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了自己下场的高怀明目眦欲裂,却根本挣扎不得。
大概是因为终于杀了人,赵肃睿眉目间的郁气终于散了不少,见三猫还赔着笑跟着自己,他一脚踹在了三猫的屁股上:
“去给朕弄点儿吃的来,言官气朕,光禄寺也不知道给朕进点儿能吃的上来。”
“皇爷放心,三猫一准儿让皇爷吃得顺心!”叫三猫的大太监脚尖儿踩脚跟儿地跑了,屁股上还顶着陛下的靴子印子,脸上却是笑的,他们皇爷踹他屁股了,这是兴致又高了!
昭德帝脸上也有了一分笑,他饶有兴致地拿起了一本奏折就借着院子里的灯火看了起来。
“丰收。”
“报捷。”
连翻了几本,他心情越发好了起来:“天下承平,四海丰足,这等盛世那些言官到底还有什么不满的?”
又拿起几本奏折他走回了殿里,二狗三猫早就带人把各处归拢齐整,小心侍立在一旁。
遥远之处传来了几声惨叫,赵肃睿反而笑着抿了口茶。
下一刻,他手中的茶杯就被他捏了个粉碎。
“减税裁军与民生息?他是想让和漠西那些蛮子议和?朕一举中兴,百战百胜,在他这倒成了搜刮民脂民膏的罪状了?!亏他说得出口!”
“陛下!您的手!”
几名大太监被吓了一跳,连忙上前,却看见他们昭德帝的手上已经被碎瓷所伤。
赵肃睿却全然不放在心上,随手一甩手上的血,他厉声道:
“内阁竟然连这种折子都敢送到朕的面前?这个陈守章!立刻派人去给我拿了!”
因为区区一个登州府同知的奏本,气得赵肃睿连奏折都不愿再看,包好了手之后几个大太监命人带了南边进贡的孔雀、朱鹮给他取乐,他也提不起兴致,因为手上一直隐隐作痛,他更烦躁了几分。
就连梦里也不安稳,一会儿梦见滔天洪水,一会儿梦见了夕阳如血,一会儿又梦见有人穿着一身白衣骑马进宫城报丧。
耳边传来一阵隐隐的哭声,搅得他心烦意乱。
“哭什么?朕还没死呢!”
睁开眼,入目就是浅青色的幔帐,还有一个面容白净的女子红着眼看他。
赵肃睿眉头皱起,鸡狗猫鼠四个废物怎么又让这些心怀叵测的女人混到了他的御榻之侧?
他摸向枕边,却只摸到了轻柔的软缎子,总是随身不离的鞭子竟然不见了踪影。
“姑娘!你可算醒了!”
那个哭哭啼啼的女人要扶他,嘴里也不知道说着什么昏话,赵肃睿连忙躲开,却又觉得有些不对。
也并非是有些不对。
而是哪里都不对。
赵肃睿看见了自己的手。
那双能纵马能执鞭、能亲自持刀迎敌的手怎么变得这么小?手指纤细,手背素白,连青色的血管都清晰可见。
这分明是一双弱质女流的手!
“你……”
赵肃睿捂了下自己的嘴。
他的嗓子又是怎么回事?
双腿一夹,堂堂昭德帝几乎要从床上拔地而起。
他浑身上下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阿池看着自家姑娘神态惊惶,心都要疼碎了,她家姑娘一身血一趴在了佛堂里,她是受了多大的委屈,吃了多少苦呀!
“姑娘!您别慌!图南带着您的信去求了柳夫人,柳夫人让人带了大夫过来,培风就守在门口,那些婆子谋害主家,已经被培风带着护院们给拿了。”
图南是谁?
培风是谁?
什么柳夫人?
赵肃睿只觉得自己是乱梦未醒,他越过阿池看向不远处的桌案,上面摆了一面铜镜,照清楚了他的样子,不,是“她”的样子。
一个惊慌失措,柔弱可欺,面色苍白的女子。
他劈手从面前婢女的头上抽了一根珠簪下来,比在了婢女脖颈的血流之处:
“这里是何处?你又是何人?朕……我是谁?”
