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用李从渊和楚济源,并不是因为不信他们。
赵肃睿的语气很轻:
“姑母,你想要真正入阁,手握天下御史乃至都察院和大理寺,就得踩着人血走进去。”
彻查七年前先太子被害一案,将赵集渠在朝中数十年的经营连根拔起,这其中要杀的人、要夺的命,只怕也不比当年除张玩的时候要少。
常盛宁已然老迈,石问策刚刚起复官职低微,到最后,此事最大的责任还是会落在了赵明音的身上。
功劳也是。
赵明音回头,看向沈时晴,却见她在笑。
“赵大人,恕不远送。”
这是赶她走?!她就不怕自己前脚走了,后脚她就被人杀了?!
赵明音又看向自己的侄子。
她这个小侄子可实在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啊。
正在赵明音纠结之时,一只手从她身后伸出,竟然直接抓住了赵肃睿的衣袖。
是沈时晴的手。
接着,赵明音就看着自己这个阴鸷冷酷心狠手辣的侄子乖乖地被沈时晴拉进了屋里。
门关上了。
赵明音眉头皱得更紧了。
这两个人……
“赵大人,奴婢送您出去。”
图南提灯站在一侧,仿佛突然出现似的。
赵明音又看向她:“你家姑娘和、和我那侄子?”
图南低着头不说话。
赵明音一甩衣袖,大步走了出去。
“堂堂赵家,还什么天家,脸面都不要了,好事都是沈氏做的,名声是他那昭德帝顶的,这也就罢了,还出卖色相。堂堂赵家儿郎,干起了以色侍人换来英名的买卖,赵明亨,你可真是生了个好儿子!”
听着赵明音骂骂咧咧走了,图南提着灯在门口站了片刻,正要回转,却见远处有几点灯火。
似乎是知道了正被她看着,有人提着灯快步走了过来。
“图南姑娘,扰了你清静,实在……”
灯光照在一张凝雪似的俊美脸庞上,正是司礼监掌印太监一鸡。
“方公子,溜门撬锁这等事,可一不可再,今次是我还了您之前的人情,再有下次,我家姑娘的门前不怕见血。”
说到底,赵肃睿是图南放进去的。
方祈恩脸颊泛红,也不知道是被冻的还是有些羞赧。
“图南姑娘放心,再有下次,在下一定提前让腿快的来给你送信儿。”
稳重如图南沉默了片刻:“难道方公子想的不该是劝着自家主子么?”
方祈恩苦笑:“图南姑娘,我家主子哪有那么好劝?”
不好劝么?图南垂眸深思。
实话实说,进了她家姑娘皮囊里的昭德帝,还是挺好劝的。
图南只是不喜昭德帝言行间对自家姑娘的轻慢,对夺人性命一事的随意。
方祈恩看她的思索模样,脸上渐渐有了几分真切的欢喜。
只是这些,都被夜色重重掩盖了。
他缓声说:“图南姑娘,你这次跟着沈娘子立下大功,可想过以后如何?如今女官入朝,图南姑娘身有大才,定有一鸣惊人的那一日。”
图南愣了下,心中突然有了些欢喜。
是了,姑娘给老爷夫人报了仇,终究没有走玉石俱焚之路,她家姑娘,真的可以去想想以后了。
月华流光,秃树落影,沈家的门前,有人欢欢喜喜想起了‘以后’,沈家的内宅,有人冰冰冷冷,却抓着“从前”不肯放。
“沈三废,朕口口声声叫你沈三废的时候,你是不是觉得朕才是真正可笑之人?手握权柄沾沾自喜,却连自己的兄长是被人害死的都不知道。朕还笑你敢不敢杀谢文源,哈……沈三废,朕在你的身子里半年,直到你昨夜炸了谢家,朕还以为你只是要给你娘报仇。
“我对着这偌大的天下沾沾自喜,把藩王当了自己以后的钱袋子,却不知藩王造反已经筹谋数十年,把官吏乡绅当了我用来治理天下的物件儿,却不知地方乡绅豪族与贪官污吏沆瀣一气能害了我自己的皇兄。”
披着一身的寒凉,赵肃睿看着沈时晴。
“在并无实据之下隐忍七年,及至致命一击,扳倒了一个藩王和一个世袭伯府。沈三废,你说的对,这皇位人人能坐了,你坐比朕坐要好得多了。”
说罢,他低下头,掀开了自己带来的篮子。
里面放着几个圆滚滚的橘子。
这是他亲自去内库里拿的。
石问策给“沈时晴”的橘子,他吃了一个,便欠了一个。
他如今才知道,那个橘子他是不配吃的。
七年间与赵拂雅那等恶毒狠辣之人周旋的是沈时晴,在别人眼皮子底下积攒了上百斤火药的是沈时晴,能掀开了赵集渠、赵拂雅、谢文源等人数十年谋划的人也是沈时晴。
那从淮水来的橘子,只有这样的沈时晴才配吃。
“给你送了橘子,朕就走了……”
“陛下。”
叫住赵肃睿的时候,沈时晴正在点灯。
浸在油里的灯芯幽幽然亮起,她笼上灯罩,照在她脸上的明光倏然间就柔和了起来。
“错不在你。”
沈时晴只说了四个字。
赵肃睿却猛地打开了门。
“沈三废,朕还没有沦落到要让你替朕开脱。”
说罢,他迈步离去。
够了,都够了,他姑母都觉得沈时晴更该为帝,更遑论旁人?等他将那些害了他哥的逆贼凌迟处死,这天下,他让了就是!
