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斤石锁?
图南不由得看向自家姑娘的细腰,还没那石锁粗。
“姑娘,您要是想要磨练体魄,不如先让阿池给您做两个十斤的沙袋,每日用来锤炼气力?”
赵肃睿闷声不吭,心里只想杀几个人来解恨。
十斤的沙袋?他甩出去打兔子都觉得太轻!沈三废这个废物!
闷头往前走了几步,赵肃睿觉得腿上的皮仿佛被人用火烫了一般疼,他心知骑马的时候磨了皮,心中又是一阵恼怒。
想他赵肃睿,六岁学弓马,日日习武不辍,寻常禁军都难近了他的身,当年北伐都沁,他带人疾驰三百里,到了晋阳还能直接登城观敌,那是何等的威风霸气?
沈三废这般一个羸弱身体,要是逃命怕是要累死在半道上,更不用说什么带兵打仗、所向披靡了,他赵肃睿竟然被困在了这样的一具身体里?
微微转头,看见图南一手牵了两匹马信步跟在自己身后,赵肃睿一阵羡慕。
哪怕是一定要当女子,像图南这样矫健有力也总好过他如今,至于身份,图南虽然为奴为婢,可是有一身好武艺,仗剑杀出去从此浪迹天涯都比他现在自在。
总之,一切都是沈三废的错!
不能杀人,赵肃睿一脚踢飞了脚边的一块小石头。
两人一前一后路过一片荒地,赵肃睿恍惚听见了一阵嘈杂声。
他转头看过去,只见一间废弃的茅舍门前,几个男子正对着地上的一团“东西”拳打脚踢,口中谩骂不止,那团东西偶尔几声呜咽,听着凄惨无比。
骑马骑出了一腔怒火,赵肃睿怎能看着别人比自己还嚣张?他挥挥手,对图南说:
“把这些人料理了。”
图南点头应是,腰间的长剑已经拿在了手里。
这几个人也不过是些乡野闲汉,对着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能够大打出手,碰上图南这样的高手不多时就趴在地上不敢再动。
赵肃睿想牵着两匹马,却又实在没有力气,只能把马留在原地,自己拖着腿缓缓走近刚刚被他们围打的那一团东西,本以为是一条濒死的老狗,没想到却是一个人。
这人极瘦,身上污糟不堪,头发乱蓬蓬的一团,比野狗毛都不如,口鼻中还有血迹。
秋风萧瑟,赵肃睿紧了紧身上的斗篷,看着图南用绳子把那些打人之人串成了一串。
他笑了笑,悠然说道:
“殴人至内伤,口鼻出血,拔发有伤,当笞五十,你先抽这些人一人五十下。”
竟是连审都不用了。
图南对着自家姑娘点点头,回身就将腰间的马鞭取了下来。
看着那几个行凶之人被抽成了滚地葫芦,赵肃睿心里舒坦了些,他有有心坐下慢慢欣赏,可腿根处实在疼得他不想动,便只是站着。
过了半刻,地上那被打到人畜不分的“东西”终于转醒,赵肃睿虽然让图南去鞭笞那些行凶者,对此人却也并无半分同情之心,只问:
“你是行窃还是强抢?不然怎会被人围殴?”
行窃是杖八十起,强盗则是杖一百起,只看这人已经伤重至此,在赵肃睿的眼里已经差不多是个死人了。
“咳……”瘫在地上的人试图站起来,可揪了一把旁边的枯草使了半天力气,也未曾让自己的身子挪动分毫。
一双有些浑浊的眼睛看向那个站在一旁的女子,这人突然睁大了眼睛,张了张嘴:“二少、少夫人。”
听声音这个被围殴的人是个女子,还是个认识沈时晴的女子?
赵肃睿皱了下眉头:“你认识我?”
“奴、奴婢是……是从前伯夫人院里伺候的青莺啊。”
赵肃睿眯了下眼睛,宁安伯府虽然是个落魄门第,曾经在伯夫人面前伺候的丫鬟也大多配了小厮管事,又怎么会沦落到这个境地?多半是犯了大错,才会被人发卖,又或者胡乱配了人。
一个背主的奴婢而已。
直起身,他随意说道:
“图南,此人说她从前是宁安伯府的丫鬟,你看看可认识?”
