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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阙有时晴/陛下替我跪佛堂(六喑)


待沈时晴与垂云重新联系上,她就想在燕京城中单独埋一条盯着赵拂雅,垂云在此时举荐了安年年。
宁安伯府二房最安稳本分的妾,在抓细作拔暗桩这件事儿上显示出了惊人的狡狯和机敏,仿佛她生来就应该吃这碗饭才对,赵拂雅从她十岁时候就让人用鞭子和水刑教出来的本事,被她全数用在了赵拂雅的亲信们身上。
“此事你做的极好。”
沈时晴走到安年年的面前,“你得的消息极是要紧,我该谢你。”
这哪里使得?
安年年连忙摇头,却还是拦不住沈时晴郑重对她行了一礼。
安年年的脸有些红,这次却不是冷风吹的。
抬眸,她细细端详了沈时晴片刻,莞尔一笑,又有了几分从前的乖顺模样。
“姑娘,差事交代完了,您和垂云姑娘一定有话要说,我先退下了。”
安年年走了,沈时晴手中还摩挲着薄薄的几页信纸。
“他们确实与淮南官员有所勾结,吴元司……”沈时晴的唇齿轻动,仿佛在此时已经将此人的血肉撕下来细品。
“他七年前就在徐州左卫,到如今只怕是越发根深叶茂了。”
垂云在心里无声叹息,片刻后,她说:
“姑娘,既然已经有了线索,我愿意南下淮水……”
“此事不该你去。”
沈时晴摇头。
“吴元司,外与英王府勾结,内又与当地豪绅连接成网,想要将他连根拔除,不比抓赵集渠容易。”
说完,沈时晴轻轻眨眼。
“此事,赵肃睿不会不知道,他引而不发,也是因为知道其中的艰难。”
转身,沈时晴看了一眼书案上的图纸:
“此事还得我亲去才好,我打算建一个书院叫‘求真书院’,此次南下,你跟着我,让阿池留下督造书院管理账目。”
想要求真,自然得步步向前,攀高山踏畸石,不得歇息。
想到其中的艰难,沈时晴的眸光又亮了。
她偏是个不惧艰难的性子。
“走之前,我也得把燕京的事处理妥当,清净日子,竟是一日也没有。”
见自家姑娘这般模样,垂云眉头轻蹙:
“姑娘,可您,真的能将燕京中事放下了吗?”
九五之尊之位,执掌天下之权。
这些真的就从此不要了?
她未出口的话,沈时晴也知道是什么意思。
唇角带着笑意,沈时晴放下信,拿起了小泥炉上的茶壶,添了一杯茶递给了她。
“垂云,我手中只有这枚素珠簪子,那移魂之事,可不是我能说的算的,倒不如先做些能做之事。”
说罢,沈时晴依着书案侧身看向窗外,只见天光大亮,雀鸟惊枝。
一缕东风起。
春日将至。
“李从渊,你觉得朕这个皇帝,做得如何呀?”
高大幽深的武德殿只亮了零星几盏灯,站了零星几个人。
缓缓退出去的李从渊听见这句话,抬起头,几乎看不清那位年轻皇帝的脸。
在他身后,一鸡将殿门开了一条缝。
一道天光照在了他的脊背上。
却晒不干他一身的冷汗。
那要命的信物,已经被陛下给搜走了,他怀里空空的,心里也空空的。
“陛下您殚心竭力……”
“说点儿实话。”
赵肃睿不耐烦地把玩着手里的锦囊。
李从渊苦笑:“陛下,老臣说的是实话,您虽然看着是有些性情跳脱,可先帝留给您的江山,您是担下了的,竭尽所能,无愧于列祖列宗。”
十五岁的少年,未受过一天天子之术的教导,内有权宦,外有强敌,一众朝臣文恬武嬉,御史之流站在朝堂上想的是如何让自己名垂青史。
人们背对着江山。
唯有这少年郎,将它担负在肩。
与其说是他做的不够好,不如说这样的朝堂里养不出更好的皇帝,手握大雍朝的赵家皇帝传到他已经十几代,哪个的心里想的也都是权术而非百姓。
大雍朝的落魄和艰难不可归咎于一个人,是日积月累,是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是蠹众而木折,隙大而墙坏。
诛权宦、杀佞臣,震慑百官清流,重整九镇军务,亲征西北……
面对这样的时局,赵肃睿已经是个极好的赵家皇帝了。
“无愧于列祖列宗。”
高坐在上的赵肃睿语气凉凉。“你的意思是,沈三废做这个皇帝,做的不是赵家的皇帝,朕说的可对?”
