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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阙有时晴/陛下替我跪佛堂(六喑)


只要一滴朱砂,那水就绝不是清水了。
朝华苑里桂香阵阵,仿字迹、训朝臣、贬斥谢文源、斩杀皇帝宠臣……已经当了好几天天“昭德帝”的沈时晴第一次真正为自己的处境为难起来。
因为她自己的心乱了。
抬起头看向窗外,过去七年,沈时晴总是习惯如此,可此时,她又不只是看着窗外的景色。
比起宁安伯府的小院,这朝华苑极大,西苑更大,而西苑也不过是皇帝的一处行宫,在西苑之外有皇城,皇城之外有燕京,燕京之外是直隶,直隶之外,是天下。
目之所及,风之所往,芸芸苍生所在,文武百官所倚靠,西北蛮荒,东南汪洋,生杀予夺,无人敢不从。
这就是此时握在她这个女人手中的权力。
沈时晴笑了。
清风徐来,卷着一点金色的花瓣恰好落在了“昭德帝”的手边。
“他”拈起这一点碎金,片刻后,突然大声说道:
“来人,召武英殿大学士李从渊。”
鸡狗猫鼠从厢房里用了饭出来,就看见午后的光微斜而下,他们侍奉的皇爷立在窗前,垂眸轻笑。
陛下急招,李从渊文渊阁到了朝华苑时已经快到未时,在宫苑门前等着他的是四鼠。
“李阁老快随咱家进去,皇爷有命,您一来就请您进去。”
身为吏部尚书的李从渊从来不以对太监的倨傲来标榜自身的清高,他对四鼠点点头:
“烦请内官带路。”
四鼠只低头看着路,他身高不高,走在昂藏英武的李从渊身侧,只刚过他的脖子,身为四大太监之末,他手握东厂却又平素寡言,与朝中大臣也没什么来往,游走宫廷仿佛一道影子。
绕过梧桐树的时候,这道“影子”却突然开口了:
“李阁老,陛下与从前不同,若您想保住陈守章性命,先将心里的打算放下才好。”
李从渊双手抄在袖中,并未做声。

第13章 老臣
皇帝此时并不在朝华苑的正殿里,李从渊跟着四鼠一路穿过侧殿旁的游廊,从一处种满了海棠树的拱门出去,又绕到了一个山坡后,山坡上多是松柏,映着远处的枫林如火,反倒越发苍翠繁茂。
拾阶而上,李从渊终于看见了正坐在亭中的年轻男子,男子身上穿着窄袖直身长衣,仿佛刚骑马回来,神色沉静,与往日大不相同。
一旁的一鸡和三猫两位大太监正小心伺候着。
三猫半跪在地上给陛下手上的伤处换药,软着声说:
“皇爷好歹顾念下自己身子,手还没好哪里能握得了缰绳?”
一把将手抽回来,陛下挑了下眉头:“些许小伤,偏让朕不能尽兴。”
李从渊一看就知道是陛下手伤还没好全就急着骑马,却又牵累了伤处。
看见李从渊来了,陛下挥挥手,三猫端着药匣子下去了。
李从渊行了一礼,还没说话,就听见陛下直直地问自己:“你觉得陈守章该死么?”
他立刻明白了刚刚四鼠太监对自己说的话,陛下确实变了,从前陛下只会说“朕要陈守章死”,内阁为了让陛下能收回成命,只能在别处一退再退,退到陛下满意才会勉强松口。
现在,陛下换了个法子,他想讨价还价都有些摸不着套路。
“启禀陛下,臣以为,陈守章纵然有些轻狂,言辞稍有放纵,也是、也是、性情的缘故,总是罪不至死。”
“朕也这般觉得。”
六岁被称作神童,进宫与皇帝对谈《礼》,十六岁中进士入翰林院,从此平步青云,不过三十五岁便任东宫侍讲学士,至今年不过四十九,已经是吏部尚书兼领武英殿大学士,人生大半已过,李从渊自认世上也难有什么令他惊诧之事了,此时却几乎藏不住眼中的诧异。
陛下,在说什么?