阿池说到做到,用过早饭,她家姑娘带着图南去骑马,她就让几个丫鬟提着棉花抱着棉布进了最后一进院子,要谢凤安的四个小妾带着她们的丫鬟一起做冬衣。
棉花是庄子上自己收的,只是用轧车轧过成了皮棉,庄子上没有弹棉花的弓子,想要它们变成被子里的棉絮还得用手撕开,柳甜杏有些贪玩,觉得这个活儿比低头动针线有趣多了,就带着两个小丫鬟一起做了起来。
安年年负责裁布,夏荷和崔锦娘带着手巧的丫鬟负责缝制,另有几个小丫鬟将棉絮匀铺在裁好的布料上。
阿池将各人的活计分配清楚,自己也拿起几根布条开始做起了衣服上的盘扣。
一群女人各有各的活儿要做,一时没人说话,过了一个时辰,天上有了些阴云,阿池总忍不住抬头去看。
姑娘出去骑马已经走了半个上午,也不知道去的地方远不远,能不能赶在下雨前回来。
趁着她走神的时候,崔锦娘对自己的丫鬟使了个颜色。
那丫鬟看了坐在另一张桌子前的夏荷一眼,自顾自地站起来,进了屋里端着炭盆走了出来。
炭盆是昨晚烧剩下的,还有些零星余火,泼在夏荷裙子上的时候把那件湖州青绸做的长袄上硬生生烫出了几个洞。
这些小妾们来得匆忙,一应用度都是阿池安排的,她自然不会为她们找来什么铜盆取暖,只是找人烧了几个泥盆子,烧得也不是什么红罗炭而是寻常的木炭配着豆杆锯末之类,泥盆砸在地上,碎屑炭灰飞了一地,不说离得最近的夏荷,连稍远一些的安年年、崔锦娘都被波及。
以夏荷掐尖要强的泼辣性子,有人在众人面前毁了她衣裳她肯定是要闹起来的。
崔锦娘设计这一出也就是为了让她闹起来,好让自己的丫鬟趁机出了院子。
这几个小妾之间你争我夺了这么多年,彼此也都知道是什么性情,柳甜杏一下子就蹿到了安年年的身后躲了起来,安年年也把靠近夏荷的两个丫鬟往后拉了拉,免得她们受了波及。
在众人的“期盼”中,夏荷却只是掸去了身上的灰,看了看衣角上的几个小洞,就坐了回去。
这却比她暴怒起来更吓人了。
柳甜杏小鸡啄食似的探头走过来,大着胆子摸了摸夏荷的额头。
“也没病呀。”
说完,她又夺路逃回了安年年的身后。
夏荷却没搭理她。
拈着针缝制着手中的棉衣,有着一双吊梢细眉的女人垂眉敛目,透出了些说不清的心灰意懒。
她也知道旁人都在看着她,可她就是提不起精神。
此时院子里最尴尬的就是崔锦娘的那个婢女,都已经做出了被人殴打的样子,求饶的话都说出口了,结果却是自作多情。
“夏荷,你有心事?”问话的是安年年,作为几个妾室中年纪最大的那个,她不仅能管住柳甜杏,只要不涉及争宠,夏荷对她也是有几分信服的。
夏荷手中的针停住了。
她抬起头,看向了安年年。
“安姐姐,你可还记得夫人面前的青莺?”
“记得,生得样貌极好,还会绣花,她给太夫人做过两条抹额,都很精巧。”安年年没说的是,原本府里都以为会被赐给二少爷做妾的是柔婉听话的青莺,谁也没想到青莺却突然遭了夫人的厌弃,被发配到了庄子上,倒是人们都觉得太过要强的夏荷被夫人给了二少爷。
“是啊,她手巧,一样大的年纪,我的针线还得她来教。”
二少夫人还在孝里不顶用,安年年怀了身孕,二少爷被苏瑶儿迷住了心神,日日都去那芙蕖小院,夫人想要给二少爷再找个知根知底的丫鬟做妾。
所有人都觉得会是青莺。
她也这般觉得。
她喜欢二少爷。
于是她借口要给自己父亲做个手套却做不好,求青莺帮忙改个花样。
青莺心善,替她重新绣了仙鹤松柏,她转身让自己的娘将手套塞到了给伯爷的针线里。
她还记得青莺被拖走的时候跟她说她从没想过要跟二少爷。
夏荷是不肯信的,她要是信了,她就毁了,她就被自己的心给毁了。
如今,青莺要死了,死在离她很近却又看不见的地方。
眼泪落在拈着针的手上,她的手指发抖,怎么也缝不下去了。
几个女人看着一贯要强的夏荷簌簌地掉着泪,神色各有不同。
阿池捏着新做好的盘扣一个个看过去,只见崔锦娘皱着眉头不知在想什么,安年年沉着脸神色黯然,柳甜杏从安年年身后支棱出了个脑袋跟着掉眼泪。
一边哭着,柳甜杏还问:
“夏荷,别光哭呀,你提起青莺姐姐,她是出了事吗?”
