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时晴看了他一眼,只问:“陛下可是有什么对策?”
“嗝。”
唇齿间还有羊肉汤的香气与面的香滑,赵肃睿心情很好地拍了下自己的肚子:
“御史们在太仆寺一事上装死,又不会事事装死,勇毅伯本是庶子,是先代勇毅伯的爱妾所出,趁着他正房早逝就做了以庶代嫡的勾当,让现在的勇毅伯以嫡长子之身承袭了爵位,勇毅伯的那个弟弟倒是真正嫡出的。”
沈时晴皱了下眉头,这样的高门私密之事她还真不知道。
“庶长子承爵也并非……”
赵肃睿停下脚步转头看她:“勇毅伯的生母出身教坊司。她爹就是神宗朝时贪墨了几十万两赈灾款的孔淆。”
沈时晴默然。
片刻后,她对赵肃睿躬身行了一礼:“多谢陛下。”
“哼。”赵肃睿晃了下脑袋,“你不是看不起权术么?何必假模假样谢我?”
“谢陛下帮我。”
“我不是帮你,我是闲着没事儿干。闲到了连那等暗门子里的娼妇都想帮一把。”
赵肃睿继续往前走,双手交叠在裘衣宽大的袖子下,抱着他的暖手炉。
灯火幽幽,碎雪纷纷,模糊的影子在两人的脚下渐渐生了出去,仿佛交叠在了一起。
沈时晴轻声赞叹:“陛下仁善。”
“是无聊。”
“仁善。”
“是无聊!沈三废,你不必这么违心夸我,说点儿真话吧。”一粒雪落在了长睫上,赵肃睿眨眨眼,“朕也说句实话,你今日那汤面做的还不错。”
“那我也说句实话。”
沈时晴仰头,看着雪从深蓝的天幕上落下,她面带微笑:
“陛下,您买的那个绣片上确实是花猫扑蝶,不是老虎。”..
赵肃睿猛地停住了脚步。
“沈!三!废!”
雪将皇城金色的屋檐掩盖的时候,沈时晴终于回到了西苑。
换掉身上的衣裳,她立刻让人去找来了先代勇毅伯为自己儿子承继爵位上的奏折。
看着上面“嫡出”二字,她勾唇一笑。
以犯官之后生下的孩子顶替嫡子,又有欺君之罪,这对御史们来说根本就是这根本是送上门的政绩。
“高女官,你将这份奏折抄录一份,明日送去给李从渊,再传朕口谕,像勇毅伯这般仗着祖宗庇护和身上的官职就敢对太仆寺的银两伸手的,绝不会是唯一一个,还敢连通旁人沆瀣一气,朕就要取他性命让满朝文武都知道,不管他是何等出身,何等官职,朕绝不姑息。”
高女官双手放在身前躬身应“是”,又说:
“陛下,太后娘娘今日让人送了点心过来,因陛下不在,方掌印打算收下,微臣自作主张,因来人言语跋扈不合礼法,就让人将东西退了回去。”
看了高婉心一眼,沈时晴点了点头:
“女官是朕的御前之臣,以规矩抗不合礼法之事乃是正道。下次再有这种事,你当场将人打了一并送回去也可。”
“是。”
高婉心退下,沈时晴看看站在一旁的一鸡和三猫,先是两本急着要处置的折子,才对二人招招手:
“慈宁宫的人还敢在你们面前跋扈?是你们使了手段专门让高女官立威吧?”
三猫腆着脸凑到了皇爷面前,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皇爷真是心细如发神机妙算!奴婢心里的小算盘原来都是打在了皇爷的耳朵边儿上。今天来送东西的是慈宁宫李太监的干儿子,前几日刚得了个对食正事猖狂的时候,奴婢让個小儿孙略拦了拦就让他露出了本性来,高女官一贯爱护奴婢这些晚辈小太监,就将人斥责了一顿赶了回去。”
三猫在皇爷面前从来不掩饰自己对女官们的亲近和维护,还把高婉心以礼法训人的话绘声绘色地学了一通。
沈时晴又看向一直沉默的一鸡。
“一鸡,你愿意让出自己的体面来让御前的女官们立威,做得不错。”
一鸡连忙跪下磕头:“奴婢一身上下都是皇爷给的,所谓体面也不过是皇爷的恩典,哪里称得上是让或不让,只是求皇爷能少一些操劳,这些日子皇爷殚精竭虑,奴婢恳请皇爷千万顾念自身。”
“朕知道,你起来说话,朕是在夸你,不是让你跪着。”
沈时晴在心中一叹,一鸡这个宦官绝对是她所识得人中最通透的那一类,能在诡谲倾轧的皇宫里从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太监变成司礼监掌印,还能在性情飘忽不定的赵肃睿身边伺候这么多年,他靠的就是这份通透。
他了解着过去的赵肃睿,这不算稀奇。
可从她的魂魄到了赵肃睿的身子之后这一鸡也能每每想在她的前面,这就是令人惊叹的本事了。
“一鸡,二狗最近和英王世子的往来如何了?”
