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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阙有时晴/陛下替我跪佛堂(六喑)


说完,她又是一声长叹。
「谁承想,竟然还是让她搏出了一条路来。孙氏也是个没用的,自家庄子被人手拿把掐,她竟然毫无所觉,耽搁了那几日,时局就不在她手里了。」
四周静悄悄,两个老仆妇都一声不吭。
只有赵拂雅,说完,自己竟然笑了。
「话说回来,我还以为那沈氏蛰伏了七年有什么本事在,没想到啊,她一个堂堂状元之女、协办大学士之女,何等清贵出身,到头来竟然还是靠勾搭男人来谋生路。」
语气中仿佛有些惋惜,这惋惜里却透着轻蔑鄙薄之意。
对这等只能靠逢迎男人而存身的女人,她是从来看不起的。
她提防了沈时晴整整七年,眼睁睁看着勉强被自己视作敌手的人也堕落至此,赵拂雅甚至觉得有些遗憾。
「就算是攀附于皇帝,那到底也是男人,天生的下流种子,山盟海誓的时候什么话都说得出口,裤子一提,心也就变了。沈氏自以为自己有皇权依仗,做事也张狂起来,殊不知啊,不过是最不入流的恃宠而骄。宠又是什么?男人给女人些什么珠宝首饰甜言蜜语哄了她的身子是宠,给小猫小狗扔块肉取乐也是宠,哪里能长久?又哪里能靠得住?」
抬了抬腿,让给自己敷腿的老妇退下。
赵拂雅拿起了放在《金刚经》上的一串佛珠。
闭眼诵了几句经文,她又睁开了眼睛。
「去告诉仰儿,那沈氏既然将皇帝视为依仗,皇后怀孕,她定不会坐视不理,能说动她为我们所用固然最好,若不能,咱们也可以趁她去找皇帝的时候做些手脚——身为一国之君,竟然干出谋夺臣妻之事
,为了方便行事还将堂堂宁安伯无罪关押……」
手里转动的佛珠突然一顿
赵拂雅苍老的唇角缓缓勾起:
「到时,本宫倒要看看那沈氏面对天下悠悠众口,又该如何自处。」
「陛下竟然连我面子都不顾,丝毫没有挽留之意,你说,老夫这般告老还乡了,以后又该如何自处?」
屋子里上好的银丝炭烧得火热,已经告老辞官的刘康永穿着道袍坐在一把太师椅上,脸上是掩不住的愤恨之色。
「那常盛宁一把老朽枯骨,怎么就不早早死了?这些年看着是垂垂老矣,竟然还能对老夫下毒手。」
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个中年男人,身上是一件皂色圆领袍,头上戴着对角方巾,一副标准的文士打扮。
「阁老,事已至此,抱怨无用,咱们还是得想法子挽回颓势才对。」
「挽回颓势?如何挽回?辽东雪灾,老夫写信给魏选让他对雪灾一事袖手旁观,他竟然也不肯听!枉费我当年看在和他是同省出身的份上提拔了他。郭昱无能,让陛下反倒借了魏选借粮赈灾之事敲打百官。有魏选此例在先,此次雪灾赈济一事,咱们也无法向那新政发难。」
说到恼怒之处,刘康永差点将手里的汝窑茶斗给砸了。
想当年,先帝病逝之前将他提为礼部尚书,那是有托孤之意啊,十五岁登基的陛下从前不过是个顽童罢了,他身为礼部尚书兼内阁大学士自然有教导陛下匡扶天下之责!
可他头上除了陛下之外,还有前任首辅刘绅和大太监张玩。
等到张玩死了刘绅被贬,他生怕身为刑部尚书的常盛宁能爬到他头上,没想到常盛宁却病倒了。
就在他觉得自己论资历论才干怎么也该算是内阁第一人的时候,从前不声不响只有些许才名的李从渊却异军突起,不到五十就被陛下封为吏部尚书,又稳稳地压了他一头。
现在,病恹恹的常盛宁得了圣眷,后来居上的李从渊地位稳当,唯有他,竟然已经被迫告老还乡?!
这让刘康永如何不怨!如何不恨!
