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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阙有时晴/陛下替我跪佛堂(六喑)


「是呀,总算回来了。」图南面带微笑,「只盼着她见到咱们姑娘的时候别吓着。」
一直被沈时晴倚重的垂云会不会被她们现在的「姑娘」吓着还犹未可知,西苑里才把心放下了不到半日的徐宫令现在已经快被吓死了。
「让去当巡察使,我觉得我能做,只怕别人都未必这般觉得。」
听「赵肃睿」说让自己出宫,林妙贞直接将手里的书拍在桌上不去看了,恨不能直接就生了翅膀飞出宫去:
「我也不要什么皇后仪仗,你给我一道圣旨,一块令牌,我自己去,也一定能把事都办了妥当。」
看着她的样子,坐在榻上的沈时晴不仅失笑,拿起她正在看的那册《后汉书》自己看了起来,一边看一边说:
「我的好姐姐,你说话小心些,别把徐宫令吓出个好歹。」
徐宫令已经快要不知好歹了!
看看已经叉着腰准备出门的皇后娘娘,再看看一脸淡笑一味纵容的皇帝陛下,她突然同情起了据说要么掉头发、要么生痔疮、要么每日喝败火茶的三位阁老。
她,徐璇,年轻时守寡,中年时入宫,还以为自己一生不会为儿孙所扰,哪能想到到了这般年岁,被她看着长大的帝后二人竟然成了一对熊孩子!
她、她、她!
「皇后娘娘若是轻易出宫,不说朝廷廷议如何沸腾,微臣只怕光是太后娘娘那里就没法交代……」
身为皇后首要之责还是孝敬太后、管理后宫,将这两件事一把撂下了,皇后还当什么皇后呀?!
徐宫令一抬出太后,林妙贞果然有些犹豫。
沈时晴一边看书一边慢悠悠开口:「这倒也不难,就说皇后得了风寒,得在西苑静养些日子,只要姐姐能赶在过年时回来,事情就能遮掩下来,等过了年,姐姐再想出去就去便是了,只是别耽误了女官遴选一事。」
林妙贞看向「赵肃睿」。
又惊又喜:「陛下你是真的让我去啊?」
「朕都已经提了,自然不是开玩笑的。」沈时晴抬头,带着笑意的眼睛从书册上面看向比从前鲜活了数倍的林妙贞,「姐姐,朕从前说过的话,一直是作数的。」
赵肃乾死了,他留给林妙贞的绝不是只有宫墙冷月与酒。
林妙贞用来纪念他的,也可以是遍布了千万里江山的足迹。
就像是第一次被「赵肃睿」说要带出宫去玩儿一样,林妙贞怔怔地看着面前的年轻皇帝看了好一会儿,片刻后,她说:
「好,我去。」

第114章 漏网之鸟
林妙贞一旦决定了,就会立刻开始想着如何实现,跟「赵肃睿」说定了,她恨不能当晚就收拾了行礼第二日一早就出宫。
吓得徐宫令连忙拿着新选女官入宫一事暂时拦住了她。
「等选好了女夫子,正好到时明年开春遴选女官的消息也传到各处了,我那时候出发正合适,轻装简从,只带三四个人,做男子打扮,到过年还有十几日……陛下,骑马四五日能到哪里?」
沈时晴顿了下,才说:
「你要是坐马车,三五日能到山东地界。」
「那可太慢了。」林妙贞已经拿起了自己的马鞭,「我骑马的功夫不能说顶好,可也不差,一天要是一天能走上二百里……」
沈时晴不得不再次抬起头:
「一天骑马二百里,磨得身上都是伤,瘫在客栈里不得动弹,姐姐你与其说是做巡察使,倒不如说是跟马搏命去了。」
林妙贞还觉得自己能一口气跑到江南地界去,被这么泼了冷水,她有些失望地重新坐回了榻上,抓了一把松子,还没忘了分几个给「赵肃睿」。
「慢慢来,又不止是一次,你总能去了你想去的地方。」沈时晴又反过来劝她。
林妙贞却突然一拍桌子:「那我也能去泰山看看!」
好歹记得旁边还有徐宫令,她笑了笑,又改口:「我能去泰山巡察,泰山,人杰地灵,极好之处,一定有众多可入宫为女官的多才女子。」
她好一通描补,却只是让老成持重的徐宫令在心中暗暗叹息。