李从渊默然。
“你可知道,之前在朕皮囊里那人,她是世上难寻的狂徒,她看不起这皇座,也看不起皇权。她不光要兴女官查旧账,她还要大造火器,重整税制,她还要让那些贪了不知道多少代的地方官把他们从前侵吞的银钱都吐出来。稍有不慎,样样数数都要动摇国本。在她治下,也许百姓苍生会过得更好些,可有朝一日,这大雍就不再是大雍了。她不在乎,你也不在乎吗?”
李从渊仍是默然。
赵肃睿冷笑,他打开那个锦囊,里面是一个小小的纸条。
看着上面凌乱无序的笔画,赵肃睿皱了下眉头。
“沈三废,她可真会给朕找麻烦。”
“陛下,您在乎吗?”
在乎什么?
赵肃睿看向李从渊。
只看见了背光而立的一道影子。
过去的很多年里,文武百官在他的眼中就是这样的模样,恭顺,卑弱,有着长长的影子,和短短的报国之心,他和这样的人反复纠缠、却一时都不得解脱。
“哈。”
赵肃睿短促地笑了一声。
“朕也不在乎。”
他如此回答。
李从渊跪下,给赵肃睿磕了三个响头。
至此,他彻底想明白了。
沈时晴给他和赵明音的,并不是让他们用移魂术来选择谁做这个皇帝。
真正选择的人,是陛下,也只有陛下。
陛下有无数种方法将沈时晴斩草除根,甚至将知情之人尽数杀了,可他没有。
陛下已经做出了选择。
“陛下,这些年,您辛苦了。”

突然有人送东西上门,守门的张铜钱吓了一跳,赶紧让人去请了阿池过来。
阿池没戴她的多宝金镯,身上穿的也是枝条绿色的长身褙子,却从头到脚都是管家人的派头:
“咱们姑娘如今升了将军,自然有人送了贺礼过来,你们把守门户,就把来的是哪家府邸什么人,什么官职,送了什么礼都记下。”
张铜钱连忙记下。
“从前在谢府看着几位外管事迎来送往,某还羡慕,如今竟然也轮到某了。”
“迎来送往说是本事,也算不得本事。”
阿池细细看过礼单,缓声慢语地教他:
“咱们姑娘是大雍朝第一个实封女将官,咱们做事也得谨慎,除了亲近人家,旁人送来的礼能劝的就劝回去。”
张铜钱赔笑:
“阿池姑娘,亲近的人家都有哪些?还劳您告知一番,也省得某再出了差错。”
“咱们姑娘在燕京认识的人家大半也是多年不来往了,大概也就四五户吧?”
阿池在心里掐着手指头算了算,自从她家夫人去了,姑娘几乎从不与长辈家的故交来往,唯独一个嫁了国子监姚监丞家的柳太太来往得勤快些,早几个月还被骂走了。
“门房里得备些茶水点心,厨房里之前做了些芝麻酥,先端出来,再出去买些柿饼、蜜饯。”
阿池说着话,已经招手让两个小丫头过来了。
“还在正月里,东西都不便宜,你们坐了车去前头街市上买五斤柿饼,再挑了三四种蜜饯点心买了来,一共凑二十斤,再去谭记茶庄买两斤茶叶,不用多好,炒青的建州茶挑着没有陈味儿的来两斤。”
两个丫头都在十五六岁年纪,和张铜钱一样是从庄子上被带出来的,要出去采买也不扭捏,收了钱和对牌就笑着去了。
张铜钱得了短短的一张名单,心里也有了底,等到再有人上门送礼,他迎上去也不觉得气虚了……
“英国公府?”
看着名帖上的字,张铜钱的手抖了抖。
他虽然也是火烧过伯爵府的人,可这、这、这……
手上双手拿着拜帖笑容得体,他后脚催命似的让人去请阿池姑娘。
听说英国公府也来送礼,阿池连忙去找自家姑娘。
“无妨,收了就是。”
和英国公应晟打了许久交道,沈时晴也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物,面上荒唐心里明白,要说心眼儿,只怕一个都察院捆一起都比不上他一个。
他的几个儿子还算成器,到了孙子辈儿却人才凋零,如今看见了女子也能出任武官,对应晟来说就是发现了支撑英国公府门楣的另一条路。
“姑娘,英国公既然派了人过来,那咱们如何回礼?”
