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成侯曹逢喜夺爵,抄没多年来侵占的别人家产,另有三十万两银子的亏空,曹家已经补上,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再打六十杖就可以放出去了。
等曹逢喜被拖走,谢文源缩在角落里,又怕又惊,又有些窃喜。
一步之差,他差点儿就把自己的大半家业送给了一个无爵平民!
经了这两遭,谢文源的谋划之心还没死,狱卒已经被吓怕了,后来牢中再有人来,谢文源想要跟人相交,狱卒就会说一句:
“谢伯爷之前交好的,一个人死了,一个被夺爵了。”
真是出了名的晦气。
后面这些陆陆续续被关在北镇抚司之人,身上多半有陛下查鲥贡和太仆寺账目查出来的亏空,每日都盼着自己能运气好些家里人能凑了钱来替他赎罪,哪里敢碰这等晦气?
天长日久,连被关在谢文源左近都不肯了。
几个月过去,谢文源早就形同枯槁,也越发无人和他搭话,昨天夜里北镇抚司突然牢房大开关满了人,他也只是抬了抬眼皮。
直到,方才那一声惨叫。
“赵肃睿!本王乃是太祖血脉!你竟敢对本王用刑?啊——”
惨叫声自光亮处传来,谢文源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受刑之人,竟然是个藩王?!那、那是谁?
赵肃睿斜倚在紫檀木的大椅上,脸上的神色有些倦怠。
“刚知道你想造反的时候,朕还想看看你能施展出什么手段,没想到,你竟是这么一个蠢物。”
烛光照在他的脸上,他笑着说:
“赵集渠,你难道以为自己还能走出这牢狱?等你死了,朕就把你的头炮制一番,摆在乾清宫的门前,再让天下藩王依次进京,仔仔细细看清楚了你下场。你如今,也只有这一点用处了。”
赵集渠身上挨了三刀,又有之前的枪伤在身,疼得浑身发抖。
他不想死。
越是疼,他越是不想死。
“主谋,主谋不是本王,本王也是被怀远县主所蒙蔽……”
赵肃睿冷笑:“我就算把怀远县主那老妇一刀刀片了,又哪有你的一颗人头好用?赵集渠,你也不必再与我诡辩,朕已经把你的罪状都写好了,你只要死了就是。”
赵集渠一直都知道赵肃睿的喜怒无常,他嘴上会跟自己的抱怨说赵肃睿德不配位,心中却一直羡慕他坐九五宝座,能随意的任性妄为。
他可从没想过,自己也会是让赵肃睿任性妄为的一部分。
“赵肃睿,你、你将我私下处置,就算罗织了再多罪名,又如何能服众?如何能,堵得住天下的悠悠众口?”
“得了吧,这天下还没哪个皇帝是被人骂死的,要是人的嘴真有用,你也不会大冷天地跑到燕京城挖地道了。”
赵肃睿对着一鸡招招手,一鸡又呈上了三把短刀。
赵集渠遏制不住自己的恐惧。
他努力张了张嘴,却又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一鸡,赵集渠的同党捉拿的如何了?”
“回皇爷的话,除了赵勤仰外逃,其余人都已经被抓,振武将军和神机营江淮左多年来与谢家和英郡王府暗中往来,如今也已经被关押在大理寺。”
“这就完了?”
赵肃睿想了想,问,“那谢家,不是还有个宁安伯?”
“回皇爷,宁安伯谢文源数月前就已经被关押在北镇抚司。”
赵肃睿略一点头,说
“既然如此,就把赵集渠杀了,有一个谢文源交代,也足够应付那些藩王了。”
一鸡没吭声。
赵肃睿抬起头,三把短刀被他一齐对准了赵集渠的咽喉。
“别!别杀我!”
赵集渠情急之下大喊出声:
“当年你兄长赵肃乾的死!是徐州左卫吴元司所为!吴元司与徐州当地官吏乡绅勾结,贪墨治水银两数十万之数,被赵肃乾发现,吴元司假称你兄长和沈韶一行是迁移财产的富商,让淮河水匪动的手!谢文源、是谢文源告诉吴元司的,他假冒了沈韶的信!”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兵贼、贪官、乡绅、水匪、反王……
片刻后,看着被人从牢狱里拖出来的一身屎尿的谢文源,赵肃睿笑了。
沈三废,她痛恨的种种,竟是曾联起手来,杀了她的父亲。
他的兄长。
反倒是他,这些年,这些虫豸之辈活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他还自以为这些人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他以为他们是他豢养的猪狗牛马。
他竟然如此以为。
他竟然如此以为?!