“回皇爷的话,陛下这次来西苑小住,奴婢特意安排了二狗守着乾清宫,他趁机出宫了两次,第二次就被英王世子的人找上了。英王世子虽然被关在了宁安伯府里也还是动作频频,对朝中事务了若指掌,他又给了二狗一包金子,要从二狗手里买陛下御前的消息,二狗假意应了。”
沈时晴点点头,敛着眼眸,她看向了回宫后挂回到了自己身上的私印。
伸手将这块与自己素簪同源的玉摩挲了两下,她的心中再次安稳了下来。
“让二狗不要急躁,能从英王世子处得到的消息不用多,但是要深,英王父子二人看似跋扈莽撞,实则隐忍多疑,要二狗做好跟他们纠缠数年的准备,不要打草惊蛇。”
“是,皇爷。”
沈时晴挥了挥手:“今日你们又替我遮掩了一日,夜里就不用伺候了,退下吧。”
一鸡和三猫从暖阁里退出来,就看见四鼠还在门口守着。
低眉顺眼的四鼠站在廊下正在想着今日所见所闻,一抬头看见了两双眼睛正直勾勾地看着自己。
他要是一只真耗子说不定就给吓死了!
“你们这是干嘛?”
一鸡三猫也不废话,鸡左猫右,夹着这只耗子就把他给携到了另一边的背人还背风的角落。
三猫看了一鸡一眼,抢先发问:
“那传闻中的沈娘子,今日皇爷可曾去见了?”
皇爷身具魏武遗风一事,他们四个大太监自然是都知道的,其他三个不像四鼠每次皇爷出宫都跟着,自然要来跟他打听消息。
今日皇爷用了午膳就出宫,说是去公主府,结果傍晚又传讯回来说晚膳在宫外用了。
乐清公主府上饮食清淡,按照他们皇爷从前的话来说那是“喂兔子兔子都能饿得梦游”,皇爷从来避之唯恐不及又怎会留在那用膳?
那皇爷自然是又去了别的地方。
比如去见了沈娘子。
四鼠看向三猫,一只肥猫亮爪呲牙。
四鼠看向一鸡,一只瘦鸡眼神阴险。
垂下眼睛,他点了下头。
三猫差点儿原地蹦起来。
“那沈娘子到底有什么常人没有的好处?!能勾着咱们皇爷魂儿都飞了!沈大学士猫爷我从前也是见过的,端端庄庄君子相,他生的女儿莫不是什么狐狸托生的?!”
“狐狸?”
四鼠想了想,摇了摇头。
“沈娘子实在没什么出奇之处。举止虽不端庄,也不狐媚,要说特异之处,虽然有,但是……也跟狐媚惑主扯不上关系,这等话疯猫子你以后不要再说,当心传出去。”
“那她是啥样啊!”
从小陪着皇爷长大,三猫想破头都想不出来他家那位比起女人更爱马的皇爷能喜欢上一个女子。
四鼠长叹了一口气:
“活泼,急性子,言行有些像咱皇爷从前那般,唯独少了些杀气多了些娇气,人生得俏丽,单论样貌不输咱们娘娘,只是好做男子打扮,素着脸,样貌不显。”
不说三猫,连一鸡都有些惊讶了。
他开口道:“听你的形容,我倒觉得咱们皇爷不过是给自己寻了个志趣相投的玩伴,和之前的明若水也无差别。之前皇爷抱……将那沈娘子横着扶出来,也不过是因为沈娘子醉了。”
四鼠抿了抿嘴:
“今日之前,我也有过这般猜测。可今日,咱们皇爷亲自给沈娘子下厨做了面,又是挑汤又是扯面的。”
回想起那让人惊骇的一幕,他抬起眼睛看着面前的木头鸡和石头猫,伸出了三根手指头:
“沈娘子吃了三碗面!我还说第一次看见这么能吃的官家小姐!”