“我写个帖子,你亲自送给应家来的管事。”
“是。”
提笔在砚台里蘸了蘸,沈时晴莞尔一笑:“英国公闭门这么久,连多少老亲都不来往,却来恭贺我为官之事,老大人老夫人用英国公的名声替我做脸面,我自然得回他们一点儿实惠的才好。”
英国公府里,应晟正和自己的老妻坐着说话,就见自家的管事回来了,还带回来了沈娘子的帖子。
打开一看,他一张老脸笑得仿佛开花了似的。
“这沈将军还真有些意思。她要建一所求真书院,就在燕京城外,大约半年后就能建成,要请咱们家的丫头去当弓马夫子。我给她送礼,她倒跟我要人了。”
英国公夫人拿过帖子看了一眼,也笑了:
“沈将军真是极灵慧之人,回咱们的这礼可真是实在,这下好了,咱们家里的几个小姑娘先去那求真书院当弓马夫子,也让她们收收身上的娇蛮性子,从前只把她们当了自家的女儿,以后啊,也得当她们是顶门立柱的武将了。”
“顶门立柱也好呀。”
应晟将帖子收好。
“再过些年,只怕燕京城里多少人家都会愁自己家里没有个顶门立户的姑娘呢。”
“那帖子你怎么自己揣起来了?”
老人笑呵呵地起身:“这帖子,下回陛下在武英殿招我的时候,我得给他看看。”
他拍了拍自己放帖子的地方:“比多少忠心都好用呢。”
英国公夫人眉头微微皱起:“你这老货又在打什么馊主意?”
“我哪有什么馊主意?唉,咱们应家后人以后踏马西北、驰骋草原,这就是第一步!”
说完,应晟手一背腰一挺,哼着小曲儿走了。
这人间悲喜从来不相通,有人优哉游哉地哼曲儿,有人忙得脚跟儿都落不了地。
送走了第十四波来送贺礼的客人,张铜钱看着阿池姑娘给自己的那张短短的名单差点儿哭了出来。
英国公府应家,吏部尚书李家,凌霄阁大学士赵家,吏部侍郎庄家,大理寺少卿杜家,寿成侯夫人一家婆媳送来了三份礼,保宁侯送了礼,保宁侯夫人、凌霄阁协办大学士也送了礼……
别说张铜钱,连阿池都有些慌。
“姑娘,咱们这府里的人虽然能干,和高门往来上到底是差了些意思,不拘哪家,到底借个老成人过来可好?”
沈时晴眼睛看着书,缓缓摇头:
“不用,咱们家里女管家当家,自然由你来定规矩,何必再从旁处借人来用别人的规矩?”
阿池觉得自己头皮一阵发硬。
罢了罢了,硬着硬着就习惯了,她们有姑娘,她们心里不虚。
这般过了一夜,第二日一大早沈衍背着包袱带着人手从庄子上来了。
经过了数月的历练,这个小举人比从前稳重了许多。
“阿池姐姐,可有什么要帮忙的地方?”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阿池抓去写回帖,沈家上下虽然都在识字、认字、练字,那字算得上好看的实在不多,至于帖子的行文之类更是让人挠头,沈衍好歹是举人,干这些是驾轻就熟。
“写回帖?小事小事。”
沈衍一边磨墨一边笑着说。
张铜钱用同情的目光看着他。
于是,在自己堂姐成了大雍第一个实封女将军的第二天,沈小举人写了四十三张回帖。
人都写蒙了。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就门口那一条窄窄的石榴巷是怎么能让这么多人来到沈家门上的。
他写了四十三张回帖,这一日来送贺礼的人并不是四十三家,而是四十六。
“猫猫你好胖呀!”
小女孩儿在地上蹲着用手去摸猫的头,小猫懒洋洋地不想搭理,只是甩了甩尾巴。
沈时晴用慈爱的目光看着她。
也有人用慈爱的目光看着沈时晴。
“沈家侄女,不对,如今你有了官身,我该称呼一声沈将军。”
石问策今日穿了身干净棉袍,须发也都打理得干净,可见出门时候是用心收拾过的,只可惜面黑牙白,现在一笑,他笑意难掩,在别人眼里就是黑暗中升起了一弯躺着的弦月。
“沈将军,恭喜恭喜!”
