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吩咐人将韩若薇好好送回家,沈时晴索性也不坐暖轿,抬脚就往皇后所在的琼华殿走去。
“陛下,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与否。”
“高女官,你是觉得朕今日借题发挥,有些过了?”
“陛下既然已经让女官走上了武英殿,有此一步,臣并不意外。”
自从到陛下身边伺候以来,这是高婉心第一次跟在陛下身后第一位的位置,她垂着眼,语气谨慎:
“臣只是担心这样一来,韩学士会成为众矢之的。她虽有诰命护身,又是国舅之妻,终究掣肘颇多……”
“高女官,你既然已经猜到了朕早就选定了韩氏,就应该明白,这个位置无论谁坐上来,都难逃百官攻讦。女子之于这个朝堂,就如同闹事中的乞丐,乞丐缩在角落里畏畏缩缩做出可怜之态,自然有人愿意彰显自己一时的好心,可要是一个乞丐掏出了钱,走到摊位前去买馒头,他在旁人的眼里,就成了贼。哪怕再心善的人眼里,乞丐也‘本该一无所有’,无论那钱是如何来的,乞丐有钱,乞丐就是贼。女子有权,女子就是贼。你以为在那些御史大夫的眼里尊贵如皇后就不是贼么?皇后、你、岳女官、徐宫令、张典学……你们都是贼。只有你们携手同力,让天下人看到女子本该有权,你们才不会被人当了贼一般打杀,最要紧的是你等做了什么,如何做,而不在于某一人是谁的妻子。”
脚踩在枯枝上,沈时晴这个天下最大的贼头子笑着说:
“在那之前,有事,朕替你们挡着。”
高婉心脚下一顿,微微抬头,她看见了陛下的背影。
不远处,韩若薇也在看着陛下的背影。
岳素娘要送她出宫,却听见韩若薇啧啧称奇:
“我今日才发现,咱们陛下竟然生了一副美人骨。”
“韩学士您在说什么?”
韩若薇咂咂嘴,收回目光:“只是称赞陛下俊朗,俊朗,高大俊朗。”
沈时晴刚走到一半儿,四鼠匆匆忙忙地追了上来。
看了他一眼,沈时晴问:
“是西厂出了什么事?”
四鼠低着头,小声说:
“皇爷,西厂的小儿孙看管不利,宁安伯世子在保平侯的协助之下,窜逃出京,到了沈娘子所在的庄子上。”
沈时晴停下脚步,忍不住长叹了一声。
“那谢麟安可还好么?”
四鼠有些惊诧地抬眼看了看皇爷,声音又更小了几分:
“不太好,肠子都快被打出来了,又被逼着写了两张十万两银子的借据……去追人的小儿孙也被沈娘子手下拿了,知道是西厂的人,沈娘子才将他们放了回来。还、还有话转给皇爷。”
沈时晴揉了揉额角:
“他说了什么?”
“沈娘子说,这次的钱都是她的,不分账,她要选日子进宁安伯府讨债了。”
第85章 药碾
沈时晴到琼华殿暖阁的时候,林妙贞正穿着一件款式近似鞠衣的窄袖袍子坐在熏笼上苦着脸看文书。
徐宫令带着几个女官站在一旁,手里都是些折子。
一见“赵肃睿”掀开帘子进来,林妙贞连忙招手:
“快快快,这些礼部送来的备选名录,你来看看。”
解了大氅,沈时晴略烤了烤手,才走进内室笑着说:“林姐姐你是又遇到了什么难处?”
“我如今呀,是一步一个坑,两边的脚丫子都要崴折了。”口中抱怨着,她将手里的文书递了过去,又接着说,“这是礼部推选的备选女夫子,要么年纪极大,要么是守寡在家还有节妇牌坊的,至于才学,反倒是其次……”
顿了顿,林妙贞苦笑:“次得不能再次,连我都不如。”
想想林妙贞好歹是进宫后学了《女诫》等书的,一手字大开大合漂亮的紧,沈时晴失笑:“姐姐的才干远胜寻常女子,要是真能找到几個只比你略逊色些的,反倒是意外之喜了。”
被人夸了,林妙贞侧了侧脑袋,眉毛挑了挑,露出了得意之色:
“我哪有什么才干?不过是占了这个位置就得做些事儿,这不是你教我的?倒是徐宫令、张典学还有舅母,真是手把手地教我。”
沈时晴看向侍立在册的徐宫令,对着她微微点了点头:
“徐宫令,我将守心阁改为端己殿,另设端己殿学士等职,已经有了保平侯夫人韩氏暂领端己殿协办大学士一职,又让御前女官岳素娘暂领了端己殿行走,你已经是五品宫令,可愿暂领了同是五品的端己殿大学士一职?”