「陛下,皇后娘娘这些日子变化颇多,微臣有时欣喜,有时心惊。」
离开林妙贞所住的琼华殿天已经黑了,沈时晴缓步徐行,在一旁为她执灯的是徐宫令。
看看徐宫令被灯光照着的脸庞,沈时晴抬抬手,让其余的人都后退几步。
「徐宫令,把灯给朕。」
「是。」
年轻的皇帝外面穿着紫貂大氅,伸出一只手提着宫灯,慢慢悠悠地往前走。
「陛下,皇后终究不是女官,更不是宫女,您这般放纵皇后,微臣实在担心有朝一日皇后终究当不得皇后了。」
看着手里的灯,沈时晴的脸上浅浅有了一抹笑:
「徐宫令,你是觉得有朝一日朕会被逼着废后?」
「非也。」走了几步,徐璇缓缓说道:「陛下,臣少时在梅林里救过一只麻雀。」
「那只麻雀被人所伤,只会在林间哀哀鸣叫,臣用帕子捧着,将它带回了家里,每日用黄米喂养,给它喝水,为它换药。这般过了几日,雀鸟渐渐好了,偶尔会飞到林中,再飞回来。臣却怕它一去不回,就找了个鸟笼将它关在里面。小雀鸟刚被关进去的时候就开始挣扎,臣以为它会懂臣的苦心,狠心蒙上了笼子只等它安静下来。谁知,过去了不过半日,等臣从祖母处吃了饭回来,那只雀鸟已经死了。」
徐璇停下了脚步。
「陛下,鸟入笼中,尚会如此,何况人焉?皇后娘娘本性疏狂不羁,微臣知道从前她是压抑了本性活在这深宫之中,可她知道自己是皇后,也愿意做一个好皇后替陛下打理内宫。如今,陛下纵容甚至怂恿皇后出宫,就如同让雀鸟忆起了山林云天,若有一日,皇后娘娘再被关回宫中,让她如从前那般度日,陛下,皇后娘娘就会变成臣当年的失手错杀的雀鸟。」
「徐宫令。」
徐璇直挺挺地跪在了冰冷的石阶上:「陛下,微臣失言,请陛下降罪。」
「你起来吧,你为皇后着想,有什么可怪罪的?」
提着灯的年轻人弯腰扶起了徐璇。
道徐宫令在担心什么。」沈时晴垂着眼,看着被灯照亮的路。
「朕本就年轻,心性不定,做出朝令夕改之事也不是什么稀奇的,让女官上朝也好,让女官巡察四方也好,让宫女进内书房也好,如今这些,只要有一日朕被群臣说动,不过几句话,都能抹去。到那时,宫里宫外,无数女子就会成了被关进笼子里的鸟,哀哀啼鸣,死在黑色的笼布之下。徐宫令你真正想提醒朕的不是皇后该如何自处,而是那些女子,朕说得可对?」
徐璇低着头,官帽上的绿梅枝在风中轻动:「陛下明鉴。」
「朕也怕。」
起初,徐璇还以为自己听见的是风声。
轻飘飘的三个字入耳,却像是有千钧之重,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就好像只用了这三个字,就让人窥见了一座山,那座山长在了另一个人的心上。
「朕也怕有朝一日醒来,朕的手不是朕的手,朕的心也不再是朕的心,朕怕有朝一日,高女官走到乾清宫却不得其门而入,皇后想要出宫,却被拦在了重重宫门之内,朕怕赵大学士被驱赶回了公主府,徐宫令你被勒令解职遣散回了原籍,朕怕女官们的红裙被撕碎烧毁,朕怕女官们辛苦算出的账本被人付之一炬。徐宫令,你所怕的,正是朕此时此刻所怕的。」
徐璇站在原地,看着穿着大氅的那个人提着轻晃的灯孤身向前,走了一步,又一步。
「陛下……」
「罗网起,天地灰,山林穹宇再无雀啼,徐宫令,若终有一日世间会噩梦成真,你是会先打开鸟笼让它们得了一丝喘息,还是让雀鸟们一直被关着,从生到死,不得展翅?」
沈时晴回头,看着站在台阶上的徐宫令。
这些话,她一遍一遍地问过自己,在她决心带着林妙贞出宫的时候,在她决心让宫女们进内书房的时候,在她站在公主府里看着赵明音走向自己的时候,她都在想。
就犹如过去的那些年,她一遍又一遍,从别人的身上,看见自己的深渊。
是妥协,去走一条世人眼中她应该走的路,成为一个夫婿敬爱、翁姑和美的世家妇,忘了前尘种种,忘了心中层层叠叠的不甘与痛楚。
还是继续隐忍,继续等待,继续被人践踏直到她真正能够击溃自己桎梏的那一日?