三猫瞪大了一双眼睛,心中对那位传闻中的沈娘子有了个初步的印象:
“娇俏,但能吃。”
————
知道“赵肃睿”已经说服了乐清公主出掌端己殿,林妙贞就差拍手叫好了,有了小姑母和二舅妈替她担着,她肩上的担子可就小多了。
“姐姐也别急着高兴,乐清大长公主是个实干之人,她可不是坐在家里等着人把官职送到她手上的那等人。”
林妙贞想了想自己记忆中那位柔婉和善,总是劝她要往前看不要自困囹圄的长辈,总觉得跟“赵肃睿”说的对不上。
沈时晴却只是笑,看人不能看那人说了什么,而是要看她做了什么,当年她将最初的两张调色方子交给赵明音的时候,赵明音连道谢都不曾,她也没放在心上,只当赵明音还是信不过她。
哪想到过了两日赵明音就让垂云带了一件新的马面裙来见她。
用的正是她调出来的色。
“得君慨然襄助,夙夜不敢稍寐,连试八次初见成效,此裙乃首匹布所做,还请离真君赏鉴。”
哪怕是曾经也傲然气盛自负才高的沈时晴也不禁被赵明音这惊人的魄力所震慑。
低头随手拿起林妙贞手边的茶壶想给自己续一杯水,没想到倒出来的却是药汤。
她闻了下,看向林妙贞:
“姐姐有月事不谐,为何不早点寻太医?只用当归泡水也算不上说对症。”
林妙贞连忙将水壶抢了回来,面上带嗔:
“我还当你只在政事上长进了,没想到你连这些女人事都知道了。”
看一眼手里的水壶,她笑了下:
“为了我这一点小毛病惊动太医,太后也会知道,到时候朝臣再用什么多年无嗣的事儿来烦你,不也是让你虚废心力?”
沈时晴却摇头:
“一些没用的折子不管就是了,哪有姐姐你的身体要紧。”
说完,沈时晴就让皇后身边的女官去找太医。
“姐姐,统领女官掌控宫务,也千万要把自己的身子放在心上。”
林妙贞看着“赵肃睿”,莞尔一笑:
“好,我弟弟都知道劝我保重身子了,我以后定然照做。”
过了片刻,林妙贞又问:
“你也二十多岁了,却还让我虚占着这后位,就没想过找一个知心知意相携一生?”
窗外又飘起了雪。
比昨日的还要大一些,沈时晴看着那些雪花,唇角浮起一点淡笑。
“我自然是想过的。”
她爹娘恩爱,让她一度以为世上的夫妻都是如此,年纪渐渐长大,随着父亲东奔西走,她才知道了所谓的“举案齐眉”、“伉俪情深”才是着世间因缘际会方有的偶然。
反倒是各种女子,被人以婚嫁之名行买卖之实,入了旁人的家里从此不过是个又要陪睡、又要生子、又要管家、又要争宠、又要困守房中当好一个摆件儿的奴婢或者牲口罢了。
那时候爹娘总是对她说她定会遇到能与她情投意合白头偕老之人。
她说信了的。
就像她信了爹娘能让她孝顺到白头。
好一场琉璃似得大梦做到了梦碎之时,她醒来所见的,就是天下女子皆身在泥泞。
“那你想过找一个怎样的相伴之人么?”
“我要找一个,将我看做和他自己一般的。”
沈时晴笑着对林妙贞说出了自己的答案。
她沈时晴想要的情,就是要这般的人。
她不是奴婢,也不是牲口,她是个和旁人一般的人,旁人要爱她,就绝不能看低了她,哪怕只是低了一丝一毫、一分一厘,那所谓的“情”都配不上她。
林妙贞想了想,不禁摇头,语气有些苦闷:“你是一国之君,谁敢将你看作与自己一般呢?”
