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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阙有时晴/陛下替我跪佛堂(六喑)


知道自己问不出什么了,谢麟安调转马头就打算回去。
“哟,下头这人有些眼熟,可是羽林卫出身的?”
谢麟安循声看过去,就看见了一个身上紧裹着大斗篷的男子正在一家酒楼的二楼招呼他。
那人生得眉目清秀,已经是四十多岁的年纪却仍旧脸庞白皙,头上戴着貂皮暖帽,活脱脱一副富贵闲人模样。
谢麟安连忙翻身下马:“下官羽林卫指挥佥事见过指挥使大人。”.
那人对他勾勾手:“什么大人呀,我这儿原本约的酒友今早进了北镇抚司,你上来陪我喝酒。”
“……是。”
提着袍子急匆匆走到酒楼上,刚看见那人,谢麟安又要行礼。
“可别这么多客套,扰了我喝酒的清静,赶紧过来,我在家里憋了好些日子,今日趁着我家夫人进宫可算是能出来了。”
说着,那人就拿起杯子给谢麟安倒了一杯温好的酒:
“我也记不清你叫啥了,咱俩随便喝两杯,新朋也当旧友,喝得开心就成。”
看着面前的酒,谢麟安还想推辞,又觉得人已经走到了自己今日这地步也没什么好推辞的,直接举杯一饮而尽。
暖酒带着香气浸润肺腑,他才惊觉自己的五脏六腑早就被寒气给侵透了。
“曹大人,我心里有苦啊!”
“有苦就随便说说,反正是酒后之言,咱们听过就忘了。”
吃了一口面前的羊头肉,那人又仰头喝了口酒:“要说苦,谁又能苦得过我?一窝子姓曹的,竟然只有我一个长了脑子的,一个姐姐当了太后,不想着好好过日子,天天抱着点儿旧事儿唠唠叨叨,一个哥哥当了国舅,正经的皇亲国戚,他却只当自己是个土匪……真是猪都能比他干得好。”
又喝了一口酒,当今太后的亲弟弟、人称“小国舅”的曹逢乐苦着个脸:“昨日我姐姐给我送信,你知道我信上说什么?她让我管管我媳妇儿,别跟着皇后搀和。那可是皇后啊!我夫人,不过是个侯夫人,她那么一个娇弱人能怎么办?皇后要我夫人去内书房当女夫子,是我夫人说了不干就能不干的吗?”
曹逢乐在诉苦,谢麟安的酒就没停过。
他在羽林卫领了这么多年的虚职,只见过曹逢乐三次,还都是在秦楼楚馆那种地方,这是他第一次喝曹逢乐搭上话,也还真是第一次是在这样毫无声色的酒楼里碰到他。
什么内书房?女夫子?他就是被关了两个月,怎么连人话都听不懂了?
曹逢乐的抱怨却还没完,显然也是个气闷至极出来找人听自己说话的:
“就因为我夫人被皇后选去当女夫子,还有人骂我!骂我内帏不修!骂我不能管教妻子!都是些什么老酱缸里爬出来的糟烂玩意儿也敢在莪面前造次!也不看看自己都是些什么德性!我姐姐还让我和那些人合伙儿写奏折去告皇后,跟我说是为了曹家和皇家的名声?曹家什么名声?哈!我跟你说,我姐姐这辈子最大的福气就是遇到了跟她性情相合的先帝,先帝纵着她,把她纵成了个傻子!让宫女也能识字儿,让女官也能有个前程,她们伺候她那个当太后的不是也更尽心么?她跟那群喊着牝鸡司晨的老匹夫们搀和什么?她是不是忘了自己也是只……嗝。”
温好的酒喝完了,摸了摸还凉着的酒壶口,谢麟安直接拿起酒坛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酒:
“曹大人,太后娘娘好歹还顾念着皇家的名声,我那祖母,可真是从没把我们谢家看在眼里!我爹现在还……我弟弟也下落不明,我,她的亲孙子,嫡长孙,两个月老了十岁,她天天就惦记着她的那个侄孙子。”
掰着手指头,谢麟安把心里反复算了不知道多少遍的账都拿了出来:
“东跨院一百五六十号人的嚼用,我们出的,要吃最好的米、用最好的炭、每个人每天都要有肉……我那个表哥,说是吃糠咽菜,吃的那个小米得用茶油炒香,吃的那个野菜得配着鹿肉脯一起用,宫里派人看着,我奶奶就让厨子先用几条鱼熬成了白汤再去烧那个豆腐,白嫩嫩的豆腐,得用四五条鲫鱼去垫出味道来!又说床铺看着太过奢靡,专门找了上好的绢做被子,不光外面是绢的,内里也是绢的!这不奢靡?这不浪费?用着最好的炭把地龙烧得滚烫,屋里根本站不住人,又要开着窗透气,我那炭可真是白烧了!两个月,单我他表哥一个人就开销了数千两银子!我本以为请了个帮手,结果是找了个灾星!”