徐宫令还未如何,林妙贞惊诧非常,看着“赵肃睿”的脸色,她不禁脱口而出:
“太后娘娘又做了什么?”
沈时晴看向她,点头:“让一品侯夫人跪在西安门内听太监读《内训》,太后折辱人的手段还真是层出不穷。”
林妙贞倒是淡定,这样的事她也不是没有经历过,只不过不是西安门内而是慈宁宫内罢了。
她连忙说:“一会儿我让人给二舅母送些东西,既然做了协办大学士,也该有个五品的补子,这个由我赐下吧。”
沈时晴看了一眼她的脸色就知道她大概是想起了从前,心中轻轻一叹。
高门大户里折辱人的手段她自己也不知道经历了多少,看着韩若薇跪在地上的时候,她真是想起了许多旧事,永远没有止境的佛豆,又或者抄不完的经书,还有看似无声无息实则无处不在的训诫与桎梏。
总有女人在跪着,从前的沈时晴、林妙贞,方才的韩若薇,此时也一定有女子正跪在地上。
明日也依然会有。
在她深思的时候,徐宫令已经行了一礼,声音徐徐道:“谢陛下恩典,只是,一则,宫正司主持宫中六局二十四司,事务繁多,三位宫令各司其职,有人少做了,自然有人多做,臣若是当了这个学士,只怕宫正司反倒难做皇后之臂助。二则,臣今年五十有六,年老力衰,实在难堪大任。三则,区区一个身无寸功的宫令做了端己殿学士,只怕让人看轻了端己殿,让人以为这不过是女官一系中另加一处罢了。”
林妙贞听得连连点头:“让徐宫令当这个端己殿学士,反倒让人觉得这端己殿也不过是在宫闱深处,要是能有一个宫外之人来做这个学士就好了。”
胆子越来越大的皇后娘娘坐在熏笼上,穿着靴子的脚晃了又晃:
“这人最好身份也高,方能压得住场面,让礼部那些人不能造次。”
沈时晴被她提醒,第一时间想起的就是在燕京城里德高望重的英国公夫人,英国公夫人公孙氏出身蜀地望族,年轻时也曾随着英国公征战沙场,立下过战功,一生待人和煦、处事公平,由她出任端己殿大学士是再合适不过的,但是现在公孙氏的次子还在被押解进京问罪的路上,英国公沉迷于“失却皇恩”的戏码带着全家老少一起闭门不出,贸然提用了公孙氏会打乱他们之前的种种布置。
抬起眼,她看向了挂在架子上的一件半袖紫貂大氅。
“姐姐,这件衣服不是宫里的吧?”
“这是乐清姑姑派人送来给我的,是她的织坊新出的料子,我喜欢这秋银杏色,特意做了件氅衣来穿,上次我给你看的鼓楼大街图不也是这在这缎子上绣出来的?之前我说要绣大雍疆域图来着,这些日子都忙着女官的事儿,反倒忘了。”
说着,林妙贞往后靠了靠,从前每日都关着门喝酒,她觉得日子长得很,现在每日都有事做,她又觉得时间实在不够用,要是从前,要用来哄赵肃睿的礼物她又怎么会忘了?
沈时晴转头看向她。
高挑明艳的女子脸上有些疲色,眼睛却还是亮晶晶的。
“林姐姐,朕有了端己殿大学士的人选。”
“嗯?”