夏荷抿了抿嘴,却终究不知道该说什么。
好像有些话一说出口,她这些年的所有就尽数散了。
那她又算什么呢?她的一双儿女又算什么呢?
院门被打开,一个小丫鬟匆匆跑了进来:“阿池姐姐,少夫人回来了,图南姐姐遣我来问你可有收着跌打损伤的药。”
“姑娘受伤了?”
穿着青色比甲的阿池猛地站起来,提着裙子快步向外走去。
院子里只剩了几个妾室,一时无人说话。
过了片刻,崔锦娘攥着帕子角缓声说:“二少夫人受伤了,咱们这些做妾的怎么也该去探望吧?”
给自己找好了缘由,她抬脚就往院门外走去。
有她带头,其余几人也都跟了过去。
却不曾想,到了正院只看见了正坐在软垫上翘着脚吃柿子的沈时晴。
在沈时晴身体里的赵肃睿此时心情不是很好,他身为一国之君,又怎会对一个被主家发落的婢女有什么怜悯之心?可图南认出了那个叫青莺的女子,为了她求自己救人。
他自知自己手头能用的人极少,图南算是沈三废三个婢女中最得用的那个,这点恩惠他自然不吝啬。
可看着培风派人去找大夫,阿池去找药,图南也在那偏院里守着,他又觉得浑身不舒坦,心中暗想是不是自己平时对这几个丫鬟太过和颜悦色,才让她们竟然将自己撇在了一边。
要是在宫中他的鸡狗猫鼠敢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忘了他,他是定要踹他们屁股的。
眯了眯眼睛看着这几个一看就没什么好心思的小妾,赵肃睿用帕子擦了擦手上的柿子水:
“你们几个匆匆过来,是听说有人受了伤,想给我奔丧呢?”
崔锦娘后提了一步,见其他三人连着身后的丫鬟都跟鹌鹑似的闭着嘴,她也低下头不肯做先出头的那个。
赵肃睿却没打算放过她们:“怎么?话都不会说了?那也不必说了,看见墙角的那块石头没有?既然你们都没事儿做,去把它给我敲成十斤大小的块儿。”
院子角落里的那块石头是早年间修院子的时候落下的,约有两尺长一尺宽,到人小腿那般高,少说有三四百斤。
没有专门器具,她们几个女子哪里弄得动那块石头。
柳甜杏眼睛还红着呢,咬了下嘴唇,委委屈屈地说:“少夫人,我们今天做了一上午衣裳呢,不是没事儿做。”
她上前两步,给少夫人看自己自己指甲缝里的棉絮:“我撕了一上午的棉花,起先还觉得挺有意思,后面手腕都疼了。”
赵肃睿挥手止住她:“你别往我眼前凑,怎么一点规矩都没有?”
柳甜杏瞪着圆眼睛看着眼前的少夫人,声音甜软甜软的:“少夫人您比以前威风多了,也比从前凶了。”
从前?赵肃睿冷笑:“那我从前又是什么样子?”
“少夫人从前可好了!”柳甜杏有些不好意思地抓了抓脸,“少夫人刚嫁进来那几年我还小呢,我给少夫人院里送东西,您还给我糖吃,山楂糕、琥珀核桃……还有柿子饼,都是少夫人您亲手做的,我再没吃过更好吃的点心。后来我被夫人给了二少爷,因为我胆子小,人又傻,厨房欺负我不让我吃饱,少夫人就让图南去替我出气,还用炭盆里的灰烘马蹄给我吃。”
说起过去跟着少夫人吃过的好吃的,柳甜杏悠然神往,又上前几步,几乎流着口水地撒娇:
“少夫人,您什么时候再做柿子饼啊?您做的那个豆沙柿子饼又香又软,我现在想着还……”
赵肃睿眼睁睁看着这个傻乎乎的姑娘直白地咽了咽口水,突然觉得嘴里的柿子不甜了。
豆沙馅儿的柿子饼?
那是什么味儿?