他朗声道贺,沈时晴也笑。
“石大人同喜同喜。”
“哈哈哈哈!昨日在朝上我就想说了,凭什么沈将军就当不得将军?一举擒下了造反主谋,这等功劳放在男子身上都够著书立传篆碑留念了,哈哈哈哈!”
石问策是真的高兴,谋反一案尚未审定,他今日能出来都是特意告了假的,一会儿还得回刑部接着和常盛宁那老头儿对着写案卷。
“我带了两坛子酒,一坛子给你,另一坛子,你什么时候有空回去祭祖,你把这坛酒给你爹!他家用心教出来的女儿当了将军,我怎么也得跟他喝上一坛子!”
“您放心。”
沈时晴刚说了这三个字,就见石问策眼眶一红,接着就哭了起来。
沈时晴:……
在一旁站着的丫头们:……
救命啊!黑铁塔似的汉子怎么说哭就哭了!
“别劝我,我就是高兴,哭完了就好了!呜呜呜呜呜呜。华年兄一生清正洒脱为国为民,幸好有侄女你能承继父志,呜呜呜呜……”
沈时晴移开了目光。
听见“承继父志”这四个字,她抬起手,摸了摸头上的素珠簪子。
另一边坐着的楚济源和石问策比起来就要淡定得多,他张了张嘴,踌躇了几番,才说:
“沈家侄女,你此番为你父母报了仇,也该回去祭拜一下,向父母禀报一声。”
谢文源的妻子孙氏在谢文源母亲赵氏的挑唆之下竟然毒害了秦氏。
得知此事的时候,楚济源就有些坐不住了,他来,一来是想恭贺沈家侄女,二来也是想劝慰她一番。
“楚伯父放心,我已经打算告假两月回乡祭祖。”
“也是应该的。”
楚济源拂了拂胡须,甚是赞同。
同时,心中也是松了口气,他今日来是因为自知该来,可上次沈家侄女那一番犀利言辞着实是让他心中没有底气。
幸好幸好,他带了苏儿一起来。
蹲在地上,苏儿还在跟小猫说话:
“你是叫什么名字呀?我看你好眼熟呀!”
小猫一脸矜贵,眯着眼睛看了看她,又把眼睛闭上了。
在石问策绵长的哭声里,沈时晴问楚济源:
“楚伯父,元锦姐姐可是要参加女官遴选?”
“正是。”
说起自己女儿,楚济源的面上有了些许的笑意,“多亏了米御史为她寻来了些女官们的旧卷让她习读,现下她每日都有功课,实在是不能抽身过来。”
米心兰在山东查清了女官遴选一案,已经从观风使转为了都察院的巡按御史,代天子巡狩各地,在女官之中已经是隐隐只在赵明音之下,与韩若薇不相上下。
“寻常人家的备考士子也是无人敢打扰的,元锦姐姐如此用心,女官遴选必能高中。”
楚济源又摸了摸胡子,他是想要谦虚几句的,可脸上的笑着实遮不住。
“对对对,我娘这次一定能高中。”
在摸小猫子的苏儿煞有介事地点头,像个啄米的小鸡,“考中女官,祭拜外祖母,然后我娘就能带着我一起改名了。”
她回过头来看向沈时晴,一笑,露出了有缺口的小白牙:“阿晴姨母,我以后要叫姚苏儿啦!”
石问策哭声止了。
他看向楚济源,就见楚济源只是苦笑却没有反驳。
“姚苏儿是个好名字。”
沈时晴站起身走到苏儿的身边,敛裙弯腰,和她一起看着小猫,“点云,跟姚苏儿小娘子打声招呼?”
小猫伸了个懒腰,摇头晃脑地起身,用头蹭了蹭苏儿的掌心。
苏儿惊喜地叫出了声。
小姑娘到底没忘了正事儿,她从自己祖父带来的贺礼里面翻出了一个小坛子。
“阿晴姨母,这是我娘让我给你的贺礼,我是替她送礼来的。”
代替自己亲娘来恭贺姨母高升的小姑娘正经了一刻,又去看小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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