皇帝又如何?
手握天下权又如何?
不过是个,到头是个自以为是、任人蒙骗的废物罢了。
“哈,哈哈哈哈!”
年轻的皇帝大笑出声。
“这等废物,也能害了朕的兄长?”
他看了看谢文源。
“这等废物,也能蒙骗了朕这么多年?”
他指着赵集渠。
看看左右,他只看见了低着头的一鸡,和一个个缩着肩膀战战兢兢的锦衣卫。
这些人,没有人能回答了他。
这天下,只有一个人能回答了他。
沈三废。
赵肃睿低着头,灯火在上,照不到他的眼眸。
无人知道,那眼里是有泪的。
“这皇帝,果然人人都能做得。”
抬起头,他冷冷一笑,吩咐道:
“将这两人关在一处,一个人交代了一句,就捅另一人一刀,直到有人死了为止。”
“……是,皇爷。皇爷!您手流血了!”
赵肃睿抬起手,才看见自己的左手竟然紧紧地攥着那三把短刀,鲜血淋漓,从他的手上滴到地上。
红色的蜡泪缓缓流下,像是血一般。
烛光下,柳甜杏捏着一枚点心,眼睛却看着坐在案前的女子。
“姑娘,谢家都已经要完了,您怎么还不高兴呀?”
“你怎知我不高兴?”
柳甜杏想了想,说:
“因为姑娘和从前一样,姑娘从前,也不是高兴的样子。”
沈时晴抬起头,看向脸蛋圆圆的小姑娘。
她勾了下唇角。
“如何,这般是高兴了吧?”
柳甜杏看了好一会儿,摇了摇头。
“刚刚那赵公子在的,姑娘倒是比现在高兴些。”
沈时晴怔了下,用手从柳甜杏的唇角擦去了些点心渣渣。
“我那不叫高兴。”
柳甜杏歪了歪头。
“我不过是看着一颗我种下的种子,看他成何等的花,何等的芽。”
柳甜杏似懂非懂。
只看见沈时晴又转了回去,继续写着什么。
“那姑娘想要种出什么花呢?”
“其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以世事为风,血肉为土,那种子是种在人间地里的,长成什么样子,也得看他自己。”
沈时晴看着自己写好的文章,又是一笑,“很快就能知道了。”
“赵公子生得好看,变成花也是好看的花。”
“……这倒是。”
赵肃睿生得好看。
沈时晴一直都知道。
沈时晴抬头看她,见她只是笑。
“知道了,我会早些睡的,你也早点休息,自打咱们搬回来,你还一时都没歇过呢。”
几十人的转移和安置,放在哪儿都不是一件让人省心的事儿,还要防着英郡王府在燕京城中的钉子反扑,里里外外,全靠了阿池和图南。
“奴婢再累也总不会比姑娘累。”
图南说着,又给桌上的红泥小炉添了块炭。
沈时晴看着炭炉上烘着的芋头,忽而一笑:“我记得这炉子是我从前从前造了来烘色料、烧茶的,现在倒是比从前忙了许多。”
自然是因为另一个人在自家姑娘身子里的时候倒腾出来的新花样。
图南想了想,到底没告诉姑娘那人竟然还用这小泥炉烤过肉,她第二天用了皂角、热碱水和花露好容易才把里面的肉味儿都洗净了。
沈时晴也不知道自家的小炉子在赵肃睿的手里到底都受过怎样的委屈,看看那上面仅剩的芋头,她又看向正盯着芋头的柳甜杏。
“这芋头吃了你就回去睡吧。”
“嗯嗯。”
吃了点心没吃饱的柳甜杏乖巧点头。
图南退下的时候,她却抬头看了一眼被图南关上的门,嘴里问:
“姑娘,你以后要做什么呢?”