真的那么好吃?
“有那么好吃吗?”等他回过神的时候,他已经问出口了。
柳甜杏把头点得像弹棉花的弓子。
赵肃睿放下了手里吃了一半的柿子。
阿池抱着装药的匣子匆匆回来,就见自家姑娘对自己招手:“阿池,去跟图南说,我今天要吃柿子饼,豆沙馅儿的。”
“是,姑娘。”
进屋将药匣子放好,阿池出来说:“姑娘,青莺吃了药,看着比之前好些了,只是培风去找的土郎中来看过说她身上最要紧的是小产后没好好处置,一直还在流血,让咱们去镇上或者燕京城里找个稳婆看看。培风问过佃户,都说镇上有个稳婆不错,培风已经骑马去找了。”
赵肃睿哼了一声,当是知道的。
反正允了图南救人,多些花费他倒不在意。
听见“青莺”两个字,夏荷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眼睛死死地盯着阿池。
阿池察觉她的视线,看了她一眼,心中有了主意:“姑娘,咱们人手不够,夏姨娘从前倒是和青莺极好,不如就把青莺交给她照顾吧。”
这法子不错,惦记着柿子饼的赵肃睿摆摆手算是答应了。
柳甜杏要跟着夏荷去看青莺,却被他叫住了。
“你再跟我说说,从前还有什么好吃的?”
他都记下来让图南给他做!
他堂堂昭德帝,想要什么好吃的没有?
两个院子间的夹道上,阿池步履匆匆,嘴上却和缓:
“夏姨娘,青莺是我家姑娘和图南出去骑马的时候救回来的,图南说她是在在一个破草棚子边上看见青莺的……也是她命大,遇到了我家姑娘,不然就要被几个泼皮给打死了。”
听见“死”字,夏荷脚下一顿。
阿池看了她一眼,并未说话。
姑娘对谢凤安的后宅不在意,她却不能不替姑娘在意,青莺手巧温顺,被伯夫人看重,却突然落得一个被发配庄子的下场,夏荷从中得了利,自然也是最有可能动手脚的人,再联想之前做衣服的时候夏荷提起青莺就哭了,阿池心中越发笃定。
她家姑娘让她做好这庄子里的大管家,她自然要处处为姑娘分忧,夏荷此人掐尖要强,之前不知道被崔锦娘挑唆着给姑娘添了多少麻烦,要是能借着青莺将其压制住,也是她不辜负姑娘的期待了。
两人进了偏院,就闻见了一股药香气,阿池说:“这是之前那个土郎中开的方子,给青莺止疼的,郎中说青莺现在既不能活血又不能止血,只能提着一口气让她硬熬着。”
说话间,房内有人掀了帘子出来,手里端着一盆脏水。
是腰间还挂着剑的图南。
看了夏荷一眼,图南对阿池说:“我刚给她擦洗了身子,现在要去给姑娘做饭,你们费点心,青莺……现在身子上着实不堪,别被吓着。”
夏荷的身子不由自主地颤了颤。
阿池与图南所说的字字句句都像是银光闪闪的绣花针,将她的心扎得千疮百孔。
“夏姨娘,青莺就交给你了。”
阿池掀开帘子,将夏荷让进了房里,让她独自去面对自己失落已久的良心。
自己则转身走到院角对烧火的小丫鬟说:“警醒些,夏姨娘和青莺说的话你仔细听了记了再告诉我。”
出了偏院,她却正遇见了等在那的图南。
“你不是要去给姑娘做饭?”
“我有几句话要对你说。”
图南抱着剑,倚着墙,颇有几分像是话本子里的好汉,只不过她生得眉目秀致,乍一看仿佛更像是乔装好汉的小家碧玉,也只有真动起手来才让人惊觉她果然是有功夫在身上的。
看着阿池,她的神色有些深沉:
“你觉不觉得姑娘和从前不一样了?”
阿池还以为图南是要跟自己说什么要紧的,听这话,她摆了摆手:“姑娘伤了身子,从前的事都记不得了,你不是早就知道了。”
听见阿池这么说,图南轻轻皱了下眉头,眸光微微闪动,她又问阿池:“不记得了,是不记得什么?”
图南的脑海中不停地回想着姑娘看着青莺的神情。
她家姑娘虽然……也仍是个自己身在困顿还会为别人苦楚而奔波的纯善女子,怎会用那般淡漠无情的眼神看着一个被残害至此的无辜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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