“没有也无妨,清吏治、丰国库、兴女官、整九边……还要北伐西征,谈情说爱可帮不了我。”
在榻上和林妙贞对坐,沈时晴用手在桌上撑着脑袋,语气悠然,全然不在意。
和几年前的沈时晴一样,林妙贞也很快就见识到了赵明音惊人的魄力。
“臣已经召集名下产业中二十四位女账房,她们都是通晓账务之人,用她们研究出来的账册,一月之内就能厘清太仆寺五年的积账。”
身穿公主袍服的乐清大长公主赵明音站在端己殿内,字字掷地有声。
“若事不成,臣请自贬为民,流放九边,永不回还。”
“若事成,请皇后娘娘将端己殿交给臣,三年之内,臣还大雍朝堂五百样样出色的女官。”
乐清大长公主领端己殿大学士的那一日。
燕京城里难得有了个大晴天,碧空上的几缕云被风梳得细长。
赵肃睿穿着他新制的裘衣在沈家旧宅的院子里遛弯儿晒太阳,看见阿池着急忙慌地带着小丫头们晾晒被褥。
他歪头看了一会儿,阿池才发现自家姑娘竟然到了偏院。
“姑娘,您怎么到这边儿来了?我们昨天夜里洗衣裳,地上生了霜,您可千万小心些。”
赵肃睿看着那些迎风招展的被子,无聊地撇了撇嘴:
“今日我想吃肘子,那个翠福楼就不能把肘子给我送来么?”
阿池笑了笑,说:“姑娘您要是想吃肘子不如把图南从庄子上召进城里,前日您还嫌弃翠福楼的肘子太甜呢。”
赵肃睿翻了個白眼儿。
他倒也不至于一直生图南的气,连沈三废那等窃国逆贼他都能毫不在乎地同桌吃饭,又怎么会跟一个小丫头计较?
只是一想到图南梗着脖子说自己是不教而诛地样子,他就不愿意吃图南做的肘子,倒显得他堂堂昭徳帝为了吃口肘子还得求着个小丫头似的。
“也不一定非要吃肘子,那附近几家馆子还有什么好吃的?”
阿池想了想:“有一家西北羊肉……”
“不要。”赵肃睿摆手,那天沈三废做的羊肉汤面,怎么说呢,虽然是临时加了调料做的,肯定比不上让她正儿八经地从头开始忙乎,但是做出来的羊肉汤面已经让赵肃睿明白为什么能让几个小丫头在图南的厨艺包围之下仍然对那羊肉汤面念念不忘。
确实不一样。
哪怕图南做过一样的,还是沈三废做的更好吃。
“最近没有吃羊肉的兴致。”
昭徳帝如此说,当然要是沈三废再来给他做一次羊肉汤面,他是很有兴致再吃一回的。
阿池语塞,自打进了燕京城,姑娘连吃饭都挑剔了起来。
“那……姑娘,咱们吃鱼可好?”
“鱼不够香。”
“鹿肉如何?”
“柴。”
阿池无奈:“我还是让人去翠福楼给您买肘子吧。”
“太甜。”
阿池:“……”为什么姑娘一开始要吃肘子的时候她没有立刻应下呢?
夏荷在一旁听着,只觉得少夫人真是越来越孩子气了,见阿池难以招架,她笑着说:
“难得在燕京城里,沈娘子不如尝点有趣儿的?我记得琉璃厂有一家粤地厨子做的荷包饭,鱼肉和米饭一同在荷叶里蒸出来的,还有肉做的,香得紧,我有一年难得出府,吃着觉得很有趣儿,不如您去尝尝?”
这倒也有点儿意思,赵肃睿“嗯”了一声,勉为其难道:“最好说真有趣儿,要是让我白跑了一趟,回来我就让人把你也拿菜叶子包了。”
夏荷只是笑。
赵肃睿揣着他的小手炉转身走了两步,又回过头:
“愣着干嘛,我还等着你带路呢,阿池,你和培风一起陪我去。”
夏荷没想到自己竟然也能出门去,一时间手脚都不知道如何放了,赵肃睿平日里对她们颇为大方,她换了一身簇新的竹根青色的大袖袄子,衣角都绣了应季的粉梅,下身一条豆黄色的马面裙,前裙门上绣的是喜上梅梢,外面还配了一件灰兔做的翻毛对襟袍子。
她喜盈盈地跟阿池和培风站在一处,容貌上自是不输,还另有一重风流味道。
赵肃睿打量了她一番,却摇了摇头:
“我上次回庄子不是给你们都买了新首饰?拿出来戴上。”
他自己是怎么舒服怎么穿,跟着他的人那是必须气派,让他看了舒心才行。
夏荷却绞了下衣角,小心说:“我来城里的时候将首饰都让旁人帮我收着了。”
阿池看了她一眼,对自家姑娘说:“姑娘上次给了我一对青金石的对簪,跟夏荷姑娘这一身倒是相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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