“陛下?”
快步走到院门口,赵肃睿听见自己身后传来了一声怒斥。
“赵肃睿!”
被人指名道姓地叫,赵肃睿哪里会理?
他停下脚步转头,就见沈时晴倚着门看着自己。
也许是因为脚步匆忙,她半挽的头发散开了,乌黑的发披垂在她身上,被寒风吹成了初春的新柳。
她就是这般背着一室的光,正看着他。
沈时晴极少用带了怒意的语气说话,见赵肃睿真的停了步子,她拢了拢身上的裘衣。
“回来。”
赵肃睿:“沈三废,你凶朕!”
语气是抱怨的,脚步是乖巧的。
知道沈时晴真的动了气,他关门的手都比平时轻了许多。
“赵肃睿,我不是给你开脱。赵肃乾和我爹被人害死一事,除了赵集渠一党罪该万死之外,也是因为先帝多年来荣宠藩王、放纵群臣,反而养大了他们的胃口。出事之后难道真的一点异样也查不出来?不过是先帝不敢大动干戈去查罢了。该做事之人视而不见,怪不到你头上。”
沈时晴坐在自己惯常坐的地方。
红泥小炉里的炭还没完全熄灭,她用手试了试,对着赵肃睿招招手:
“来烤烤手。”
赵肃睿缓缓走了过来。
沈时晴垂着眼眸,看着小炉里的零星碎火。
“七年来,我不光想着如何能将赵集渠一伙儿铲除,也想着自己的后路,唯有一条路,我从没想过,那就是有人身为一国之君,却能帮我助我。”
赵肃睿看了沈时晴一眼,轻轻吸了吸鼻子。
沈时晴说的实话,赵肃乾的死,最大的受益之人,是本来只能做王爷的赵肃睿。
有此等干系在,群臣查案之时还得想着不要碍了当今陛下的眼,又能使出几分心力?
“先太子,毕竟是先太子。”
听见这句话,赵肃睿冷笑:
“沈三废,你又把朕当了什么好人?朕要查是因为赵集渠他们该死!”
沈时晴将自己的长发拢到一侧,又拿了一把篦子一点点梳着发。
一时间,房间里只有篦子梳理着长发的声音。
赵肃睿不想看的,眸光却不由自主地飘过去。
在那一下又一下轻柔的动作里,他的心似乎也沉静了下来。
他听见沈时晴问他:
“你在这沈宅里住过些日子,可知道沈宅里有过离奇之事?”
