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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阙有时晴/陛下替我跪佛堂(六喑)


曾经亲征两部将他们打得屁滚尿流的汉人皇帝突然转头去处理内政,要从汉人的权贵们手里弄到钱财,甚至向草原派去使节愿意重开互市,在两部的眼中,这就是战争暂时歇止的信号。
可这并不意味着纷争的结束。
从前大雍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很多事情都暂时搁置在了台面之下,现在,它们重新被摆在了台面上。
被大雍军队打残的几个部落之前归附了其他的部落,现在一口气缓了过来,又想着能重新分出来。
“草原上不同的狼群在草原起火的时候会向一个方向奔跑,但是火焰不会让他们变成一群狼。”
说到“火焰”的时候,沈时晴的手指轻轻点在了赵肃睿的肩上。
“南下无望,西去又不甘,都沁和都尔本两部龟缩在草原上无路可走,我给了英国公应晟十万两白银,他用了几個月,让那些狼群都想起来,它们本就各有族属。一条人命,一块金子,一个奴隶,甚至是一头走丢的羊,都可以成为各部之间纷争的源头。”
大的部落吞下小的部落,小的部落又奋起反击,在这样的反复厮杀中,消耗的是两部的未来。
密折上写的就是半月前都尔本的赫连部偷袭了都沁的莫特部。
赵肃睿看向了舆图。
虽然几个月没有看了,他依然能清楚地分辨出赫连部与莫特部的方位。
深冬时节,如果不是活不下去了,草原部落是不会开启战端的。
把一张舆图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研究了一圈儿,赵肃睿转头看向了沈时晴。
他的眼神是毫无遮拦的冰冷,像是将一把刀比在了沈时晴的颈间。
“沈三废,你是在给朕送礼?还是在告诉朕,你……更适合当这个皇帝?”
“陛下怎会这般想?”沈时晴似乎有些惊讶,她眉头轻皱,将赵肃睿捏在手里的密折抽出来,重新收好。
赵肃睿的目光跟着她,看着她收好了密折之后又把几本原本收在了架子上的折子放在了御案上。
朝华苑,比起端肃规整的乾清宫,赵肃睿更喜欢这里,登基几年来,他在这儿呆的时间不比在宫里少。
可如今的朝华苑没有了他喜爱的那些奢靡玩器,反而到处都是奏折——沈三废,她把朝华苑变成了一个比乾清宫还规整的地方。
一股清甜的香气传来,赵肃睿看见沈三废往杯子里倒茶水。
“这是用梅花、柑橘和炒香的干果制出来的茶,略放了点儿蜜水,是我今年新制的,陛下要不要尝尝?”
赵肃睿站在原地,过了片刻,他缓缓走了过去。
见赵肃睿喝了茶之后神情舒缓,沈时晴又是一笑:
“陛下方才说的话,我确实从没想过,因为皇帝这位置本就是个天下人人都合坐得的,又哪有什么什么适合不适合,只是看轮到了谁罢了。”
香甜的茶汤卡在喉咙眼儿里,赵肃睿看向沈时晴,只看见她靠在椅背上,表情似笑非笑:
“就像先太子并不比陛下更适合当皇帝一样。”
如果说前一句话堪称是惊世骇俗,那后面这一句,直接将赵肃睿钉死在了沈时晴对面的椅子上,
放下茶盏,赵肃睿眯了眯眼睛,笑了:
“沈三废,你今日将朕弄到这朝华苑,就是让朕看你这窃国之贼是如何言行狂悖的?”
沈时晴却不把他的杀意放在眼中,只是缓声问:“陛下,王莽当政之时以王田代私田,禁绝奴婢买卖,收盐铁为官营,连匈奴都被他降为侯爵……条条件件,怎么看都是明君所为,可他偏偏丢了天下。赵构割地卖国、任用奸佞、冤杀良将无数,可他偏偏延续了宋朝国祚。若说赵构比王莽更适合当皇帝,那要是易地而处,西汉仍是会亡,反倒是宋,未必没有打退金国的机会。
“所以,陛下,这世上没什么人比别人更适合或者更不适合当皇帝,当时当运,为君者,应运而生罢了。”
端起面前的茶盏,沈时晴浅浅地啜饮了一口。
“大雍立朝至今二百年,在盛世太平之下也有积弊无数,如今是积弊,往后就是痼疾,再过几代,大概就是亡国之因。陛下你兴兵西北,其实是想毕其功于一役,从此削减九镇边军开支,以解内政之困顿。比起兴兵于外,我倒是更想能在财税上清理旧弊……”
赵肃睿冷笑:“朕早就知道,不管是鲥贡还是太仆寺的旧账,也都是你重整吏治的手段罢了,启用女官,你有私心,也是正好能将包括六科在内的三法司拿捏在手,要是朕没猜错,明年那一千女官有了之后,你就会让她们出为御史,这天下只有你给了她们一条路,她们自然愿意为你驱策。接下来呢?手握锦衣卫和两厂,又有了能让你如臂使指的三法司,你就要对税政动手了。”
沈时晴没说话,为赵肃睿空了的茶盏倒满了。
赵肃睿又喝了一口。
哼,他就算不在朝堂上,这沈三废在想什么他可是一清二楚的。
“要是朕没猜错,你还要对藩王下手吧?你早就知道英郡王要造反,却一直放任,就是想等他起事之后趁机削减其他藩王的供给。”
沈时晴笑着说:“陛下神机妙算。”
夸完之后,她眼眸一抬,问赵肃睿:
“那陛下觉得,我这般做了,是错的么?”