做沈时晴的时候,她在不断地自问,做「赵肃睿」的时候,她还是在不断地问。
每到那个时候,她就对自己说:「看看吧,沈时晴,你面前这个女人,她也是沈时晴。」
是被关起来的沈时晴,是要淑善为要的沈时晴,是要循规蹈矩的沈时晴。
她们都是你,哪怕你变成了一个男人,哪怕你是这世间至高无上的君王,你依然能看见她们无处不在,她们临渊眺望,她们站在窠臼与牢笼之间,她们似乎已经注定了此生不能展翼而飞。
于是,一切便有了答案。
她自己就是答案。
「陛下……」
「徐宫令。」沈时晴抬起手,让灯光照亮了徐璇的前路,「既然是鸟,终究是要飞的。」
等徐宫令走到她的身侧,沈时晴转过身,提着灯继续往前走。
「让鸟雀都飞起来,这般一来,就算有一日罗网遮天蔽日,说不定也有一只漏网之鸟。它会飞,让这人间的囚笼都知道,鸟是要飞的。」
徐璇跟在「陛下」的身后,久久沉默不言。
一直到陛下走到了一直等在远处的御驾跟前,她才跪在地上行了一礼,目送陛下回宫。
站起身,一丝不苟地理了理身上的官袍,她看了看不远处仍旧灯火通明的端己殿,索性抬脚往那走去。
端己殿里繁忙得一如既往,噼里啪啦的算珠子声在灯光的映照之下仿佛都要生出影子,不然谁也不明白为什么算珠子会这样绵绵不绝。
「徐宫令。」几个小宫女抱着文书快步走过,没忘了对她行礼。
徐璇对她们点了点头。
几个小宫女走到架子旁将理好的账册放上去,一个小宫女突然说:
「刚刚徐宫令在唱词,你们听见了吗?」
「什么?」
另一个小宫女笑着说:「我听见了,徐宫令在唱:‘晨烟凄凄,苍穹远、天罗地网。飞羽旋、默默静林,百鸟成喑。,」
「徐宫令竟然会唱词呀?」
小宫女们嘁嘁喳喳,仿佛一群在林间自在长大的雏鸟。
徐璇背着手,站在打开透风的窗子边,入耳是嘈杂声,她眺望着远处静谧的太液池。
「寒露惊破金笼梦,旧光景老雀踟蹰。三十载,忆梅林雪重,也无声。」
三十年前的那只雀鸟,她刚捧回家,就因为有悖闺训,被她爹随手扔给了家里护院的狗。
在笼子里被关着几乎要死去的那只鸟,有个名姓,叫徐璇。
御驾向着乾清宫缓缓而行。
静默中,沈时晴接着轿子里的灯看着折子。
「沈三废沈三废。」
听见了熟悉的声音,她才想起来今日又是每隔三日一次的心声应和之日。
「陛下,听说你在牢中英明神武称王称霸。」
「沈三废,朕要替你去祭拜那姚氏,你说朕是穿白的还是穿青的?」
没想到赵肃睿竟然会说起这件事,沈时晴愣了下:
「陛下,我要是没记错,你现在还在坐牢。」
「朕是在牢房里坐牢,可朕能越狱啊,等朕祭拜完了再让四鼠把朕缉拿归案就是了……这么一说,倒还挺有趣儿的,沈三废,就这么办,明日朕就越狱。你快说,朕越狱的时候是穿白的还是穿青的。」
沈时晴:「……」
晴姐:什么你一个皇帝要越狱?
赵siri:选衣服。
徐璇唱的词词牌是《满江红》,别追究平仄啊,我写这些东西实在是不专业。
2.16晚上写的不满意,加上前一天没睡好,大脑不太够用,更新改到2.17日下午。

「当堂杀人朕都用你沈三废的身子做了,不过是越狱,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听赵肃睿这么理直气壮,沈时晴沉默良久,终于忍不住说:
「陛下,您若不是出身皇家,只怕也能凭一己之力让天下的捕头们夜不能寐。」
这话听着可真不像好话,不过赵肃睿也习惯了沈三废对自己阴阳怪气,今日图南有事,阿池张罗着给他从杏花楼买了条蒸羊腿回来,赵肃睿吃了个肚儿滚圆,瘫在床上时不时顺顺肚子,仿佛是条吃饱了晒肚子的小狗崽子。
「嘿嘿嘿,沈三废,你不管怎么阴阳怪气,到底还是得把朕捞出去。你难不成还以为朕就得安安稳稳在牢里呆着等你来救?」
心里说着,赵肃睿突然心中一亮。
对呀,他堂堂昭德帝为什么要在牢里老老实实待着等着沈三废来救他?他本就应该到处张狂才对,他可是皇帝,哪有杀了个该杀之人就坐牢的道理?