一想到流水似花出去的钱,还有自家又是被劫又是跟着自己弟弟一并下落不明的银钱,还有他那个自己已经无颜以对的夫人。
谢麟安悲从中来:“我娘还知道安慰我两句,我祖母却就知道让我去顺了我表哥的意?我怎么顺?好处都是我表哥的,苦都是我的!就这么下去,我表哥闹出大祸那天,我这颗脑袋只怕都要被我祖母拿去给他当了垫底的!”
“竟然拿这么偏心?”曹逢乐听着都顾不上哭了,他举着筷子挪了挪屁股,凑得近了些,问,“那你打算如何?就这么认了?”
谢麟安摇头叹气。
“我表哥,是我们家现在唯一的依仗,我也不知道该如何了……”
“唉。”曹逢喜陪着他叹气,“我也帮不上什么忙,要是你们家里有个能用的妇人,尤其是读了许多书的,我倒可以求我夫人引荐给皇后,能走了皇后的路子倒也是一条路。可惜呀,这样的人哪有那么好找。”
“嘭。”谢麟安手里的酒杯掉到了地上。
“真、真的?现在能读书的女子能走皇后的路子?”
他的眼睛已经亮了起来。
傍晚时分,赵肃睿正拖着身子看着阿池给自己算账,就见有小丫头匆匆忙忙走了进来:
“夫人,有谢家人来咱们庄子,已经被培风带人拿下了。”
“又是什么人啊?”赵肃睿把嘴里的瓜子皮儿吐出来,浑身懒洋洋的,头也不想抬,“按照老规矩,把来人带的马好好养起来,身上的钱也搜干净,听话懂事儿的就拖去干活儿,不懂事儿的就在庄子前头立个木桩,什么时候老实了什么时候把人放了。”
小丫头想了想,说:“老实倒是老实。”
“嗯。”
赵肃睿点点头,就听小丫头说:
“可是那人说宁安伯世子谢麟安。”
“噗。”赵肃睿抬起头,“他来干什么?他不是被关着呢么?”
庄子外,被捆成了一团的谢麟安惊恐地看着自己面前的精壮汉子,深有才出狼窝又入虎穴之感。

第84章 女学士
在西苑的西安门内被太后身边的太监拦住的时候,韩若薇心中暗道:“终究是来了。”
听着轿子外头太监喊:“保平侯夫人还不出来接太后娘娘懿旨?”
她在心里定了定,才掀开轿帘走了下去,端端正正地跪在地上。
“臣妇领旨。”
太监传的是口谕。
因为太后的口谕是整整一篇《内训》,共二十章。
身上穿着一品诰命的大衫,两肩有蹙金绣云霞的翟纹霞帔,韩若薇跪在地上,仍是能感受到青条石地面的冷硬。
头上的翟冠沉沉,手中还有温润的象牙笏板,听着头顶传来什么“美璞无瑕,可为至宝;贞女纯德,可配京室”,韩若薇却想起了不久之前在琼华殿里她和一些宫令女官们商讨遴选女夫子一事的情景。
真好啊。
徐宫令年华不复,却持重稳妥,言语和煦,是个美人。
张女史,不,张婺自从武英殿奏对之后已经高升成了新成立的尚文局司学司的典学,官居七品,应该称之为张典学了,张典学虽然饱受苦楚,皮色逊于寻常宫人,可是身骨端方内有锦绣,也是个美人。
与美人对坐相谈,说的又不是后宅里的那些琐碎,而是如何让宫女们能够好学上进,韩若薇只觉得自己几乎要飘飘然登仙了。
更不用说一旁还有容色极美又渐生出活气儿来的皇后娘娘在坐。
张典学说宫女们应该初学论语,徐宫令却说宫女们当先知礼,皇后说“都行”。
张典学说宫女们学了习字之后应该可以每月往家中去信,徐宫令却说宫中与外信笺往来当慎之又慎,谨防有小人诋毁宫闱,皇后说“都有道理”。
最后就是三個美人齐齐看向她,问她可有主意。
哎呀呀,就算是当了神仙,又哪会有这般的快活?