幽灯摇摇,仿佛正是能讲光怪陆离故事的好时候。
想起往事,沈时晴唇角带笑:
“我爹停灵第十六日,灵前突然多了一只猪头。”
赵肃睿的身子一僵。
耳中却是沈时晴悠悠然讲起的一件“趣事”。
“府中有嬷嬷以为是有了什么鬼怪来祭拜,还特意请了家神的画像来拜,唯独我,曾看见一少年背着猪头,从我家的外墙翻了进来。”
沈时晴起身,从赵肃睿提来的篮子里取了一个橘子出来。
“那个少年长得极好,动作也利落,摆上猪头,进了香,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见我提着灯站在灵堂外,以为我是宅子里的小丫鬟,还警告我不能说出去。”
沈时晴拿起刀,将橘子切成了两半儿。
“我原本以为是我爹教过的学生,又或者是敬重我爹的哪家高门公子。”
直到七年后,她在镜子里看见了那张脸。
她吃了一瓣橘子,把另一瓣儿递给了赵肃睿。
纤白的手指上,亮黄色的汁水自橙皮缓缓滑落。
“这橘子,赵家人吃不得,为权术所迷之人吃不得,将天下百姓只做猪狗之人吃不得。”
“赵肃睿,如今的你,吃得。”
昭德帝,英明神武,武功卓著,威风凛凛……
捏着瓣儿橘子,他的眼泪从脸上滚了下来。
沈时晴含笑看着,只觉得柳甜杏说的是对的。
赵肃睿确实是生得极美的花。
“沈三废,朕能不能吃一个橘子哪里用你说?要说狂徒逆贼,赵集渠又哪里及得上你?!”
“是是是。”
沈时晴见他一边哭一边吃橘子,笑得更真了。
“我说过的,只要这人间还有我这个狂徒逆贼,你便不是孤身一人。”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是赵肃睿自己很清楚。
他当皇帝,是为了让自己的父兄知道自己能支撑起这个天下,可害了他皇兄的人竟然能安然存活至今,让他这些年的所作所为都成了笑话。
好几次,他想连夜点齐十万大军,把淮水一带踏成平地。
这才是他昭德帝的处事之法,踏平了淮水两岸,也就踏平了他的自责、懊悔、愧疚和痛苦,在血流盈野寸草不生的淮水岸边,他可以假装自己从此还能做得了那个高昂着头不可一世的帝王。
至于会有什么后果,那时的他定是不愿也不敢去想的。
可他终究没有这么做。
蹲在沈三废的房门前,听着自己的姑母说沈三废自己也本该光耀千古,他的心中一阵豁然。
这皇帝,天下人人可做了,至不济也就是看着天地倾颓山河沦陷,也怪不到皇帝一人头上。
沈三废,沈时晴,这世上却只有一个。
她做皇帝做的好,是因为她什么都做得好。
她果然什么都做得好,几瓣橘子几句话,就把他的心从崖边托了上来。
“沈三废。”
“嗯?”
沈时晴将温了的茶壶放在泥炉上,抬头就看见赵肃睿捏着一瓣橘子看着自己。
看着她的眼睛,赵肃睿吞下了自己在喉间的话。
他到底没有问沈三废过去数年的痛和苦,不用问,一切的答案就在他住过的小巧的屋子里。
那些被研磨调配出来的熏香、一罐罐分门别类的颜料、将峥嵘之态隐藏在深处的字画……他看得懂的看不懂的,都是沈三废的自苦和自渡。
“这七年里,你有没有想过你做不到?”
他语气轻轻的。
“有。”
沈时晴看看自己沾了橘子水的手,拿起一块帕子垫在掌心,将自己之前被风吹乱的头发重新拢了拢。
“夜晚太长,树影太深,檐下的燕子飞得太远,我都会害怕。所以,我会看看《孟子》,看看《春秋》,看看《资治通鉴》,看看各种游记,那其中的道理不光能帮我消闲度日,还能让我一直给自己留着些许的眼界,不能看向此时的江河,就看向过往,看得多了,知道自己心里还有门没有关上,就能让自己的心安稳。”
她从书本中积累的不光有学识,还有耐性和自尊——她靠这些在战战兢兢的两千多个日夜里活了下来。
沈时晴语气平平,淡得就像是烹茶的香气,却让赵肃睿心痛如绞。
他的脊背几乎瞬间就沁出了冰似的汗。
“沈三废。”
“陛下,吃过了橘子……”你也该回宫了。
被人从内库选出来的橘子是香的,也是甜的。
这样的香甜气笼罩而来,沈时晴几乎以为是被一颗大橘子给偷袭了。
当然没有大橘子,只有一个会狗扑的赵肃睿。
“陛下?”
“沈三废。”
“有没有人跟你说过,幸好这人间有你?”
