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他灰了心,慢吞吞地跪了下去。
三猫斜坐在炕上,从一群御前太监的脸上一个个地看了过去:“从前呀,御前是四个角的金木柜子,稳稳当当,现在有些人在御前伺候的少了,你们就觉得这柜子缺了腿了,也不估量估量自己的身板子,都觉得自己是能撑起腿儿来的了。殊不知,那些真正要撑起腿子的都是花了苦功夫、忍了大委屈的,天天只知道看着女官们在御前的体面,在朝臣面前的体面,两只眼珠子恨不能拧出醋来!又有什么用?你们是比人家能强到哪里去了?子孙根儿都割了还觉得自己是个爷呢?!”
他站起身,一脚踹在了鲁寿喜的身上:
“就你们这点子上不得台面的本事,你们以为皇爷能不知道,能看不在眼里?但凡你们里有一个能顶得上高女官的现在早爬到咱家四个脑袋上去了,还用等着女官们来摘了桃子?”
三猫是真的恨铁不成钢,他自己就是太监,如何会不盼着太监们得了皇爷的恩宠,可是这些太监们在干啥?除了结党营私就是贪赃枉法,不光心思龌龊,手段还下作。
“别怪咱家没告诉你们,西苑里屋舍已经打扫干净,从宫外考女秀才考出来的女官们那可是要进宫了,今年第一次就是一百五十个女官,能写能算,听话懂事,别说咱们这些内官了,外头那些外臣都怕被她们抢了差事。皇爷要宫内俭省用度,明年的内监选人已经停了,哼,再过几年……”
他对着这些太监们真是好一通的连骂带吓,硬是逼得他们围着热炉子直冒冷汗。
话说得差不多了,外头有个太监站在门帘子前头:
“三猫爷爷,一鸡爷爷唤您呢。”
“知道了。”
三猫伸了个懒腰,抬脚走到门口,又用下巴指了指鲁寿喜:
“让他跪足了三个时辰,拖出去,别再放进宫了。”
“……是。”
活动活动筋骨,三猫摇头晃脑地打屋里出来,先被冷风吹得缩了脖子。
抬眼,他就看见另一边儿的值房门前守了个人。
他溜溜达达走了过去,一掀帘子就笑了:“鸡老大,你现如今在宫里都是稀客了,天天跟着四鼠在外头……鸡老大你这是怎么了?”
看了眼自己换下来的裤子上那点儿血迹,一鸡笑着说:“几个月没骑快马了,屁股肉都嫩了。”
听了这话,三猫还真想戳戳鸡老大的嫩嫩的肉屁股,手都抬起来了,想起来是鸡老大的屁股摸不得他又放了回去。
“鸡老大,你就算出了宫也不能啥事儿都不管呀,现在你不在,二狗也天天搁那儿装模作样,司礼监里的小鬼儿也都让我去担着,咱虽说是只猫,到底也只有一条命啊,累死了就没了。”
一鸡换好了衣裳,将沾了血的裤子扔进了火盆里,又指了指桌上:
“皇爷吩咐了,我们出宫也得给你带些小玩意儿,让你在宫里老老实实地当差管事儿,这是老陈坊的杏仁糕,据说是极好吃,只是在外头名声不显。”
三猫凑过去看了一看,打开油纸包尝了一块儿,眼睛不禁眯了起来。
“凉了都这般好吃,那热的时候肯定是一绝,鸡老大,既然名声不显,你是怎么听人说的?”
一鸡挽头发的手一顿,抬脚踢了下三猫的脚:
“有东西吃都填不住你的嘴?”
三猫笑眯眯地说:“这么几块糕点,那是真填不住。”
一鸡想起那女子换坐了他的马之后,他才憋出了一句问点心的话,就觉得自己这些年在宫里练出来的巧舌如簧真是都喂到了鸡肠子里。
要是从前,他与三猫可没有这般亲近,四个人里,他和二狗一党,三猫只忠心皇爷,四鼠也是只忠心皇爷,可是这几个月里,先是三猫替二狗求情,又是他和四鼠一起见证了皇爷的人……皇爷的孟德……皇爷的些许琐事,四人之间的壁垒分明早就不剩什么了。
“也没什么不能说的,我小时候邻家有个妹妹,最近替皇爷办事儿,得空儿跟那个妹妹见了几面,我极少出宫,你这点心就是她说了好吃。”
“哟?!”三猫瞪起了眼睛,顿时觉得面前的点心更难得了,“鸡老大你那邻家妹子长得如何?”
