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纸很薄。
字似乎也不多。
对着窗子张望了一下,没看见有什么特殊印记之类的,赵肃睿将信纸打开。
“我知道了。”
就四个字。
不仅没有抬头,连落款儿都没有。
把这四个字横过来竖过去看了四五遍,赵肃睿抻着脖子问垂云:
“这是谁的回信?”
“回姑娘,是乐清公主的信。”
乐清公主?他小姑母?给沈三废回信就回这四个字儿?
赵肃睿深吸了一口气,又拿起了另外一个信封,这个信封一看就粗糙多了,封口的胶都没涂匀,赵肃睿也不耐烦了,抬着狗爪子一把将信封给拆了。
信纸上的字倒是多了——七个。
“我知道了,你放心。”
照旧是没有抬头没有落款,连个闲章都没落上。
这能看出什么?
赵肃睿还不死心,又看向垂云:“他们还跟你说了什么?”
垂云在他拆信的时候就退到了一旁,此时仍是笑着的:“姑娘,乐清公主说姑娘让她做的事她定能办妥当,让姑娘放心。至于石大人,倒是没说什么,只是刚收了信就张罗着要回京,只是要将寨子里的事交代了才好,过了不到半月,姚大人就来信说他被陛下召回京了,石大人才一起启程。”
这也是什么都没说呀。
心里气闷,赵肃睿也没忘了依着垂云说的算了算时候,垂云是中秋后出发的,石问策是腊月初才回京的。
一来一去,竟然是奔波了三个多月。
“你是如何知道石问……石叔父在何处的?”
“姑娘您从前说过,石大人是闲不住的,奴婢到了贵州就到处问有没有一个教人识字给人看病的黑塔似的汉人,问了半个月到底是在铜仁府得了消息,到了普定县城,县令陆大人与石大人交好,专门派人带着奴婢夫妇二人一起往毕节卫寻石大人,奴婢找到石大人的时候石大人正在教一群罗罗人*识字。”
自进入了贵州地界就开始问,循镇访村,那里又不像中原,丛林密布山水险恶,密布的蛮夷小族对汉人也多有劫掠,在如此境况之下,这垂云和她丈夫竟然能横跨了整个贵州去寻石问策。
有这等才干,在军中当个斥候也是足够的!
赵肃睿再看向垂云,神色也多了一分郑重。
“你倒是个有毅力有本事的。”
垂云还是笑:“姑娘既然将事情交代了垂云,垂云自然会将事情做好。”
“你名叫垂云,姓什么?”
“奴婢姓薛。”
薛垂云,还真是个有气象的名字。
赵肃睿点点头,在心里记下了。
这是个忠心好用的人才!
将铜制的小手炉放在了一侧,他略略坐正了身子。
“你可知道我的两封信上写了什么?”
“姑娘让奴婢送的信定然是极要紧的,奴婢不敢轻启。”
——倒也不必如此忠心好用。
没问到自己想知道的,赵肃睿又委顿了下来。
三封信,沈三废送出去了三封信,第一封是让那个最近的柳姨母来解了她的当下之急,第二封,第三封,她到底想干些什么?
等等……
赵肃睿重新拿起乐清公主给沈三废的回信。
这信上什么都没有,可是光这四个字就显出了些亲近。
他的小姑母和沈三废之间绝不是什么泛泛之交。
想到此节,赵肃睿连忙回忆从前阿池跟自己说的关于乐清公主的只言片语。
颜料,染布,染坊……
“垂云,我从前是不是让你送些染料方子给了乐清公主。”
垂云微微抬头,脸上有些惊喜之色:“姑娘,您想起来了?”
赵肃睿心中得意:“那乐清公主从前与我往来的信,可在你处?”
垂云却又摇头:“姑娘与乐清公主并无什么书信往来。”
赵肃睿:“那我和乐清公主是如何勾……往来的?”
“姑娘和乐清公主也没什么往来,只是姑娘听闻乐清公主兴建染坊、织坊帮无依女子安家,便让奴婢送了些染料方子过去,乐清公主每年给姑娘一笔利钱银子,姑娘让奴婢替姑娘将钱收着,只是偶尔替姑娘买些画材入府。”
“银子?”听见这俩字,赵肃睿又来劲儿了,就算不能知道沈三废的秘密,他把沈三废的财库给刨了也不错呀!