沈时晴又看向她。
却见柳甜杏笑嘻嘻地用手去捏芋头,结果被烫了手。
沈时晴拿着一旁的木夹子给她,看着她龇牙咧嘴地给芋头翻了个面儿。
“姑娘,离开了谢家,您能做好多好多事儿呀!我想不出来自己能做了什么,跟着姑娘你肯定是不错的。”
说完,柳甜杏又笑了起来:
“您要是嫌弃我笨,我就哭。”
做什么?
沈时晴抬起手,摸了下头上的簪子。
“我从前想过,等着从谢家脱身……”说完,沈时晴自己顿了顿。
赵拂雅说的对,依着她原本的法子,就算她扳倒了谢家和英郡王府,她也是天下各路藩王的眼中钉肉中刺,只怕一生都再难安然,前半生的筹谋和辛苦,她没有给自己留后路。
到时就是另一番在绝境中走出路来的光景了。
如今情势却不同,有“皇帝”挡在前面,她可腾挪的地方就多了许多。
柳甜杏等了片刻,没等到下文,接着问:“姑娘,现在女子也能当官了,您要不要去考个女官呀?”
“也是一条路。”
沈时晴点点头,“我当了女官,那你怎么办呢?”
“我、我就给姑娘当后宅里管厨房的婆子!”
柳甜杏连忙说,“阿池和图南她们都那么有本事,离了谢家,她们能做的事儿可多可多了!我不一样,我就陪着姑娘吃饭!”
说着说着,柳甜杏自己的眼睛就亮了起来。
对呀,陪吃陪喝多适合她呀。
“你想得倒是挺美。”
沈时晴伸出手,把柳甜杏探过来的头戳了回去。
“既然你不知道该干什么,就好好读书吧,我从前已经教过了你几百首诗词,还有半部《论语》、半部《孟子》……好好读两三年的书,说不得就能考了个女官回来。”
她话还没说完,柳甜杏的嘴已经撅了起来。
“两、两三年的书,读完了我都二十了呀姑娘。”
“不读书过两三年你也会二十。”
总是能把赵肃睿噎得说不出话的柳甜杏在沈时晴面前成了个蔫蔫的小哑巴,她捏了沈时晴的一角衣袖揉啊揉,满脸写着不愿意。
“姑娘,我脑子也不好……”
“两人欲过山谷窄道,一人前一夜猎熊而食,一人在池边找了几只蛙来果腹,谁能过去那山道?”
柳甜杏的眼睛一转,立刻回答:“是食蛙者,因为‘食熊则肥,食蛙则瘦’*,嘿嘿嘿!”
她仰着头等夸奖,却见沈时晴抬手将她额前一缕乱发理好。
“四五年前教的诗句你依然能识破典故,哪里脑子不好?”
柳甜杏:“……”
“我打算办个书院,招收些春信、三两、巧儿那般的小姑娘入学,你去考个女官,回来就能当夫子,还能带着她们一起吃点心。”
柳甜杏突然觉得这路她也不是不能走了。
每天带着小姑娘们一起玩儿,哪还有比这更合她心意的事儿了?
沈时晴面上带着笑,心里却在摇头,自己在朝堂上忽悠了那么多人,回过头来忽悠素来单纯的柳甜杏真是有些欺负人了。
“你这芋头也烤好了,赶紧吃了回去歇着吧。”
等柳甜杏走了,沈时晴也准备睡了,回了卧房用热水擦过手和脸,她刚解了头发,外头却传来了一阵响动。
“姑娘,外头来了客人。”
听见图南语气郑重,沈时晴抬手重新挽起头发。
“来的是什么客?”
图南将手中的拜帖放在了桌上,沈时晴低头一看,唇角轻轻勾了起来。
“故友到访,赶紧请她去书房……”
“离真君,你我神交数载,何必这般客套,我也是一身粗陋,哪里值得你当客招待,只管聊上两句散了就是。”
推开虚掩的门,一个女人走进房中,见沈时晴头发散着,她笑了笑,将头上的兜帽解了下来。
沈时晴面带微笑,对她拱手行礼:“沈离真见过长恒君。”
眸光划过拜帖上用女书写的“长恒”二字,女子在一把椅子上坐下。
“从前读你的书信文章,我总在想,这世上竟有这般水土,能养出这样的人来。后来,我方明白,你这样的人,不是靠水土养的,是靠心胸和志气养的。”
沈时晴垂眸微笑,一头乌黑的发终究被她半挽了起来。
看着这样的她,长恒君脸上的笑渐渐淡了下去。
“大仇得报,从今以后该如何,你可是想明白了?”