一鸡想了想,说:“长得跟小时候极像,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三猫歪着头想了想:“鸡老大,我记得你爹从前是个秀才来着,只是家里遭了灾……你那妹妹现在如何啊?要是日子不好过,我最近也被皇爷逼着看书学了些饭菜方子,咱们几个再一人凑点钱出来帮她开个点心铺子?”
“不必。”一鸡摇头,“她现在给人当奴婢,主家对她不错,她也忠心……她从小就是侠义性子,现在给人当奴婢也是一样,倒是随了她爹娘,一身的好武艺。”
“好武艺?”从小在宫里长大的三猫还真没见过会武艺的女子,猫眼睛都瞪得圆咕噜儿的,“鸡老大你那妹子是个花木兰穆桂英似的人物?这可真是难得,可惜咱们皇爷只招女秀才,不招女护卫,不然让她进了锦衣卫,你也能看顾着。”
一鸡戴好了纱帽看向三猫。
他是想跟人说说自己被小时候的邻家妹妹给拿刀子逼着让马的复杂之情,可是对着这只猫……
什么感慨都显得多余!
“罢了罢了,不说这些琐碎,皇爷跟前今日可有事?”
“大体还是朝中那些事儿,对了,直隶的女官选考出了结果,一共是五百名女秀才,一百五十人成了待选女官,三天后进西苑开始学规矩,再选一轮就是内书房的女夫子了。余下的都被分去了各处在办的女学堂。”
说完了,三猫看着一鸡。
一鸡回头看他:“你看什么?”
“看鸡老大你慌不慌呀。”
一鸡笑了:“咱家有什么好慌的?皇爷身边什么时候不是百舸争流千帆竞渡?孙念德之流难不成还是自己摔下去的?从前皇爷喜欢听话的,如今皇爷喜欢做事的,皇爷喜欢听话的,咱们就听话,皇爷喜欢做事的,咱们就做事,咱们这些近在御前的畜生要是都不知道皇爷的喜好被人比了下去,那也是活该了。”
“嘿,鸡老大这话猫爷我听着舒心!”
三猫眯了眯眼睛,把剩下的几块点心都吃了:
“这点心不错,回头我让那贼耗子也给我往回带。”
一鸡整理好了仪表,趁着乾清宫人少的时候从后门绕到了御前,就看见皇爷正在跟乐清大长公主说话。
不对,身上穿着蓝衫红裙,这位现在是端己殿大学士赵明音。
除了她以外,殿内还站着几位女官,虽然头上也都戴着梅枝花帽,可她们容颜素整,让这乾清宫大殿比平时还多了些肃穆之感。
“陛下,协同三司修法一事,臣等只有一句话,缺人。就算将此次考选的一百五十名女官尽数留在端己殿都不够,更何况还要分给内书房……”
她话音未落,就被人打断了:“赵学士,这一百五十名女官本就是为了遴选出来入内书房做夫子的,怎么就成了要从端己殿分出来?如今端己殿清查太仆寺账目已经调度了宫中全部识字的宫女和女官,内书房组建一事停滞不前,眼下,赵学士竟然已经将内书房的备选夫子都已经看作是囊中之物了么?”
说话的是徐宫令。
当日她领旨协助皇后让宫女进内书房读书,没想到后来事情闹得越来越大,赵明音主动请缨带着她在宫外的女账房们入宫清算太仆寺账目,皇后自然鼎力相助,让阖宫女官都去相助,反倒将内书房一事暂时搁置了。
“赵大学士当日请缨之举,本官亦是深感敬佩,可内书房也是端己殿的根本,内外女官之根基,万万不可耽搁,况且,辅佐皇后娘娘建起内书房,也是端己殿的职责所在,赵学士怎能厚此薄彼?”