第3章 “沈三废”
用了半个时辰,赵肃睿弄清楚了自己如今这个身子叫“沈时晴”,是已故大学士沈韶之女,嫁给了宁安伯谢文源次子谢凤安,不仅守着活寡,还马上就要被人休妻,现在已经被送到这个小庄子里跪佛堂了,要是再进一步,那就是脖子一勒送乱葬岗,再报个急病暴毙的名头。
听见这个叫阿池的婢女说她在佛堂写了两封血书让会武艺的图南送走,赵肃睿笑了。
气笑的。
倒也没到了蠢透了的地步,可到了这个时候才想起来求救,也未免太晚了些。
这沈时晴的爹沈韶当年深受他父皇和大哥重用,不到四十岁就出任文华殿大学士专司辅佐他那个太子大哥,还主持过南直隶的学政,门生故旧遍布朝野,别的不说,只要去喊几声世叔世伯,这些好名的文人自然会排着队来照拂一下沈韶的遗孤。
手中有棋而不用,废物!
她们所处的这个庄子四下简陋,更谈不上什么攻守防备,她沈时晴既然手中有武婢能制住这些人,早就该在那些婆子刚来的时候就杀她个七进七出。
遇敌不懂先发制人,废物!
再远一点说,那个姓冯的寡妇也并非什么难题。去年他在漠西大败都尔本部铁骑便放话说三年之内必要再征漠西,谢文源虽然有一个伯爵的爵位,其实并无寸功,靠的全是祖上荫庇,在他父皇当政的时候还差点把爵位都丢了,他会讨好冯右棋那个区区三品广武卫指挥佥事,不过是想在军功上捞一笔,对冯右棋多有仰仗,可谢文源之所以沦落至此还是因为当年筹措军粮不力,被先皇也就是他赵肃睿的爹给撸掉了身上的所有官职,这样的人想要再得差事,真正要打通的第一个关节就是吏部,吏部侍郎李涵青是沈韶的同科好友,为人也算清正,只要沈时晴求上门去就能狠狠地卡住谢文源的脖子。
让谢文源有差事做不容易,让他两手空空可太容易了。
道路千万条,却落得自伤己身的下场,废物中的废物!
阿池打量着正阴晴不定地自家姑娘,小心地摸了下自己的脖子。
她刚刚是真的有些被吓到了,可看着她家姑娘红着眼问自己是谁,她又只剩了心疼。
她们姑娘真的太可怜了!
察觉到那个婢女不怕死的目光,在心中骂人的赵肃睿狠狠看过去,却不知道沈时晴的这副眉头轻蹙、眼波含嗔的样子越发惹人怜爱。
他掂量着手里的珠簪,想试着扎自己一下看能不能醒,肩膀上却还一直传来痛感。
他捏了下自己的肩膀,整个人疼得缩了一下。
却还没“醒”。
突然外面房门被人推开,一个面容俊秀的女子和阿池一样穿着浅青色比甲,沉着脸提着一把剑走了进来,抬眼看见“沈时晴”醒了,她的脸上猛然绽出了喜悦:
“姑娘!你可算醒了!”
赵肃睿挑了下眉头,这个婢女一进来,他就闻到了血腥气。
“你杀人了?”
“啊?”图南被自家姑娘的话吓了一跳,连忙摇头,“姑娘您可别与我说笑了,大夫说您失血过多,只怕伤及肺腑,我杀了只鸡用黄芪当归给您炖上了。”
听说是杀了鸡而不是杀了人,赵肃睿兴致大减。
他上下打量了下这个新进来的婢女,发现她身形高挑步伐沉稳,确实是有几分功夫在身上,与禁军好手当然不能比,但是让三五汉子难以近身也足够,已经算是难得的武婢了。
一直守在这儿叫做“阿池”的婢女也是慌而不乱,言辞清楚,说话时目光清正,可见也是一心为主的。
由仆观主,沈时晴虽然手无缚鸡之力,也无强权在手,却也有几分驭下手段。
只不过,有点本事却无决断之心,被人逼到了极致才敢回击,在赵肃睿看来,依然是个废物。
此时,阿池小心地走到了图南身边,轻声说:“姑娘可能伤了头。”
图南瞪大了眼睛。
阿池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又摆手:“都不认得了。”
图南先是大惊,然后大怒:“我去将那个管事的婆子拎来,问问她是不是对姑娘动了什么手脚!”
阿池连忙拽住了她:“先将大夫请来给姑娘查看才是最要紧的!”