“我在你那放了多少银子?”
“姑娘放心,奴婢按照姑娘吩咐的,早在启程去西南之前就把银子换成了书籍,买了足足上千册。”
赵肃睿:“……”那可是上千册书!价值几千两银子!他的银子!
扶着桌子,赵肃睿陡然觉得气血下涌。
绝对是被气的。
这个叫垂云的丫鬟,好像很好用。
怎么他就用不了呢?
英明神武的昭德帝心中陡然生出了一种憋屈感。
“罢了,你退下吧。”赵肃睿觉得这薛垂云再在自己面前杵着,他就又要给沈三废加罪名了。
垂云退下了,赵肃睿又叫来图南。
“你把谢麟安单独提来,别让谢凤安知道。”他如此吩咐。
图南去了,片刻后,衣衫褴褛的谢麟安一进屋就跪下给他行礼。
“谢麟安,你把你们谢家要造反的事儿详细说说。”
赵肃睿把玩着怀里的手炉,脸上带着笑。
第141章 新路旧路
先是下了一整个白日的雪,接着又是一日夜的断断续续,梅树上的花苞都被雪压着,看着可怜兮兮。
一个小丫头脖子上挂着一個陶罐子,用手拿着一枚竹片把梅树上的雪扫进了罐子里。
雪花簌簌落下,小丫头屏息静气,生怕自己的呼吸让雪融了。
她的手细细瘦瘦的,捏着竹片的指头也能看见透皮的红——被冻的。
突然,一只手捏住了她的后颈:“三两,不是让你在屋里休息?怎么吊着一只胳膊还在外面?”
转头看见了说话的女子,三两怯怯地笑了下:
“图南姐姐,我听小包姐姐说你们都忙得不得了,我就来收雪了。”
“是谁告诉你收雪的?”
“是阿池姐姐。”三两小声说,“阿池姐姐说从前姑娘都会收了冬日梅花上的雪水煮茶。”
“那是从前。”图南用自己温暖的手摩挲着三两冰凉的后颈,语气轻柔又耐心,“从前姑娘只能在谢家的小院子里呆着,能做的事太少了,才会对着古方调制些古怪东西,如今姑娘要做的事可多了,就用不上这些了。再说,就算要存梅花雪,也不用你这小小的伤员动手呀?”
三两低下头,看着自己还吊在胸前的手臂。
她的手臂上被人砍了一刀,大夫说差一点整只手臂都要废了,以后能否恢复如初还要看命。
“图南姐姐你别担心我。”三两笑了笑,吊在胸前的手轻轻抓了一下,五根手指都动了动,“我从小挨打挨惯了,比别人更不怕疼的,这一刀砍在我身上也好过砍在别人身上。”
图南的回答是拈起一点雪点在了她的鼻子上。
冰冰凉凉的,小姑娘被冻了一下,脖子一僵,仿佛一只遇到了危险的灰色小兔子。
“因为你挨过打所以就该去挡刀,这世上哪有这般道理?”
三两生得瘦,先是进了庄子又跟着进了城,好吃好喝吃了这么多天,也只堪堪养得脸颊没那么凹了。
图南还特意问过大夫,像她这样从小就被亏待狠了的,也是有些虚不受补,想要养胖都比别人难。
“走吧,你既然不想闲着就跟我去厨房,我做饭,你在旁边背《千字文》给我听。”
三两被她抄在怀里,脚都离了地,竟然是被夹带着就要走了。
小丫头“唉唉”了两声,目光正好看见了墙角堆着的花树和葡萄藤。
“图南姐姐,你今日不用再去讨债吗?小包姐姐说每日跟着你出去讨债可威风了!甜杏姐姐也说要跟你去呢!”