刘康永四十多岁时发顶就已经稀疏不堪了,到如今满头的发拢起来也不过是一根手指粗细,因为这个,他连头上戴的网巾都比旁人密时一些,现下没戴帽子,只有一个网巾在头顶,因他挠头的缘故,零星的几根白发从网巾里面支棱出来茕茕孑立。
「阁老,您不必忧心,机会总还是有的,陛下为了太仆寺一事将英国公之子拘拿,我等大可在此事上做些文章……」
「应晟老而不死是为贼,一贯是个滑不留手的货色,现下更是闭门不出,想要借着太仆寺一事在他身上做文章还是得派人去江南。」
刘康永不想等那么久。
他如今还在燕京,就能凭借多年积威行事,等到离开燕京回了老家,人走茶凉,还有几个人能听他差遣?
就像他眼前的钱肇经,此时还能尽心尽力为他打算,等他走了,钱肇经只怕很快就把他抛诸于脑后了。
「大慧(钱肇经字),老夫还是觉得咱们可以从遴选女官一事上动些手脚。那些女子多是无甚见识之辈,只要能鼓动了她们生出些事端,咱们再借机造势,将女官一事废除也非不可能之事。」
这下又轮到钱肇经不愿意了。
这倒不是因为钱肇经乐见女官立于朝堂牝鸡司晨,而是因为现在主管女官遴选一事的人就是他。
刘康永辞官,现下礼部就以他为首。
他今年四十有三,进内阁似乎还有些早,可李从渊入阁之时也不过四十五。
就算不立时入阁,将女官遴选之事办得妥当,对他个人而言利大于弊。
要是遴选的女官真的出了大事,以陛下的雷霆之性,他的乌纱定是不保。
他从前以刘康永马首是瞻,那是因为刘康永能给他庇护,现在,他得为自己打算才行。
见钱肇经犹豫,刘康永淡淡一笑:
「大慧,你一贯是我心腹,此事不光你我,朝中上下无人不知,常盛宁扳倒了我,你以为他不会对付你?不止是他,咱们陛下对老夫如此不留情面,又如何会坐视老夫之旧部在朝中坐大?」
想起白天时被人送来的密信,刘康永心中一紧。
陛下已经派人去了他老家清查他家中田亩,这是要对他赶尽杀绝啊!
钱肇经心中也是悚然。
「大慧,那常盛宁手段狠辣,他要是盯上了你,你哪怕辞官回乡都有性命之忧,你别忘了,他可是常盛宁,他杀过的官怕是比咱们见过的都多!」
屋外风吹,屋中影动。
钱肇经默然不语。
「大慧……」
「阁老,雷霆雨露终究是君恩,我等身为臣子,又能如何呢?」
「能如何?」
刘康永垂下眼,看着自己杯中的茶汤。
「自然是,人往高处走。」
片刻,他缓缓说道。
与此同时,乾清宫里,三猫俯下身小声说:
「皇爷,四鼠回宫了,正在殿外候着。」
「让他进来。」
「皇爷。」四鼠走进乾清宫暖阁,跪下行礼,「启禀皇爷,今日,英郡王世子赵勤仰与致仕阁老刘康永有书信往来。」
「这次做的不错。」
沈时晴点了点头,又看向自己面前展开的折子。
「这赵勤仰还真是个急性子,前一天刚得了消息,后一天就到处找人了。」
四鼠跪在地上默不作声。
沈时晴突然想到了什么,抬起头问他:
「四鼠,你要是喜欢上了一个姑娘,会送她些什么?」
四鼠呆怔片刻,有些茫然地说:
「那、那自然是姑娘喜欢什么就送什么。」
喜欢什么?
沈时晴突兀想起了那一个个突然出现的肘子,一时间笑出了声。
「他喜欢的,朕要是送了,只怕别人会当朕是开肉铺的,决计想不到朕是送了东西给喜欢的姑娘。」
身为一个太监,竟然能让陛下跟自己讨论起了这等情爱之事。
四鼠只觉得自己……突然有了用武之地。
「那皇爷不如送些时令有趣儿的,比如马上要过年了,就去寻一棵梅树,金尊玉贵地送去姑娘院里,又或者弄一篓上好的柑橘,装在藤编的篮子里,好看之余又有些精巧,再或者开春之后给姑娘做一个极美的大风筝……」
沈时晴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四鼠竟然真说的头头是道,她有些惊讶地看着这位不知道为什么好像特别有经验的西厂总管,半晌后,她才说:
「那就照你说的,你去寻一棵梅树,给宁安伯府送去。」
果然是送给沈娘子的!