沈时晴没说话徐徐抬头,一双明眸在昏暗的光下看向她。
片刻之后,沈时晴轻声说:
“此一问,是长恒君在问沈离真,还是,乐清大长公主在问沈氏孤女,又或者,是赵大学士,在问窃国逆贼沈时晴?”
坐在椅子上的长恒君赵明音与她遥遥相望。
真正的沈时晴,有一张极美的脸,还有能让人忘了她容颜的周身清贵雅致之气,见到她本人,勉强还能让人相信她是挥洒才气、嬉笑怒骂的沈离真,却绝难想象,她竟然也是过去几个月中让整个大雍朝为之战战兢兢的皇帝陛下。
赵明音看着她,心中五味杂陈。
她移开视线,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
“此话,还是该我问你,你是想当沈离真,还是父母为逆王所害的沈氏孤女,还是……”
赵明音咬了下嘴唇。
“我能当了什么,只看您与李阁老到底想要一个怎样的天下。”
赵明音语塞。
她的侄子赵肃睿,在玩权弄术上精明有余,比起她那个连自己亲儿子都护不住、连自己亲妹妹的功劳都要夺走的皇兄实在是好了太多。
在半年前,她可以冷眼旁观偌大的大雍江山在她侄子的指掌间周转,尽管这个天下已经千疮百孔,又和她这个寡居府邸的公主有什么关系?
如今呢?
“沈时晴,当日你去我府中激我出任大学士,也是为了今日?”
“赵大学士,您太高看我了,女官之能,实在远超我当初所想。”
她只不过是看见了一个又一个不甘于寂寂无声的女子罢了,她们能走到哪一步,靠的是她们自己的本事。
在皇帝的皮囊里,她不过是把应该给她们的给她们罢了。
赵明音看向两人之间的灯。
烛火幽幽,明灭不定。
她决定走出公主府的那一日,天上的流云也是这般的不可捉摸。
世事总是无常。
如云如火。
“我知道了。”
赵明音站起身,重新戴上了兜帽。
她走到门前,又转头:
“沈时晴。”
“赵大学士。”
“天下间的女子欠你一声谢。”
沈时晴抬起头:“赵大人……”
“我是说,天下间的女子,欠了你沈时晴一声谢,不是谢主隆恩,不是谢陛下圣明,不是谢天降明主,你可明白?”
沈时晴愣了愣,然后笑了:
“我明白。”
“如果你再次做了皇帝,这天下谁会知道,让女子走出去的人,是沈时晴?”
赵明音的眼中是毫不遮掩的可惜。
“沈时晴也好,沈离真也好,她们本该光照千古而不是藏在昭德帝赵肃睿的明君声名之下,若有一日你与我那侄儿再度移魂,是这郎朗天下,浩浩千古,亏欠了你。”
说完,她打开了门,却停住了脚步。
门外,有人蜷缩而坐,月光如水,照他面白如玉。
英明神武武功卓绝威震朝堂昭德帝倚着蹲在地上,手边放了个精巧的篮子。
赵明音眉头紧皱:“陛下你身边伺候的太监都是死人?深更半夜竟然让你在这儿孤身受冻?”
听见自己小姑母的话,赵肃睿面无表情。
他只是缓缓站起身,还没忘了自己手边的篮子。
“要不是姑母你深夜还来找她,我放下东西也就走了。”
赵明音抬脚,将门严严挡住。
自然也挡住了站在门内的沈时晴。
赵肃睿眸光微动,又恍若未觉。
他低头看看自己手里的篮子,徐徐勾唇,露出了一个有些模糊的笑。
“姑母,英郡王赵集渠私自潜入燕京,意图借宁安伯府密道逼宫谋反……这些,你应该都已经知道了。赵集渠被擒之后,他招认了当年我皇兄南下治洪之时是被他勾结了奸贼所害。”
赵明音大惊。
她凝视着赵肃睿的脸,却什么都看不出来。
没有从前的狠厉暴躁,又益发让人觉得深不可测。
“明日,四鼠会把赵集渠等人的供词给你,此事,你和常盛宁联手处置,将巡城御史石问策提调到刑部协办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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