沈时晴坐在御座上,看着两位女官争论,看得津津有味。
眼前之种种,可是她一步一步在一条前人未走过的路上走出来的,虽然只是小小迈开了几步,也让她觉得骄傲非常。
赵明音看着老成持重的徐宫令,自知是说不过的,又转头看向了高坐皇座的陛下:
“陛下,端己殿如今也是分身乏术,组建内书房、清算太仆寺的账目、协同三司修法,件件皆是大事,可端己殿一共才有在册女官一百七十余人,又从各处调借来了一百多人……臣恳请陛下允许今年直隶考出来的三百五十名女秀才也能考入端己殿为书吏。”
沈时晴看着赵明音,此时已经明白了,赵明音知道那一百五十名女官是动不得了,就把主意打在了女秀才上。
“可是女秀才也要在直隶各处女学做夫子,朕今年已经在直隶建起了二十所女学,明年就要将女学和女秀才考选一事推及山东、江浙、两湖、两广一带。”
赵明音一听,心里就灰了一半儿。
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她也不能只顾了眼前不顾以后。
“陛下,那咱们何时再考女秀才?若要等到明年年底,臣只怕事情修法一事就要延后了。”
沈时晴垂着眼睛笑了笑,看着自己面前正在写的圣旨。
“不必等到明年年底,也不能只让你们忙成这样。朕在写旨意,明年年初,让礼部从全国遴选一千女官,不多,先用着。”
陛下一言既出,乾清宫里都静了下来。
脸红耳赤一门心思想跟自己侄子抢人的赵明音都有些呆滞,如今已经进了腊月,明年开春,也不过就是两个月之后的事,两个月后,不,算上路程,三个月后,她们就要有一千女官可用?.
一千啊!一千啊!从前宫中女官三年一选,最后能入宫的不过一二百人,想要有一千女官就要等上十几年二十几年,现在竟然三个月就能见到人了?
赵明音抬起头,只觉得自己越来越看不懂自己的这个侄子了,最初,她以为他是偶发狂性一定要做些与前人不同之事,她自然也愿意趁此机会替天下间女子一鸣,让人知道女人想要做的事,哪怕是国事也是能做成的,可自从她当了这个端己殿大学士,她就觉得自己身后仿佛有了一团在烧着的火,催着她,逼着她,又护着她。
那团火,似乎就是她这个侄子。
沈时晴不在意她们的惊诧和沉默,她将圣旨的大概写好,随手交给了一旁的高婉心。
垂眼想了想,她又对高婉心说:
「传诏书内阁,让他们定下一个章程。」
「第一,天下各省都要有女官入宫,让他们将这一千人分成各省的定额,也是为以后女子科举打下了框子,越是边远之地,越要将女官足额选出,做不到的,就是各省学官做事不利。
「第二,现在国库比从前富裕了些,这些女官们的笔墨开支、入京车马、吃住开销都要有专门的应对。」
「第三,既然要的人多,也不算是正经科举,人才也要不拘一格,诗文好的、经学好的固然都要,算学、天文、武学有长处的,也要,要是有极擅织布的、种地的、育种的,也要。
「第四,此事得有专人去做,往各处派专人巡察此事……徐宫令,可还能调派出十几个人手?既然是选女官,自然也得让女官巡视其中。」
徐宫令一直低头静静听着陛下的安排,突然被叫到,她抬起头,片刻后才苦笑说:
「陛下,实不相瞒,如今宫里若说还有哪个女子识字且清闲,也就只有皇后娘娘了。」
「皇后。」沈时晴单手撑着下巴,伏在桌案上想了想,「让皇后出宫……」
见陛下竟然仿佛真有了让皇后出宫巡察的打算,老成持重的徐宫令差点儿就绷不住了:
「陛下,微臣突然想到,其实各府诰命中也不乏博学之辈,碍于身份,她们也不会去与平民百姓竞考女官,可诰命本身就已经是身份,不如让她们也来操办内书房和女学一事。」
这倒是一个法子,沈时晴点了点头:
「这件事得让皇后出面,回头我与她商议。」
见陛下不去想让皇后出宫一事,徐宫令心中不禁长出了一口气。
走出乾清宫的时候她摸了下额角,在官帽
这几个月她过得比从前辛苦良多,就像有些女官抱怨的那样,从前管理典籍、誊抄文书,几个月都走不坏一双鞋子,现在一双新鞋上脚不到一个月就已经不成样子了。
她们这些深宫里的女官就入宫开始就被装点一新,然后封存在了亭台楼阁之间,仿佛只是巍巍宫宇之间的另一种摆设,现在,她们被人穿在了脚上东奔西跑,她们跌跌撞撞磕磕碰碰,自然没了从前的闲适雅淡,反倒多了许多的狼狈和疲累。
可她们是鞋,既然是鞋子,谁不想走更远的路呢?