两人拉拉扯扯的小动作自然逃不过赵肃睿的双眼,他歪头看着,觉得有趣。
他的那几个鸡狗猫鼠跟这两个小丫头比,还真少了几分这样一心护主的真切。
“你要去看那些被押起来的婆子?”赵肃睿又来了兴致,“押来让我也看看。”
几个谢家的婆子被押进来的时候就看见她们平时美人灯儿似的二少夫人斜岔着腿歪坐在床上,手里还端着一碗热鸡汤。
被关了大半日没吃没喝的几个婆子跪在地上,神情委顿,其中一个穿着青色绸褂,腕子上还悬着个扁金镯子的,一看就在主人面前有些脸面。
那个婆子一见着沈时晴立刻喊道:“二少夫人您没事儿可太好了!老奴我实在是不知道您怎么就突然伤了自个儿,老夫人让您抄写经书全是一片关爱之意,望您修心养性,您如此可是伤了老夫人的心啊!”
这话在这婆子的心里已经琢磨了许久,她奉命看守少夫人却让人受了伤,她是难辞其咎也得把对方也牢牢拽着,二少夫人受伤是她自己的过错,让老夫人面子有损就是她们全家人活到头儿了!
说完,这个婆子把头磕在了地上,磕得重了,血从鼻子里流了出来:
“老奴我罪该万死,二少夫人您也不该对老夫人生了怨怼之心啊!”
高坐床上的“二少夫人”看都没看她,只将碗里的汤喝了个干净。
又哭又嚎了好一阵儿,尘土飞扬热血涂地好不热闹,别人却不接茬,翻腾了大概一刻,这个婆子渐渐静了下来。
斜光从窗子照进来,亮堂堂的地上飞尘轻晃,突然,“咔哒”一声脆响将婆子吓了一跳。
却是二少夫人将喝完了的碗放下。
顶着沈时晴壳子的赵肃睿喝了两碗鸡汤,觉得自己有了些力气,看向了一直坐在案前的阿池。
阿池连忙站起来:
“姑娘,刘嬷嬷的认罪书已经写好了,她承认自己是受宁安伯夫人指使来庄子上……”
看着阿池递过来的纸,赵肃睿心里一赞,那沈三废虽然干啥啥不行,养出来的这几个婢女倒真是能文能武,这一手小楷笔法秀展、字形严整,不下苦功是写不出来的。
他摆手:“让她们都摁下手印。”
几个婢女连忙按着她说的做了,这些婆子都被捆得严实,从后面抻着手指头就能留下印子,很快,图南拿着那张摁满了手印的“认罪状”转了回来。
赵肃睿也不耐烦再看:“行了,处置了吧。”
处、处置?
什么处置?
阿池看看图南,看见她脸上是别无二致的茫然无措:“姑、姑娘,如何处置?”
赵肃睿笑了,到底是养在闺阁的小丫头,看着好看,用起来难用,要是鸡狗猫鼠他们在这儿,现在他的面前已经清静了。
看了一眼“沈时晴”肩膀上的伤,赵肃睿懒懒说道:
“她都说自己罪该万死了,你们还不知道该如何处置?”
刘婆子嘴里重新被塞上,眼睛都要瞪出血来,口里吚吚呜呜却难再说话。
连着押她们进来的培风在内几个奴婢都被自家姑娘的话给吓坏了。
阿池连忙跪在地上:
“姑娘!您心里有怨,可、可她们终究也是听了谢家夫人的话……”
话说到一半,阿池停了下来,她看见了自家姑娘的眼睛。
她家姑娘那双总有些嗔怨浅愁的眼睛却从未像此刻这般冰冷。
姑娘分明是在笑的,仿佛正听着她说话,可那双眼却告诉她,再说下去,死的人又要多一个了。
阿池吓坏了。
赵肃睿扶着受伤的肩膀站了起来,淡青罗裙垂地,他嫌恶地瞪了一眼。
“只要我拿着那份认罪书告到顺天府,宁安伯夫人也会弄死她们全家上下,剥皮揎草你可听过?就是将人皮剥下来做成鼓立在门前,让旁人不敢再犯。此法,宁安伯夫人定会很乐意用在这些婆子的身上,让图南给她们一剑穿心、割喉放血,给她们个痛快,反倒是做了好事。”
堂屋里寂静无声,浅青裙摆晃了又晃,赵肃睿走到了刘婆子跟前,略略弯腰,看着这个让自己受了疼的卑贱下人:
“去见了阎王,别忘了谢谢沈家娘子。”
“唔!”刘婆子剧烈挣扎起来,终于吐掉了嘴里塞的布巾,“二少夫人!您别杀我!夫人要二少爷休了您另娶冯家表小姐进门!老奴!老奴这儿有封夫人给冯家夫人的信!”