倒也不是陛下说的话不合情理,只是……李从渊依稀记得,上次陛下这般“通情达理”还是他八岁的时候,嘴上说着要好好读书做一个贤王,结果那课业文章是他找了别人代做的,他自己跟太监们玩了一下午的蛐蛐儿。
此时的李从渊几乎忍不住想要立刻出宫去往锦衣卫的大牢,看看那陈守章是不是已经被暗中处死了。
摆出了皇帝做派的沈时晴没有看李从渊,而是看着面前的画轴,方才她试了试骑马,昭德帝本人善骑射,她小时候被母亲教过的骑术几乎都已经忘了,好在这身子还记得如何骑马,一坐在马上腰腹就自然而然地松懈下来,丝毫不见紧张,双腿有力,手臂张弛有度,自然而然就是善骑的样子。
如此一来,她就算骑术上稍有生疏,也可以借口说是因为她手上的伤。
又解决了一事,她也有闲情逸致赏画,御用监送来了几幅宫廷画师的画作,多是工笔花鸟,画功自然是一流,只是多了许多匠气,看了几幅,沈时晴最喜欢的就是一副松林图,笔触细腻又不失松林风骨,意境深远,堪为佳作。
当然,将绿盐1搀极品孔雀石磨成的石绿调合成的绿色也让精于颜料的沈时晴极为喜欢,这一幅画单说用料就值白银数两,果然是宫廷画师,在用料上完全不计花费。
“朕不想杀陈守章,因为朕不想以后朝堂上连个敢说说百姓疾苦的人都没有。”
李从渊顿了顿,沉声说:“陛下圣明。”
沈时晴看了李从渊一眼,又看回画作。
“朕已经派了锦衣卫去登州彻查陈守章所说之事。待有了结果,再议如何处置他。朕叫你过来,是有一事要问你。”
坐在石凳上的年轻人言语和蔼,李从渊心中却又一紧。
自从陛下登基以来,用这种商量的语气跟他说话,无外乎为了三件事:杀人、打仗、修宫殿。
这三件事儿,没一个是能让人省心的,提前找了他来商量,又说不杀陈守章,只怕是要他这个大学士出面替陛下挨那些御史言官的骂。
罢了,能保住陈守章,他向陛下让出两步、挨些骂声又如何?
城府颇深的李大学士、李大尚书暗暗提了一口气,准备迎战自家皇帝陛下新一轮的冲击,却听见陛下问他:
“张契当了一个四品将军不到两年,却攒下了数万两白银的身家,这些钱是从哪里来的?”
这是沈时晴看了锦衣卫奏报之后不懂的地方。
依照大雍朝军制,张契的实职为彭城卫指挥佥事,上面还有指挥使,彭城卫不过五千多人,指挥使知道他深得军心,将两千人调给他分管,两年时间,调拨给彭城卫的钱粮加起来也比不上他贪墨所得,他就算把这两千人敲骨吸髓,又如何能攒下那么多钱呢?
她看向李从渊,却见李从渊有些惊诧地看着自己。
一旁的一鸡连忙小声唤道:“李尚书?皇爷问你话呢。”
“啊……”李从渊自觉失态,连忙低头敛袖稍作掩饰,“那张契所得钱财,一面是侵占军饷中饱私囊,一面是从侵占军田而来……”
看见陛下一直静静地看着自己听自己说话,李从渊只觉得一股欣慰之情油然而生,说得也越发详细起来,从大雍立国以来的军制说到如今各地卫所军田被占难以维持的局面。
这一说,就说了个没完没了,君臣两人说话的地方从濯心亭转移到了朝华苑的侧殿,中间,还一起用了晚膳,李从渊性情中颇有些疏狂不羁,说着说着,见皇帝陛下听得认真,干脆对着舆图讲起了整个大雍卫所的分部。
他博闻强识,凡是过目文书皆留存于心,各处收支数目皆熟稔无比,说起来滔滔不绝,头头是道。
等到他终于讲痛快了,朝华苑里的灯都已经亮了起来。
“多谢李尚书。”
“昭德帝”面带浅笑,还对他道谢。
李从渊察觉其中并无敷衍的意思,又是一阵老怀欣慰,恨不能当即在宫里住下,趁着陛下难得好学的时候把从前该讲没讲的再给他讲一遍。
他打算鞠躬尽瘁,沈时晴却没有让一个准首辅累死在西苑的打算,就在李从渊行礼告退的时候,灯火煌煌,照亮他有了些许白发的鬓角。
沈时晴的心头随着烛火轻动。
“李尚书。”
听见陛下召唤,李从渊停下了后退的步子。
来了来了!陛下今日强忍性情当了一日好学生,这是要捅下多大的一个篓子啊?