那些花树和葡萄藤都是图南从胡氏宗族各家里要回来的。
图南姐姐带着十几个宅子里的姑娘,堵在了那一家家人的门前,带着锣鼓,将胡家人多年来的所作所为宣扬得人人皆知。
一开始胡家人还想着将图南姐姐她们赶出去,可是他们家里的男丁好多都因为放火的事儿被抓去了五城兵马司,剩下的人打不过图南姐姐,又吵不过夏荷姐姐,闹了好几个时辰,只能又赔钱又拔树。
小包姐姐说整个观音寺前街都可热闹了,一开始只有图南姐姐带去的姐姐们在堵门,后来又去了好多的苦主,还有一些一直被胡家人欺压的姐姐们,竟然能把小巷子都堵的进不去人了。
真好呀。
小丫头咧开嘴,悄悄露出了缺着牙的笑。
“哟,我说怎么一转眼儿这三两小猫就不见了,感情儿是来找图南姑娘撒娇耍赖来了。”
偏院的门前,穿着一身桃红袄子的夏荷掐腰站着,见图南夹着三两走近了,她抬手戳了戳小丫头的脑门儿:
“今日我出去采买,买了些糖,余了几块,原想着给你呢,没想到你光头光手一跑就不见了影儿,也不知道跑哪儿挨冻去了,你就是个没口福的。”
夏荷说得恨恨,图南却知道那糖定是夏荷特意给三两买的,此刻也定是专门出来寻人的。
将三两放下,她笑着说:“三两想要去采梅上雪,恰好被我看见了,夏荷姑娘,我家姑娘说晚上做肉包子犒劳宅子上上下下,光面就用了大半袋子,肉馅儿也用上好的猪腿肉,您分糖可少分些,省得这些小孩贪嘴,晚上吃不下饭了。”
一听说要做大肉包子,不说三两,连夏荷都有些馋了。
虽然每日都能吃得着肉,可这样冻人的雪后天,谁不想手里捧着一个热腾腾的大肉包子呢?
尤其是图南的手艺还好,包子里都是香喷喷结实实的肉蛋子,一掰开包子里就是肉汤横流。
小小吞了下口水,夏荷笑了笑,说:“那可好,今晚上还要去讨债,多吃些,力气也多些。”
说完,夏荷怔了怔,随手解了头上的卧兔儿裹在了三两的头上。
“我从前断没想过,竟是在姑娘手下过上了这般日子。”
说这话时,她神情怅惘,曾经心心念念的情郎,如今正在几个院墙之隔的地方当着转圈儿驴,从前她想着自己能得了那人的宠爱,想得心肝儿肺都疼,现在却觉得那跟梦一样。
是不爱了?不惦念了?
也不是。
“夏荷姑娘,你是喜欢如今的日子,还是从前的日子?”图南问她。
夏荷揽着三两,只觉得北风吹进了眼睛里。
“如今的日子有什么好?每日累死累活,抛头露面,说起来连个丫鬟都不如,也就吃的好些,睡得好些。”
说着说着,夏荷就笑了。
笑完了,一滴眼泪从她的眼眶里落下来,落在她的袖子上,被她赶紧抬手抹掉了。
她看了一眼图南,图南正看着屋檐上的雪。
“真的跟从前比起来,我只是怕,我怕……从前那般的我。”
为了一个男人连自小一起长大的青莺都能舍了,连自己的良心都能抛了,现下想想,只觉得那时的自己连人都不是了。
要是没当了人,她这辈子又是什么呢?
心都快被撕碎了,她到底知道有些路是断不能回去的。
“图南姑娘,等咱们讨完了债,再做什么?”
“讨完了债?”穿着短袄的姑娘容貌平平,一缕碎发被风从鬓边舔了下来,她抬手轻轻送了回去,又理了理袖口。
“债,一时半刻讨不完的。”
她笑着说。
隔了一个院子,坐在文椅上的赵肃睿也笑:
“你们谢家上下欠我的,哪有那么容易就算得清的?你那日既然又是暗示我那李师爷死的蹊跷,又暗中让我知道淮水之事跟谢家有牵连,这就是要卖了谢家保你自己个儿了,怎么又在这个时候退了步?”
小猫儿不知在哪里睡醒了,又跳到了书案上,被赵肃睿一爪子捞在了怀里。
隔着一层薄被,大概也是觉得暖炉暖和,小猫只挣扎了两下,竟然就在他的怀里蜷起了身子。
谢麟安低着头,呼吸有些急促。
出首告发那赵勤仰有不臣之心,是他早就打定的主意。
他爹是个昏聩的,他弟弟如今连废物都不算,就是个两脚站着的驴,还不如他那个驴兄讨喜呢!