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赵肃睿直起身子,摆了摆手:
“搜出来。”
阿池她们笑容满面,赵肃睿却没了兴致,他现在这个身份,想杀人都不方便,也只能吓唬几个婆子。
这种小事儿都得他自己来,还没人给他捧场。
两条腿不自在地动了动,堂堂昭德帝深吸了口气,他小时候喜好看志异杂谈,倒也听说过什么移魂换魂的怪谈,要是他真的是被人移魂换魂,那他自己的身子是死了?还是……被那个三废之物沈时晴给占了去?
陛下已经一个白日都没说话了。
个头矮小精干的四鼠看向眼圆脸嫩的三猫,三猫又看向了最高壮英武的二狗,最后三人一起看向了带头的一鸡。
一鸡一动不动,心里已经慌了。
他从陛下还是个皇子的时候就跟在身边伺候,陛下喜怒无定,从来是不藏脾气的。
这么多年憋着脾气不发作的时候也只有两回,那两回,可都是天崩地裂的大事儿。
这次……
一鸡缩着脖子,深想下去只觉得一股秋风把他骨头缝儿都吹透了。
“水。”
殿内突然传来人声,一溜儿太监都晃了晃,二狗蹿出去提来了烧水的银壶,然后递给了一鸡。
一鸡看向四周,其他人都看着他,眉眼官司打得血肉横飞,他寡不敌众,拎着壶轻手轻脚地推开了殿门。
殿里有些气闷,年轻的昭德帝坐在榻上,一堆折子被扔在地上。
一鸡提着银壶凑到榻前,将水注入了茶盏中。
上好的建宁紫笋要备着皇帝随时取用,都是一壶壶泡好,等放到温了再弃之不用,每日光这一项,朝华苑就要用掉好茶一整斤。
闻着茶香,陛下抬了下眼睛。
“取个火盆来,都烧了。”
“是!”
一鸡连忙吩咐下去,回转过来,就看见陛下放下了茶盏。
他连忙又把水续上。
“皇爷,西苑这边儿的鱼肥了,三猫做的鱼您一贯喜欢,要不要让他再进一点儿?”
皇帝没说话,只看着那些被扔进火盆里的折子。
一鸡退了一步,连喘气儿都憋了起来。
又过了片刻,这个动动脚整个宫苑都得抖一抖的大太监哆哆嗦嗦地跪在了地上。
“皇爷啊!您要是有那气,就往奴婢身上撒!奴婢就是只鸡奴才拔毛脱皮由得皇爷您高兴,您可千万别跟自己生了气呀!”
沈时晴看着自己练过字的折子都被烧了个干净,回过神,就见一片人从殿里跪到了殿外。
那一刻,她轻轻挑了下眉头。
原来,这就是当皇帝的滋味儿?
朝华苑也不过是西苑别宫的一角,却因为旁边就是养了大象、孔雀、虎豹之类的象园而颇得昭德帝的钟爱,每次来了西苑他几乎都住在此处,也因此,朝华苑又被称作“御象苑”。
比起皇城内的规整端方,西苑的院落依山水走势而成,精巧天然,沿着石路而上可直通塔山。
几位内阁大臣行走其间,却无心欣赏沿途的郁郁葱葱、秋风怡人。
“算起来,捉拿陈守章的人快马两日就能到登州了吧?”
登州同知陈守章进言皇上废除马政、削减守军,引得龙颜大怒伤及龙体,这事闹得朝中沸沸扬扬,他们这几个内阁辅臣心中也有些惴惴不安。
那本奏折送到内阁,他们几个人是传阅过的,谁都知道这些年在西北金山银山填进去花钱就是因为陛下要再起战事。
可朝中大臣们却不这么想。
用兵一时就要养兵千日,这每一日都要花钱,每一日都要用民脂民膏供养西北的数十万大军。
钱从何来?
大雍从立国以来就和北蛮相争,有赢有输,赢的时候不过夺回了些许土地,输的时候可是真的动摇国本。新帝登基以来能够一扫数代以来对北蛮各部的疲弱之态重扬国威当然是好事,但是凡事要有度。
在这些大臣们看来,打到如此地步让北蛮五年十年不敢进犯,正是让百姓休养生息的好时候,也该让户部的钱用在其他地方,比如黄河的水利、闽浙的潮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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