四鼠瞪着他那双不大的眼睛,心中只觉得甚是高兴。
「好!皇爷放心,奴婢定选了极好的梅树送去!」
安排好了这件事,沈时晴低下头继续批折子。
这本就是小事。
她突然想起送东西,也不过是想让宁安伯府众人心中坐实了「沈时晴」与陛下有私情。
各方风起云涌,依次入她釜中,她得小心用火,将人心熬透,才能不负她这些年的苦心孤诣、心血耗尽。

“自打二少夫人和大少爷回来,咱们府里真是乱了套了。”
一大清早,桶丫儿就听见自家爹蹲在屋门口闷声闷气地说了这一句,说完,她爹吸吸溜溜地喝了一口面汤。
她娘没说话,桶丫儿也不吭声,今日大厨房给每家发的都是掺了萝卜叶子的面汤和素白菜的两合面包子,她端着半碗面汤和大半个包子缩在一旁小心地吃着。
包子馅儿味淡,包子皮上都能看见麦麸碎,吃得人嗓子发干,总得用面汤往下送。
她娘从一个瓷碗里拿出了一块咸菜,掰了一块给她爹,余下的收了回去,才对她爹说:“你吃完了就早些进园子去,昨日刘诚在西侧门外守着,正遇着了柳姨娘从外头回来,不过是帮着搬了些东西,可是得了赏呢,那西侧门你也该守着的,怎么偏叫别人得了好处去?”
“哼,你这眼皮子比那老太婆的草鞋窝子还浅,几個肉包子就能整宿惦记?刘诚是个外头来的,得了点儿好处就往上凑,也不想想一,个不知好歹的贱妾,每日里进进出出不成体统,她给的包子能吃么?别说包子了,她给我银子我还嫌脏呢!咱们伯府一百多年的清贵名声,真是让这一窝女的给败坏完了!”
她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四丫觉得,要是他爹手里能有把斧头,都能砍到了柳姨娘的门上去。
寡淡中透着些许烂菜味儿的包子碎从她爹的嘴里喷溅了出来,落在了家里的地上。
她娘赶紧蹲在地上将那些碎渣都捡了,扔到了屋角的鸡笼里。
“你说这些有什么用?那刘诚昨晚上好歹是让一家子吃了肉包子,你呢?”
“我呢?”桶丫儿他爹把手里的包子和咸菜一起扔进了面汤碗里,“我爷爷给老国公管过院子!别说几个肉包子,我小时候还在老国公的院子里玩儿过呢!那什么香橼、佛手,我都把玩过!”
四丫缩了缩肩膀,捏着嗓子把包子和面汤一并吃了下去。
每隔几日,她爹都是要来过这么一场的,她娘说她爹这是发癫。
有次她娘当面说了,她爹提起门栓把她娘的头打破了,她娘躺了两个月才重新能起身。
她娘本是给夫人们院子里押水车的,因了这件事儿耽误了差事,她爹被管事的打了二十个板子,从前洗恭桶的差事也丢了。
反倒是她娘,因为有管事嬷嬷挂念着,差事到底是保住了,现在每日寅时去打了水送到各位夫人姨娘的院子里,回来的时候天就亮了,正好又把饭领了回来。
只是这饭越来越难吃了。
“娘,我吃饱了,我去等差事了!”
把碗洗了,地擦了,桶丫儿急着出门。
她今年也十三了,前年院子里选了二十个小丫头,去年选了六个,今年就只出人不进人了,像她这样的家生丫头就只能在外头的墙边儿等着些差事,隔个三五日说不定就有了些差事。
“等等。”她娘叫住了她,用手沾了水把她的头发给重新理了理:
“天冷,要是过了中午还没有,就别等了,正好我去送水,你在家里看着弟弟。”
“嗯。”
她薅鸡毛似的给她理顺了头发,又在她肩膀上拍了下:
“再把衣裳弄脏了你今儿就别回来了!”
“知道了,娘。”桶丫儿缩着手,连脚指头都乖巧地蜷缩了起来。
到了内院侧门边上,和她一样等差事的人有七八个,多半是和她差不多大的小丫头,也有和她爹娘年纪差不多的。
她家隔壁林家婶子的侄女巧儿也在墙角站着,一看见她连忙挥手让她过来。
“桶丫儿桶丫儿!快来!”