李从渊在这瞬间甚至开始考虑上书乞骸骨。
“朕听闻京中名士都会在折竹台相聚,吟诗作对,诗文成集,你可曾去过?”
折竹台?
李从渊喟然:“陛下所说折竹台已经是十年前的旧事,臣已经久不闻其名了。当年我与我几名旧友年轻气盛,自以为能使天下文章为之一新,才写出了什么《折竹台集贤集》。”
说完,他笑了笑。
端坐在桌案旁的皇帝垂下眼眸,缓缓说道:
“几名旧友?能与李尚书为友,想来也都是当世栋梁。”
当世栋梁?
有人已丢官回家,有人被发配边疆,有人昔日意气风发如今暮色沉沉,也有人,才华盖世却早就不知埋骨何方,唯有他,还站在朝堂上,为报几代陛下的皇恩罢了。
诸般旧事涌上李从渊心头,他笑中带了点苦意:
“世事沉浮难料,聚散不过须臾,臣年轻时也觉得‘万殊混一理,安复觉彭殇’2,到如今才明白活了一日才算一日,活了一日方能做一日之事呀。”
说完,李从渊又行了一礼:“陛下,您还有何事吩咐?”
年轻的皇帝眨了下眼睛,突然笑着说:“没了,李尚书早点回家歇息吧。”
真的没了?
李从渊躬身退去了殿外,终究再没听到皇帝叫住他。
转过身,眼睛的余光看见了两旁侍立的太监,李从渊突然想起了四鼠太监下午对他说的话。
陛下与从前不同?
陛下,似乎、也许、大概……真的与从前不同?
朝华殿里,沈时晴抬起一只手撑在脸侧。
她十二岁那年,父亲让她做男孩儿打扮,假称是自家侄子,牵着她的手带她到了折竹台。
折竹台上一群穿着青衣白袍的文士不在乎官职不在乎年纪,直抒胸臆,指点江山,让年幼的她大开眼界。
有人敲鼓吟诗好不快意,有人一手馆阁体写得清俊非常,有人拿着看着她的画笑着说“这小子假以时日必成大家”,有人将她揽在怀里比自己得了赞赏还高兴百倍。
她还记得十年前的李从渊既不作诗也不写文章,只先喝酒,喝得酒足才提笔在纸上写诗,落笔都是狂草。
李从渊老了。
她爹死了。
正在她沉思的时候,三猫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
“皇爷,新的络子打好了,您选一条?奴婢给您把章子挂回去。”
沈时晴抬眼,看见了托盘上摆着十几条缀着不同宝石的络子和一枚寸大的白玉印章。
印章颜色素白,玉质细腻非常,一看就是经常被人放在手中摩挲把玩。
她拿起那枚印章,反过一看就明白这印章之前应该是被污了,不仅换掉了穗子,整个章子还被清洗过之后又用龙泉印泥重新养了几天。
“君子不器。”
看着印章上的字,她莫名想起了自己父亲留给自己的白玉簪子。
这两块玉虽然形状大小不同,质地却极像,仿佛是一块玉上雕出来的。
一旁的三猫表功似的说:“今年缅甸进贡的宝石成色极好,皇爷您看这条红络子配着这章子是不是极相称?”
看着“昭德帝”受伤的手,沈时晴突然明白这印章是怎么弄脏的了。
她脑海中回想起了在小佛堂自己用银簪捅伤自己的画面。
猛地将印章握在手中,她吩咐道:“朕先不戴了,找一个匣子,将这印好好收起来。”

第14章 骑马
就算柳氏哭得伤心欲绝,赵肃睿还是以沈时晴的身份硬是逼着她派人回京把沈时晴借出去的书取了回来才放她离开。
一来一去,柳氏走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了,图南将人送出去,回来时就见自家姑娘已经指挥着阿池带着几个小丫鬟把屋子里的箱笼都打开了。
赵肃睿伸头看着,十分惊讶。
他原本以为沈时晴这些箱子里装的都是她的衣服细软,着实没想到居然都扎扎实实地装着书。
六口红木大箱,一个都有半丈长,三尺宽,高逾三尺,加起来装的书足有几千册,每一口箱子都是三四个小丫鬟一起使劲儿才能拖动。
瞪着这些箱子仿佛瞪着自己的国库,赵肃睿嘴上悠悠然说道:“把这些东西从府里拉出来的时候累死了不少牛吧?谢家就这么让你们搬了出来?”