韩若薇看看这个美人,想说好,看看哪个美人,想说应当应当,纠结一番之后才说:“张典学熟读典籍,徐宫令长于宫务,我倒觉得不如先将些史书上的女子的故事编纂成册,规矩也好,道理也好,都纳入其中,倒是能好学一些。至于往宫外写信一事,既然得写信,那也得送信,送信一事好好管着才是要紧的,不如就在宫规中定下,要是谁犯了错处就依规处置,其错也在各人。”
说完,韩若薇才看见皇后对着自己笑:
“二舅母还说自己拙笨不堪,我倒觉得二舅母想事甚是稳妥,我把你找来还真是找对了人。”
想起皇后的笑,韩若薇只觉得膝下的地砖也不硬了,刮到自己身上的寒风似乎也不那么冷了。
太监诵读《内训》的声音还在继续。
“况妇人德性幽闲,言非所尚,多言多失,不如寡言。故《书》斥牝鸡之晨,《诗》有厉阶之刺,《礼》严出梱之戒。”
多言多失,不如寡言?
这分明是让她闭嘴。
看着自己眼前的青条石,韩若薇笑了。
她在太后的面前寡言了数十年,那又如何呢?太后一口一个“韩氏”地唤她,慈宁宫那么大,太后只允许有一个人的声音,那就是太后自己的。身为太后,明明应当是天下女子之表率,可太后呢?她做了什么?
荀氏,生得柔美秀丽,如同新雨之后俏立枝头的玉兰花,身为四品诰命,将军之妻,被自己的丈夫虐打致死,死时赤身裸体凄惨异常,陛下当即判了那将军蓄意杀妻当场处斩,御史们都在骂这将军不是个东西。太后却在荀氏的葬礼上下旨训斥荀氏不通女德竟然让自己的丈夫做出了杀妻之事,又说荀氏之母教女不严。
荀氏的母亲老年丧女,已经是哀痛至极,得此斥责,一年都没熬过就去了。
荀家也算是世代书香,还有为官子弟在朝,因为太后的懿旨,还未出嫁的女儿从此便嫁不出去了,谁也不知道深闺之中是否又多出了冤魂。
太后做这一切,不过是让史官记一笔她的“严明”,让她能够在百年之后得一个与先帝相对应的谥号。
太后她为什么不能安静呢?太后她为什么不能闭嘴呢?!
“体柔顺,率贞洁,服三从之训,谨内外之别,勉之敬之,终始惟一……”太监尖利的声音传入耳朵,韩若薇又想起了皇后让她协办宫女入内书房一事的那一天。
那一天她和寻常一样,满脸写着木讷,甚至还带着些惶然。
她是真的惶然的,陛下在满燕京城地抓嫖,谁不知道那些秦楼楚馆就是她丈夫曹逢乐的第二个家?陛下一共俩舅舅,杀鸡儆猴的招数可不止能用一次啊!
没想到,皇后却拿了本书出来,对着她笑。
“二舅母,你给我读读这本书吧。”
韩若薇看了一眼,是一本被人注释过的《孟子》,她哪里扛得住皇后一笑?稀里糊涂就讲了大半个时辰。
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皇后已经笑着将一块出入西苑的腰牌放在了她的手里:“舅母,襄助女官们筹备宫女入内书房一事,就拜托了。”
什么叫色令智昏?这就是色令智昏!
太后知道了此事,勃然大怒,几次召她去慈宁宫,韩若薇当然知道自己去了慈宁宫不死也脱层皮,就一味装傻拖延,终于拖到了今日。
太监还在念《内训》,韩若薇已经听不下去了。
她不后悔。
跪在人来人往的西安门内,手上身上都覆着凉霜,锦衣华服珠玉宝冠都倾覆在地,她也不后悔!
她给曹家当了整整二十四年的牌坊。
天下美人何其多,她又有哪一日是为了那些美人活着?她那丈夫整日流连花丛,自以为是个寻芳客,又哪曾得过美人们真情实意地一笑,也不过是个贪恋美人皮囊之美的凡夫俗子罢了。
为了那些宫里宫外的美人,她就算受些苦楚又算得了什么?