“……如今,有了。”
“世人都该知道,这世上有个人是沈时晴。此人身子废,性子废,脑子废,无一处能合了朕的心意,却能名动天下,光耀千古。”
沈时晴的手抬起来,摸到了赵肃睿的手臂。
“好。”
她如此应了。
窗外新雪簌簌。
屋内灯火幽幽。
她垂着眼眸,唇角有了些许的笑。
“陛下,你这样,会让我觉得我这个窃国之贼还成了陛下的窃心之贼。”
沈时晴以为依着赵肃睿的性子,听见这样的话定然又是要跑的。
她没想到,赵肃睿的脸确实变得极红,却不肯松开自己的一对爪子。
他从后面抱着沈时晴,脸颊蹭了下她的长发。
“沈三废,你要是想窃国,就得把朕的心一并收了,这世上可没有只让你一个人赢尽所有的买卖。”
“陛下,您要我窃国,又把心给了我,又说我没有赢尽所有,那我又在何处输了呢?”
赵肃睿没有回答。
“皇爷,明日您要召内阁议政,该回宫了。”
门外,方祈恩轻声说道。
赵肃睿又赖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开门走了。
他走的时候把沈时晴刚刚剥了的橘子皮都收在怀里一并拿走了。
这人来人往了一夜的屋内,此时终于只剩了沈时晴一个人。
泥炉里的炭火渐渐熄灭,她守着灯静坐了片刻,笑着叹了一声:
“大概是输在,我亦有心动。”
更声渐远。
明月斜映。
此言唯有窗外细雪与窗内她知。
一大清早用过早饭,沈时晴就让人在花厅摆了桌子铺了宣纸。
春信跟着柳甜杏跑过去看热闹,就看见沈娘子拿着一枝蘸墨大斗在写字。
“求——真——书——院。”
巧儿念出了沈娘子写的四个字,欢喜得不得了,“春信春信,这几个字我都认识!”
春信点头,任由巧儿攀在她肩上欢喜。
其他人的欢喜之情远胜过能认出字来的小姑娘。
尤其是图南,看见自家姑娘拿出了一枚白文大章落在上面,印出了清晰的“沈氏时晴”四个字,眼泪几乎要滚落在地。
沈时晴后退了两步正在看自己的墨宝,就瞥见了她要哭的样子。
“图南,你要喜欢这章子明儿我给你也刻一个,只是那些篆刻用的东西得找找,哪用这般羡慕得要哭似的?”
图南抬手遮住了眼睛,深深地吸了吸鼻子,再放下时神态已经和平时差不多了。
“姑娘,奴婢不是为了一个章子。”
“我知道,你是为了这个书院嘛,阿池在书院当账房和管事是足够的,你和培风当武夫子,还有垂云……不过,依着我的意思,我这书院真建起来也未必缺了夫子,你们就和柳甜杏一样,都去给我考女官。”
沈时晴说话的声音比平时要高一些。
她的目光从图南身上转开,看向了三两、春信、巧儿、小包这些小姑娘。
“你们也一样,且在书院里读几年,我管了你们的吃喝笔墨,学有所成就去考女官。”
考女官?
小姑娘们吓坏了,一个个都张着嘴傻乎乎地看着她们敬仰的沈娘子。
沈时晴却是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你们都已经被放了籍,自然是要好好读书的,怎么,觉得自己当不了女官?”
小姑娘们还没说话,房门处站着的张婆子跌跌撞撞跪下给沈时晴磕起了头:
“沈娘子!您大恩大德!”
阿池连忙过去将她扶起来,就看见她的一张老脸上是横流的涕泪。
张了张嘴,阿池想要劝她一句,却觉得眼中一热,竟然也是落了泪。
不止是她。
呜咽之音有了第一声,就有了第二声,最后竟然是整个屋子里的人都哭了起来,老的小的,穿丝的穿棉的,身强的力弱的,都是女子,都哭了起来。
站在屋子里,看看自己刚刚写定的“求真书院”四个字,再看看这些人,沈时晴笑得有些无奈。
“你可要记住了,你生之根,是女人的血和命,你生之时,有女子啼哭不止,‘乐者,圣人之所乐也,而可以善民心,其感人深,其移风易俗……’这是你的圣人之乐,万不可背之弃之。”
说罢,她走到了张婆子的面前,用手轻擦了她的泪,又走回去,点在了“求真”二字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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