑肉不笑:“夫人不是请我来我要给我接风么?偏偏我这宁安伯府的少夫人实在找不出一身得体的衣服,后来我一想,我只要不把自己当了少夫人也就没事了。”
说完,也不等给他让座,他一屁股坐下了。
孙氏僵在了原地,老夫人端坐在上首没有吭声,世子夫人古氏连忙笑着来打圆场:
“从前我就觉得弟妹应该穿得别致些,不然每日也太素淡了,今日这一身倒是又别致又飒爽,让莪想起了那诗文上的女将军来。小时候听我奶娘给我讲什么‘关西英烈女、护国马夫人’端的是威风凛凛,今日可算是见到了真容了。”
她绞尽脑汁转圜场面,自然是因为她的丈夫谢麟安有吩咐在先,跟她说了无论如何要讨好沈氏,虽然心里不自在,古氏也还是尽了全力。
只可惜她千辛万苦铺出来的台阶,她的婆母却不是肯轻易下的。
皱着眉,孙氏先向古氏发作了起来:“什么英烈女?从前伯爷要聘你给麟儿为妻,说你端庄守礼,竟是不知道你也有这等淘气的时候,什么稗官野史也当了宝贝值得你记了几十年,可要小心些,别被那等不守妇道的人带歪了路,带歪了心。”
古氏脸颊微红,她并不是个口舌见长的,如今的灵巧也是因为之前她独力支撑伯府练出来的,要是之前,被她婆母这么指着鼻子教训,她怕是死的心都有了。
“婆母,您知道,我并不是……”
赵肃睿对天翻了个白眼儿,对这种人,怎么能把话头往自己身上引呢?人家就是要骂你,管你是不是呢!
“伯夫人每日念经念坏了脑子,连正经史书都没看过几本,竟然就能在这儿说旁人看的是稗官野史,也是可笑,《三朝北盟会编》连我大雍史官都要参照,到了你嘴里只剩个用来骂儿媳妇的引子。
“再说了,我和世子夫人都是伯爷千挑万选入门的媳妇,进门数年,每日晨昏定省从未缺过,无论是主持内宅还是为夫君纳妾皆是从无怨言。若是说了两句女将军都要被你扣上这大帽子,那平日里的贤惠媳妇也不必做,反正做了也被骂,不做,你又能拿我们如何?”
孙氏瞪大了眼睛,七年,整整七年,在她眼里沈氏就是个任她予取予求的废物,被她罚去跪佛堂回来还要谢她教诲,今日怎么敢这么对她说话?
其实,这样的惊讶对于孙氏来说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昨天,前天,自从“沈时晴”浩浩荡荡带着一群人回了宁安伯府的那一天起的每一天她其实都有这种惊讶。
“她怎么敢?”
“她怎么能?”
“她怎么可以?”
只不过每一日她睁开眼仿佛都在做着一场一切如常的美梦,便总是忘了昨日的惊讶。
直到此时,“沈氏”身穿男装翘脚坐在她面前,嘲讽她,威胁她。
“沈氏!你……”
“行了,闭嘴吧,说是要给我接风,怎么看着倒像是要审我的?这可是一万两请不来的价钱,再添五万两,我倒是听你两句废话。”
孙氏脸色涨红,大声怒斥:“沈氏!”.
赵肃睿掏了下耳朵:“掏钱!”
“沈氏你好大的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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