他粗粗看了几眼,别的不说,有几本书一看成色就是比他爷爷还老的,恐怕也值点儿钱,以谢家人的秉性,要是能让沈时晴平平安安带着这些贵重之物离开宁安伯府,他赵肃睿可以三天不吃肉。
听见姑娘问话,阿池笑着说:“也是凑巧,咱们往外搬的那天乐清公主请了谢家的夫人们去,您一大早让我去问搬行礼的事儿,正碰上公主府上的长史也在,世子夫人怕被人知道,就连忙派了些家丁来给咱们搬东西,也没人拦着咱们出来。”
赵肃睿点点头,只觉得沈三废是有点儿运气在身上的。
拿起一本《淮南万毕术》翻了翻,里面夹了几张纸签差点掉出来,赵肃睿翻看了一眼纸签,只见上面的字清俊飘逸,写了个他看不懂的丹方似的东西,落款处写了“沈离真”三个字,他以为这是那沈三废兄弟叔伯留下的,把书合上扔了回去,又问阿池:“你可知道这些书里哪几本是最贵的?”
阿池转到另一个箱子边上:“这一箱书大多是些孤本,大概会更贵些,不过姑娘您手抄过一遍之后就极少碰这些原本了,只要我们小心收着。”
见自家姑娘很感兴趣,阿池笑眯眯地说:
“这些书也才只是姑娘您藏书的一部分,姑娘您要是想看,垂云那还替您收了几箱子书。您说过,这些书都是老爷留给您的,就算是别的都不要了,这些书也得好好收着。前两年您还说,要是以后手里有了钱,就把里面极好的几本书修订刊印出来,也让天下人都看看。”
沈三废这个人是有些迂腐无能……到底也是沈韶的女儿。
想起这些都是沈韶的遗物,把它们卖了换钱的心思淡了几分,赵肃睿悻悻坐回到椅子上,又侧着身子对一旁的图南说:
“图南,我有些饿了,你弄点儿东西来吃。”他没忘了多吩咐一句,“多放些肉。”
图南应了一声出去了,赵肃睿坐在灯下,看见一群丫鬟们小心翼翼整理着书。
阿池将一本《丹房捷法》的手抄本小心翼翼整好,扭头笑着说:“姑娘,要是明日天好,我们将书晒晒吧。”
不换钱了,赵肃睿立刻兴致缺缺。
要是这些不是几千本书而是几千匹马,别说是晒晒,就算是带着它们跑到昆仑山去赵肃睿都不会觉得累。
“随便你们,别扰了我的清静。”
“嗯。”阿池笑着点头。
赵肃睿嫌弃地转开眼睛,沈三废满脑子都是书,教出来的丫鬟也是看见书就眉开眼笑,眼见着书房里连个能坐的地方都没了,他抬脚走了出来,正好碰见图南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提着食盒进了院子。
沈时晴平时都是在书房吃饭的,赵肃睿之前也是如此,看了一眼书房的人来人往,赵肃睿指了指没掌灯的偏房说:“去那儿用吧。”
一碗汤煮馄饨,一碟凉拌的豆芽菜,一碟切得细细的猪耳丝,赵肃睿吃了颗馄饨,实心儿肉蛋子的馅儿滚进嘴里,他满意地点点头。
再吃一口耳丝,一口豆芽,再来两颗馄饨一口热汤,只两个字——舒坦。
图南怕自家姑娘着凉,取了火盆放在旁边供他取暖,赵肃睿吃完了馄饨,一推碗筷,就看她还在闷不吭声地忙里忙外。
“图南。”
“姑娘。”
“我今日赶走了柳氏,还拿回了那几本孤本,你觉得我说的那些话如何呀?”
是了,吃饱喝足,咱们昭德帝又欠夸了。
图南放下手里熏屋子的香炉,慢吞吞地说:“姑娘说的话自然句句在理。”
说完,她站在一旁不动。
赵肃睿撇了撇嘴:“这就完了?”
就算不夸一句英明神武,也该说一句“理识明赡,决断如流”吧?
图南将碗筷收了,端在手中,脸上带着一丝笑,语气仍是慢吞吞的,仿佛每个字都仔细斟酌过:“从前姑娘觉得柳夫人虽然陈腐,但是心善,常说以柳氏为镜可知女子决不能被困在一方天地,图南觉得姑娘说的是对的。今日柳夫人为姑娘出的主意虽然一片好心,却无一字有用,姑娘气她顽固愚昧,同她断绝往来,也是对的。姑娘总是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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