哼,都怪沈三废那一套什么权术之论,居然把他都给绕了进去。
沈时晴将手臂倚撑在车壁上,笑着说:
「陛下自然不需要我救,我要救的本也不是陛下。」
她却不知道,赵肃睿听了这话,反倒从床上坐了起来:
「沈三废,你救的不是朕还能是谁?」
整日忙碌的沈时晴难得不想看折子,和徐宫令说的话让她心神激荡,阖上眼睛,她缓缓说道:
「陛下,我救的是柔弱无力、无所依凭的沈时晴,不是英明神武、武功卓绝的皇帝。」
「啧,要是换了你在这个身子里,你可干不出当堂杀人的事儿,这事儿唯有朕能干了,也只有朕能进了大牢,你沈三废救的就是朕。」
沈时晴不懂这其中有什么好纠缠的,略过此事,她问赵肃睿:
「陛下怎么突然想起来要去祭奠姚姨母?」
赵肃睿却不依不饶起来:
「沈三废,朕且问你,要是旁的女人也这般当堂杀了个那等逆贼,你也会想尽办法救她?要是你并非皇帝,只是偶然知道了此事,你也会救她?」
沈时晴既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她看了一眼随着着御驾轻晃的象牙灯,笑着反问:
「陛下,能如您这般当堂杀人的又有几人呢?又有几人能有西厂之人护持,在杀了人之后不会被人斩杀于当场?又或者能如您一般连巡城御史都要好言恭维?」
「哼,又是诡辩!」
赵肃睿翻了个白眼儿,看见一旁的小案上摆了些果脯瓜子,他趿着鞋走过去挑挑拣拣,拿了一把裹着糖粉的桃脯,然后一屁股坐在了交椅上。
交椅和他在牢里的那把一样,是阿池带着人从宅子上运过来的,上面的靠垫儿实在来不及置办新的,是他在沈宅用惯了的粉绸垫子,坐在里面,一翘脚,他把脚上的鞋子都踢了出去。….
「你以为朕是你?有人都不会用,你沈家既然和楚济源是通家之好,朕自然要去露露脸。你不是要重用楚济源让他理清太仆寺的积年账目?还给了他一个右都御史的差事?那朕自然要让他知道现在他这个好侄女正在吃苦受罪,借他的手去对付谢家,再让他想办法把朕从牢里捞出来,万一你沈三废突然改了主意要把朕一直关着,朕手里也有人可用,这叫什么,这叫决不能让自己入孤立无援之境,你以为朕和你当初那般傻?」
说完,他把一块桃脯放在嘴里嚼了起来。
御驾穿过了几道宫门,从玄武门进了宫城,路上的杂役、太监和宫女跪了一地。
沈时晴用手指挑起帘子看了一眼,出声问:
「已经是二更天了,怎么还有这么多宫人在宫门处?」
伺候车驾的三猫一直跟在御驾旁边,他看了一眼,笑着说:
「回皇爷的话,这是在给待选的女官们腾住处,廊下家连着仁寿宫一片之前住的都是太监,皇后娘娘说把仁寿宫后面这腾给女官和宫女,白天怕耽误了各处的差事,这是趁着晚上赶紧把东西都搬了。」
「给女官和宫女们的住处?」
「正是,这仁寿宫后面在成祖爷的时候就是女官们办公之所,后来女官少了,这地方就渐渐腾了出来,到了先帝爷的时候宫里女官就剩了几百人,跟宫女们一道都挤在各宫的耳房里,粗使的就更惨些,连咱们这些太监住的廊下家一带还远不如呢。从前皇后娘娘趁着太后过整寿的时候说要把宫女们住的地方重新修修,好歹让那些通铺屋子里头都有个窗,太后娘娘给驳了,说不能靡费。」
说完,三猫自己撇了撇嘴。
太后娘娘自己过寿的时候恨不能用金子把慈宁宫包起来,要不是皇爷为了军费不许太后乱用内帑,太后还想给满京城的佛寺都舍个金身呢,让宫女们住得好些才能花几个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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