今日她所受之折磨和苦楚,也不过是……
陡然回神,韩若薇突然发现给她念《内训》的小太监已经惊慌失措地跪在了地上。
“这是在做什么?岳女官,赶紧将保平侯夫人扶起来。”
听见清朗的声音,韩若薇心头一松,已经有一个做女官打扮的女子来搀她。
韩若薇却还是挣扎着又跪下了:“臣妇见过陛下。”
“平身。”
说话时,沈时晴已经大步走到了那个方才还趾高气扬的太监面前。
想起刚刚看见的那一幕,心中怒火翻涌。
保平侯夫人韩氏心思缜密,无论是皇后还是徐宫令都对她赞誉有加,这样的良才竟然就要在西安门前跪着听内训,她身上还有一品诰命!
出了西安门,燕京城里满大街的微末小官,太后又何曾让一个人受过这等折辱?!
“一鸡。”
“皇爷,奴婢在。”
“这个太监当众折辱诰命夫人,阻挠朕之政务,拖下去细细问清楚。”
“是!”
那个慈宁宫的太监刚要求饶,已经被同样跟在皇爷身侧的二狗一脚踹倒在了地上,立时就被塞住嘴拖了下去。
慈宁宫的其他小太监和小宫女跪在青石路上战战兢兢,却无人敢动弹。
韩若薇低着头,对着陛下又行礼:“多谢陛下。”
“你不必道谢,是朕该致歉才对。”
沈时晴目光沉沉,看着跪了满地的太监和宫女。
“太后要罚的本就不是保平侯夫人,只不过她只能罚到保平侯夫人罢了。她想罚朕,她罚不起,她想罚皇后,她罚不到,保平侯夫人今日是为了我们二人挡了灾啊。”
说完,她笑了。
可这话听在其他人的耳朵里简直是诛心之言了,连着一鸡在内,所有的人跪了一地:
“皇爷息怒!”
沈时晴如何能息怒?
这些日子里太后与一些御史之间弯弯绕绕的小勾结她并非不知,要是只是明火执仗地对着“皇帝”用手段,她还能高看太后一眼,没想到啊,太后偏偏就爱极了软柿子。
“泽被宫女、福庇后宫之事,跳出来反对的竟然是身为后宫之主的太后。”
眉头一挑,沈时晴看向远处,极目远眺,太液池边半山之上的“守心阁”隔着层层已经掉光了叶子的树木隐约可见一丝瓦色。
“高女官,拟旨。”
沈时晴示意岳女官将再次跪地的韩若薇扶起来,深深吸了一口气。
“太后不是喜欢让人跪听《内训》么?‘妇人之德,莫大乎端已;端己之要,莫重乎警戒。’自今日起,这山坡上的守心阁改作‘端己殿’,以做内书房女官们处理公务之所,为首者,为端己殿大学士,另设协办大学士二人,位同内阁,端己殿大学士为五品,协办大学士为从五品,一应俸禄、服制,循内阁旧例。”
高婉心低着头,将陛下所言一字不差地记在心里。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手在抖。..
在龙袍外穿着一身紫貂大氅的皇帝陛下仰着头,看向沐浴在天光中的楼阁。
“保平侯夫人韩氏,身为一品诰命,克己谨行,辅弼皇后,才德兼备,匡扶内廷,实乃朝之栋梁,命其暂代端己殿协办大学士一职,主持端己殿,待其协助皇后理清内书房之后再行定赏。”
韩若薇好歹还记得自己要跪下谢恩,却怎么都跪不下去,她微微侧头,看见搀着自己的岳女官已经僵在了原地。
她拽了拽,又拽了拽,岳女官回过神来,竟然和她一起跪在了地上。
陛下却并未计较这两人的失仪:“韩若薇,韩学士。朕将端己殿交给你,能将事情办成什么样,就看你自己了。岳女官你久在宫中,人情练达,事务通顺,且暂领一个端己殿行走,你是朕身边的大女官,要是有什么为难之处就来报给朕。”
“是!”
风从太液池上吹来。
沈时晴抬起手,理了一缕被吹到了自己脸颊上的貂毛。
“从今日起端己殿主持宫中和命妇的训诫约束一事,就不必母后再派人读《内训》了。”
自今日起,韩若薇既是命妇,又是朝臣,比她预想的要快得多,太后要是再多闹几次,说不定她到年前就已经能将一个全是女子的内阁组建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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