抬头看看远方,有几只鸦雀飞过,徐宫令被满脑子的繁琐公事弄得头昏脑涨,却也忍不住想:
那些鸦雀能飞出宫去的地方,如今我们这些女人也能去了。
几位女官走了
,沈时晴看向站在一侧的一鸡:
「你怎么回宫了?那伍崇民如何了?」
一鸡连忙回话:
「回皇爷,伍崇民在离开军营回城的路上被人刺杀,正巧被锦衣卫的人路过救下,现在人就在锦衣卫的卫所之中,已经请了擅长外伤的名医看过,行刺之人虽然没有伤了伍千户的性命,却以利刃割断他的右臂大筋,整条胳膊多半是废了。」
「刺杀?偏巧是这个时候?」
一鸡站在下首,语气一如既往的和缓,还有些许诚惶诚恐:
「是,奴婢也觉得巧,骑马想去将那刺客追上,终究力有未逮。」
「那你可看清了那人的长相。」
一鸡连忙跪在地上:
「奴婢惭愧。」
说完,他低着头,作出一副认罪的模样。
过了好一会儿,御案后有人声传来:
「你的意思是,这个行凶之人不仅重伤了伍崇民,还马术精湛,能够安然脱身,甚至掩藏面貌的本事也极强,自始至终没有让人看清他的长相。」
仿佛有一阵风沿着一鸡的脊背往上爬,在无人看见之处,他闭上眼又睁开:
「回皇爷,确实如此。」
「这样的人,会是因为伍崇民行为不端而蓄意报复的江湖游侠,还是……某家高门里豢养的私兵?」
听到皇爷这般问,一鸡假作思考,才回:
「回皇爷的话,奴婢回宫的路上将此事想了一路,以那刺客的本事,应是高门大户私下养的门客之类,用这等手段伤人而不杀人,多半是为了警告伍崇民,再逼着伍崇民从左哨营中退出去,会这般做的人多半是因吃空饷等事与他有些龃龉的。」
此时,沈时晴已经低下头又看起了奏折,只是嘴上笑着说:
「难得你想了这么多。」
一鸡匍匐在地:「奴婢办事不力,请皇爷责罚!」
「我罚你什么?那伍崇民草菅人命贪墨军饷,朕是让你看着他又不是让你护着他,他被人断了手臂也是罪有应得,有什么好罚你的?」
沈时晴再度抬起头,看着无比恭顺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她心中一动。
「一鸡,你这几日常去看沈氏,你觉得她身边的人对她如何?」
陛下陡然转了话头儿,却让心中有鬼的一鸡越发心惊肉跳起来,他略微稳了稳心神,才换了平常的语气说道:
「回皇爷的话,奴婢自己也只是个做奴婢的,只觉得沈娘子御下有度,恩威并重,她那些下人也都是忠心的。」
面上坦然,只有一鸡自己知道,有汗水正顺着他的脊背缓缓地流下去。
水流到一半,被人用帕子擦去了,看着上面略粉的颜色,图南毫不在意地穿上了里衣。
给她上药的培风见状皱了下眉头:
「你好歹小心些别再撕了伤口。」
「无事。」图南拢了拢头发,拿起木梳重新梳整了起来,「趁着天还没黑,我得赶回燕京。」
到底也算是一起长大的,培风不忍心她带伤奔波,又劝她:
「在庄子上歇一晚吧。」
「不行,姑娘将宅子里的事托付给了我,我怎么能不回去?你在外面守好了庄子,我在里面守好了宅子,等姑娘回来了,咱们才算是尽了本分。」
「我一贯是说不过你的。」培风叹了口气,又拿出一个匣子,「对了,今日早上有南边来的客商送了信过来。」
图南拿起那封信打开,信上不过是几句问候之言,图南也不在意,她将信翻过来,仔细看着信纸后面柳叶似的纤细花纹,片刻后,她笑了:
「垂云马上就要回燕京了。」
「垂云?」
培风连忙站了起来:
「算起来从你那日将信送去到现在也四个月了,她总算是回来了。」
相似小说推荐
-
女出马仙(绝世吞金兽) [仙侠魔幻] 《女出马仙》全集 作者:绝世吞金兽【完结】番茄VIP2023-05-25完结51.1万字|8229人在读文案:上看阴...
-
黑无常大人她铁树开花了(习习成羽) [仙侠魔幻] 《黑无常大人她铁树开花了》全集 作者:习习成羽【完结+番外】番茄VIP2021-08-13完结32.0万字|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