桶丫儿连忙从人缝儿里钻了过去。
两个小丫头都穿得不算厚实,桶丫儿有他娘给她的棉布巾子裹着脖子,巧儿大半细瘦的脖子都无遮无拦地露在外面,她在墙角缩着脖子像个要睡觉的小麻雀。
桶丫儿和她一起当着小麻雀,还把巧儿的一只手贴在了自己的短袄里头替她暖着。
今天的天很好,天上瓦蓝瓦蓝的,好像老天爷把之前的阴云都变了雪下了个干净。
只可惜他们这个伯府里的屋檐太大了,巷道又太窄,没几个人能站在光亮地里。
过了一会儿,有人从侧门出来,刚刚还或蹲或站的人立刻拥了上去。
就像她家屋角那一窝鸡看见了被她爹从嘴里喷出来的饭渣子。
桶丫儿也要挤上去,却被巧儿拽住了衣服。
“桶丫儿,我跟你说,一会儿有人出来了你就跟着我走。”
巧儿把声音压得极低:“昨夜里我姐姐回来了,说今儿柳姨娘那儿会挑了人进内院子,我姐姐跟梨糖姐姐说好了,到时候叫我进去,你就跟着我。”
进、进内院子?
桶丫儿瞪大了眼睛。
以为桶丫儿是不信,巧儿小心翼翼张开了另一只手。
里面有一块油纸,包着一块儿红豆点心,
吓得桶丫儿立刻给她捂了回去。
“我没有不信!这个好事儿你自己去就是了。”
巧儿的脸上露出了笑:“我一个人害怕。”
桶丫儿心里却忐忑。
巧儿的姐姐勤儿也不过是个院子里听差遣的粗使丫鬟,跟柳姨娘身边的大丫鬟梨糖姑娘也不过是一点旧年交情,能让巧儿进去已经是欠下了天大的人情,她这顺带种的顺带,又算什么呢?
两人又等了会儿,看着屋檐投下来的影子越来越短。
“巧儿,我娘让我早些回去看我弟弟……”
桶丫儿小声说。
巧儿却还是拽着她。
桶丫儿挣了挣,巧儿被冻红了手因为用劲用的狠已经捏的发白了。
“巧儿?”
“我那天听你爹说,想瞒着你娘把你送给跨院里的兵爷。”
屋檐上无人清扫的积雪被冻结实了,又被太阳晒得化开,哗啦啦从屋檐滑落。
仿佛是砸在了桶丫儿的头上心上。
跨院里住了一位了不得的爷,说是王府世子,带了还带了十几个丫鬟小厮,一百多个兵爷。
夹道里挤挤挨挨住着等差事的下人们,一家人一间屋子都抻着脖子等着东跨院来挑人,没想到第一天就来了四五个兵爷跟着管事的一起来了,挑了七八个姐姐进了院子。
隔天,就抬出来了两具尸体。
管事的说是她们伺候贵人伺候得不好。
那之后,家里有了十五六岁女儿的人家就把门紧闭,不让她们再出来了。
事却没完。
整个伯府都被人封了,连她爹想要出门去跟人赌钱都被人盘问了半个时辰。
渐渐的,住了上百号人的夹道里就生出了很多的是非。
有一天夜里,家里在伯爷院里伺候的小韩管事一家都没了。
天亮了,四五具尸体被人抬了出来,有人还来找她娘去送水洗院子,她娘去了,回来几日都没吃饭。
小韩管事家里从前可体面了,他家的女儿穿着大红的绫裙子,春夏的时候从只有一缕光的夹道里走过去,带的风都是香的。
她爹暗地里说过,小韩管事是想把女儿献给伯爷的,后来伯爷被关了,世子爷当了家,她爹又说小韩管事是要把女儿送给世子爷。
其实桶丫儿知道,她爹说的这些都是没有的事儿。
小韩管事求了世子爷的恩典,萍儿姐姐是要嫁给外面的平民人家。
萍儿姐姐说那是很普通的人家,家里在城外有十几亩地,城里一个小铺子,唯一的好处就是家门口有两棵桃树,开的花好看极了。
谁都知道这样的事是谁做的,只是谁都不敢说,她那个在家里骂院子里姨娘的爹不敢说,每天趾高气扬出来选人办事的管事不敢说,甚至高高的院墙里面的主子们,他们也不敢说。
“那些兵爷,不是好人。”巧儿眼睛瞪得大大的,对她说。
桶丫儿慢慢地坐回了墙角。
午时的光从窄窄的屋檐中间洒下来,她的眨了眨眼,热腾腾的眼泪落在地上就成了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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