林妙贞抬起眼眸,就看见了“赵肃睿”面上的笑。
“这个人身份够高,也有本事,只要她愿意,压服礼部也不在话下,唯一的问题是……朕得亲自去请。”
西苑之中帝后联手,搅得朝堂上风云激荡,同样是带着“西”字的正西坊里就是另一番热闹了。
因为京中严查官员及其子弟嫖宿,兵马司的人每日在各处巷道里巡视,别说官家子弟,连只公苍蝇都得躲起来过冬了,观音寺周围的暗门子自然都被冷落了下来。
“我也不耐烦那些猫挠狗咬的男人,可没了他们,咱们手里也就少了银钱,没了钱,连来你这儿拿药都怯手羞脚的。”
青布斗篷里面裹着一件桃红的绸袄,举止妖俏的女子探出半个身子,将一小串钱放在了一个脸上有胎记的女子手上,手上银圈子颤巍巍一晃。
小钱发出了琐碎的响声,女子低头一枚一枚数清楚。
“朱二家的,我看你这举止身段儿,当一个药婆子可真是可惜了。”
一旁一个穿着整整齐齐赭石色袄子的女子“啪”地拍了下说话人的腰:“当个药婆子可惜?那也比你这敞开了怀让男人拱的强多了。人家是凭本事赚钱,哪像咱们?”
“咱们怎么了?”桃红袄的女子不愿意听这话,抬起手对着赭石袄子的女子指指点点,手上的银圈子被带着乱飞,“咱们也是凭本事赚的钱呀,难不成你躺在床上全靠别人动的?”
穿着赭石袄子的女人飞了她一眼,理了理裤子,又将裙子放下,冷笑着说:
“咱们什么本事?得了脏病的本事?要我说这种本事倒是没有的好,谁不想正正经经地就能把银子赚了?哪像你这破烂婆子,身上脏就算了,心也脏,心心念念旁人跟你一样地贴皮卖肉。”
桃红袄子不肯了,抬手就去抓对方的衣襟:“齐绣儿你给我把话说清楚?我怎么就让人去贴皮卖肉了?我跟朱二家的搭两句话倒是显出你来了,你清高,你是正经人!不也是个被云州商甩在了燕京城里的烂货?还当面编排起我来了?平时大家门子对门子,各自做各自的生意,没成想你居然是个干净人儿,扭腰撇胯地竟然心里还嫌弃别人脏呢!你倒是干净一个给我看呀!”
齐绣儿挣开了她的纠缠,理了理自己的发髻,她穿着朴素,看着和走在街上的寻常妇人没甚两样,此时说话仍是气定神闲:“白引娣,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要不是朱二家的来这观音寺前街做起了药婆子,你身上的花儿我身上的疹子早晚夺了咱们俩人的命去,人家给你治病,你惦记人家身子,你可收起你那副歪肠子吧,省得一张了嘴就是那副黑心烂肠子的臭气!”
“你!”白引娣想要发作,看见朱二家的婆婆端着个盆子走了进来,连忙拢了拢身上的绸袄子,又转了转手上的银圈子,看了朱二家的一眼,见她闷不做声地在磨药,她咬着后槽牙说:
“你既然看不起这行当,现在四处考女秀才呢,你倒是去呀!只怕你屁股一摇就让人看出了你是个什么货色,乱棍把你给打出来!披着人皮你以为自己就是个人了?了什么?”
齐绣儿却不说话,而是看了看自己的手。
她们这些做暗娼的,想要从客人手里掏出钱来,自然也是要花了本钱的,一个清静小院,一些绿竹桃花,桌布幔帐也得齐整,用来置办行头脂粉的钱更是流水一样地往外淌,她这双手养得娇贵,也是她每天热水泡过之后用膏脂养出来的。
如今断了营生,只怕年前都没了入账。
手上的膏脂也不必再涂了。..
可家里的生计又怎么办呢?
见齐绣儿不说话,白引娣晃了晃脑袋,娇滴滴地叹了一声,斜依在墙上看着朱二家的用的那个药碾子:“乔家的去投了她的姘头,自甘下贱的玩意儿去给人当端盆洗脚的丫头也还是被人提脚卖了。那边宋婆子金尊玉贵的梅影到现在怎么处置还没影儿呢,沈家那对赌棍遭了祸,她勾搭的那些官宦子弟也真没了影,宋婆子着急,前两天已经在打探往南边去商客了,从前说是二百两银子让梅影梳拢,现在只怕五十两银子就要转手,她手里七八张嘴,枯等一日就多一分死相。过两天我要是熬不住了,莪就卷了包袱找个商客往西去,好歹能捱过这冬,也顾不得我那爹了,这些年给他们赚了几百两银子,到头来我自个儿身子毁了,我弟弟用我的银子盖的房竟是不让我进的。你呢?怎么办?你那老娘要是离了人,只怕真要死了。”
说完,白引娣皱了下眉头,又笑:
“你好歹是嫁了人的,死后也有你那男人的身边儿能埋,不像我,注定的孤魂野鬼。”
药碾子的轱辘声来回往复,药材在里面被碾成了碎屑。
巴掌大的小院里充斥着难闻的药气,两个暗门子里的娼妇各自一个墙角都没了说话的力气。
过了好一会儿,白引娣说:“咱们这命啊,就像是这些药,注定被碾得稀碎,来回碾,不停碾。”
她又问在碾药的女人:“朱二家的,咱们这些暗门子要是都死了,你是不是也得换个地方做生意?”