他娘有小算计却没大谋划,在府里多半要被祖母当了枪使,至于他那个祖母……
谢麟安真心觉得,如果有一天要天塌地陷,得拿他们谢家上下给英郡王府去补天埋地,他祖母是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的。
反倒是这沈氏,从他被抓进庄子的那一日,他就知道这沈氏不简单,跟西厂交好,又把庄子上下管得铁桶一般,这样的人肯在他们谢家蛰伏七年,背后定然有了不得的依仗。
等到沈氏因为杀了人入了牢,没多久又脱身出来,谢麟安心里的主意就彻底打定了,英郡王不过是远在江西的一个藩王,他们谢家可是天子脚下,英郡王就算真有什么真龙之资,他那边龙爪刚抓个地,他们谢家上下就得被陛下抓了祭旗!
只是,想是这般想的,一开始的路也走了,到了此时,谢麟安又生出了些犹疑。
他到底是有些骨气的,虽然不多,但是在面对一个女子的时候,总是能冒出来几分。
“小人不是不愿说,只是其中干系重大……”你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女子,又如何能做了主?
吞了吞口水,谢麟安接着说:“小人、小人还是想见见您背后的人,有了大人替小人担了干系,小人才、才敢说。”
“大人?”赵肃睿冷笑,这世上还有比他昭德帝更大的?
摸了摸猫耳朵,他说:
“既然你不想说,就不必说了。”
说完,他笑着说:
“你们英郡王造反,你们谢家最少也有附逆之罪,当诛九族,我只管把你们兄弟二人杀了,剥皮做成鼓去谢家门前敲,大概也能让那赵勤仰露出些马脚。”
他语气平平,谢麟安却听得心惊胆战。
这沈氏的手段,这些日子他见的实在太多了。
冷汗缓缓流下。
他听见沈氏又说:“来人呀,将他拖出去,先用开水活烫一遍,再扔进雪堆里,然后杀了放血,这皮也好剥些。”
“嘭!”谢麟安在地上重重磕了个头!
“是英郡王世子赵勤仰,他虽然带了百多号人进京其实暗地里又在京中安插了上百人替他办事,朝中风吹草动他都能知晓,据说还勾结朝中大员,我祖母大概也是知道些消息,什么都不肯让我管,只一味让我顺着赵勤仰。至于李师爷他是触怒了赵勤仰之后死的,赵勤仰见了他一次他回家当夜就死了。”
“只是这些?”
赵肃睿冷冷一笑,这谢麟安敢在他面前耍小心思,他可不会轻轻放过:
“这些都能查出来,你这嘴还不如一张鼓皮好用。”M..
一身血似乎都凝住了,四面八方都沁出了冷意,谢麟安急了:
“当年淮河大水之时莪爹和淮河有书信往来我曾看过一封是英郡王写信让我爹探查太子南下之路我本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可是没过多久太子就死了我觉得此事实在蹊跷!”
他一口气把话说完了。
赵肃睿呆住了,手下一失力,差点把手塞进小猫的耳朵眼儿里。
跟他哥之死有关?
……这两人竟然与他皇兄赵肃乾的死有关?
被惊扰的小猫子伸了个懒腰,从赵肃睿的怀里跳到了桌上,赵肃睿顾不上它,紧紧捏着铜制小手炉,他废了好大功夫才能让自己不要暴怒而起。
“你,继续说。”
他的声音中有一丝自己能察觉到的轻颤。
谢麟安已经彻底老实了,手一动,被他摁过的地方已经有了汗印。
“小人生疑的也不止这一件事,就比如,比如我弟弟谢凤安的婚事,您是知道的,他原本与冯家表妹极是亲近,我爹也一直极为看重此事,可等贵府大人去了,我爹就立刻改了主意,非要让我弟弟求娶于您,论身份。贵府沈大人生前是协办大学士、翰林院侍讲,虽然也是清贵,可、可比起冯家姨丈也不见得强出许多,更何况我冯家表妹嫁妆极丰……因凤安闹得厉害,我娘就让我去求我爹,我爹将我骂了出来,有一句话却让我记下了。”
谢凤安看着地砖上的缝,吞了吞口水,才说:
“我爹说,要是不把您母女二人拿捏在手,谢家怕是要有倾覆之祸!”
倾覆之祸?
赵肃睿无声地吸了一口气,这口气被他吸得极深,微微带着烟火味的空气充盈着他的肺腑,他借此让自己冷静。
也就是说,从一开始,谢家娶了沈三废就是一场谋划。
那沈三废呢?她知道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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