脸上有胎记的女人低着头,说:“也有旁人来找我看病的。”
“旁人?我来过这么多次,你这院子里里外外也就我们几个人呀,哪有什么旁人?”
朱二家的抬头看了她一眼,又低头碾药:“有的,多半是傍晚来,掏钱拿药就走,不用我帮忙上药,或者我晚上从后门进人家里去。”
愣怔了下,白引娣笑了:“也是,那些正经的女人家哪会在你这小院子里直接解了裙子让你看屁股沟子的?也就我们这些不知道羞臊的。”
明明有人说着话,这院里却更安静了。
像是被北风给吹满了。
外头突然传来一阵吵嚷声,有人推开门问:“出了何事呀?”
有人笑着说:“宫里在招女秀才呢,十五岁以上四十岁以下,婚育无干,可在京中女学、宫中内书房任职女夫子,告示上说做得好能当大学士呢!”
这半个院子的门户浅,院子里的人头听见了外面的声响。
一墙之隔,有人正欢欢喜喜:“当家的,赶紧把丫头从织厂找回来,她从前认了字儿的,让她看看能不能考女秀才!”
白引娣幽幽一叹:“同是女人,有人呢,就能考女秀才,有人呢,可能明儿就活不下去了。老天爷是被什么脏阳货插出了什么腌臜病?怎么就专挑着我们这些人当药材呀?”
她说得颓丧,齐绣儿没有接话。
只是两只手搅在一起,看着又紧又疼。
两人只等着外面彻底安静了下来,才假作无事般地出去了,还不是一齐走的,而是白引娣先用棉布斗篷将自己身上的桃红衣衫结结实实笼住了,又将腕子上的银镯子推到上面藏了起来,小心翼翼走出去,齐绣儿趴在门缝儿里看,等着白引娣走出了巷子都无人在意,她才对着朱二家的行了一礼走了。
“这些暗门子都打算收手,咱们这些日子下的功夫算是废了大半。”抬起头,崔锦娘看着张婆子,“现在沈家旧宅已经被沈娘子夺回去了,咱们也算有了些名气,年前咱们要不要换个地方?前门外大街附近也是好地方。”
张婆子看着她,只说了一句话:“离着你孩子也近。”
崔锦娘闭上了嘴。
张婆子却未放过她,平实憨厚的脸上目光沉沉:“那女秀才得是清白人家出身,你要是从前没有背弃沈娘子,现在你就是正正经经举人家娘子,又是个心里有成算的,说不定以后也自有前途。”
崔锦娘将脸侧向一边,眼睛的余光扫过那些被药碾子碾碎的药。
“沈娘子让咱们在燕京城扎下根去,你觉得齐绣儿和白引娣,哪个是能用的?”
听见张婆子这么说,崔锦娘把头转了回来:“两个活不下去的暗门子罢了,有什么值得拉拢的?张妈妈你是动了心思想要用沈娘子的钱帮她们,像她们这种做惯了皮肉买卖的娼妓最是无情无义……”
“谁不是做惯了皮肉买卖的?你给人当妾是卖给了一个人,她们做暗门子是卖给了一群人,也都有穷困无路的时候。”
将手里的木盆甩干了水,张婆子端着盆,看着崔锦娘:
“路过了受困的人帮衬一把,你也当是给你儿子积德了。”
崔锦娘默然。
等张婆子晾好了木盆去做饭,她还盯着那个药碾子不吭声。
第二日,赵肃睿收到了崔锦娘送来的消息。
当时,他正在看着人收拾要搬去燕京城里的行李。
“两个娼妓?崔锦娘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告诉她,只要那两人机灵得用,帮可以帮,我也不是什么吝啬之人,但是,务必约束好二人,让她们有些正经营生。不能再做暗娼,要是违法犯禁落在了我手里,我连她崔锦娘一并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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