当然不算错。
赵肃睿垂下眼看着手里的茶汤。
只是难,只是累,只是……
手指摩挲着鸟铳上的宝石,想着和藩王勾结的神机营提督还有千里之外正在乱起来的都沁和都尔本,赵肃睿无声无息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沈三废,你说这世上没有什么人比旁人更适合当皇帝,这话,朕勉强当它是有道理的。任性妄为、专政弄权、提拔亲信,这样的皇帝谁当都一样,可是你,把皇帝当成了个苦差事。”
这世上谁喜欢苦差事呢?
和光同尘不好么?
他爹在文人那儿的名声可是好的不得了,为什么?不就是因为他爹会和稀泥么?只要满朝上下一起妆点描画,什么财赋危急,什么国库空虚,都是小事罢了。
这般的遮遮掩掩到了他登基之后就行不通了,因为国库里没有钱让他去跟群臣演什么君臣相得了,没关系,他可以御驾亲征,只要创下了前人没有的武功,他这皇帝也就没白当。
沈三废,她当了这个皇帝,却是往最难的路上走。
“陛下,这般苦差事,是错的么?”
听见沈三废的追问,赵肃睿没有说话。
如果是数月之前,他会理直气壮地说这个苦差事是错的,人不该这么当皇帝。
现在,这样的话,他却说不出来了。
如果他不是皇帝,不是生来就能躺在前人功勋上安然一生的勋贵子弟,如果他……不是个男人。
他会想要一个这样的皇帝,就像图南、阿池、柳甜杏、施新梅、白引娣、齐绣儿,三两,还有他的小姑母和两个舅母……如果他是她们,他会想要这样的一个皇帝。
他当然不是他们,他生来尊贵,他本该高坐在皇位之上,是沈三废这个窃国之贼占据了皇位,才让他见识了那么许多的女人不同的悲喜。
那些女人的苦楚也好,痛苦也罢,本该与他毫无关系。
偏又入了他的眼。
“沈三废,你……不光拿了朕的皇位,还想让朕认下了了你的狂悖之道是对的,你怎么这般贪心?”
他到底没有说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看向沈三废,他正要嘲讽两句,却见用着他皮囊的沈三废垂着眼眸,嘴角缓缓露出了一个笑。
“陛下,您能如此……也够了。”
什么够了?
看着在“沈时晴”皮囊中的赵肃睿昏昏沉沉地睡过去,真正的沈时晴长出了一口气。
“陛下,未来几日,辛苦你了。”
说完,她起身,绕到了内室。
舆图悬挂的那面墙之后,有人见她突然现身,表情惊骇非常。
“你……”
她却还是在笑,双手一展,深深行了个礼。
“国事已至此,大雍的前途将会如何,就在两位的决断之中。”
“那你……”
“且容我先做回为父母报仇雪恨的沈时晴罢。”Μ.
说完,她又行了一礼。
此时,在这高大俊美的君王皮囊之下。
她是沈时晴。

第178章 换回来了
寅时三刻,天地未晓,朝华殿的门已经被轻轻打开了。 三猫领着一群小太监整理好了陛下要穿的龙袍,又将洗漱所用的一应器具都准备齐备,才小心跪在了床前低声唤: “皇爷,该起了,您昨晚说了您今早上要骑马逛园子的。”
长睫微动,片刻后,一双眼睛缓缓睁开。 还没完全清醒的赵肃睿皱了下眉头:“哪有大早上骑马逛园子的?我……” 下一刻,年号昭德的年轻皇帝猛地坐了起来。 他看向三猫的圆脸,又看向自己的手,接着,他直接赤着脚下地,走到了小太监正抬着的铜镜前面。 他?! 他变回来了?! 转身看向急急忙忙跟出来的三猫,再看看一旁的龙袍玉带、金盆银盏,他攥紧了拳头又松开。 是真的,真的变回来了。 三猫打量着皇爷的脸色,又小心地低下了头。 赵肃睿毕竟是当了多年皇帝的人,龙袍加身,他有些不太满意地看着自己右手上多出来的笔茧语气淡淡: “今日是正月初四,百官都歇着,怎么这么早就把朕叫起来了?”
“皇爷您昨晚上说今儿早上要去骑马来着,让奴婢务必把您早些唤起来。”
骑马? 那是沈三废要骑马,跟他赵肃睿有什么关系? 心里是这般想着,赵肃睿却还是径直拿起了小太监捧在手里的马鞭,看着上面的红色宝石,他眨了眨眼睛,这正是他惯用的那一根,昨日他在朝华殿里还没看见呢,今日就被送到他眼前了,定是沈三废昨天对他动了手脚之后又让人专门找了出来。 这么一想,在惊讶之后渐生的怒气又停滞在了心下,赵肃睿挑了挑眉头,将那把镶满了红包的马鞭紧紧攥在了手中。 站在门外伺候的二狗只见缎面的门帘被掀开,皇爷大步走了出来: “走,跟我骑马去。”
“是!”
二狗连忙跟上,转头的时候看见三猫对自己使了个眼色。 是让他务必小心伺候的意思。 目送走了皇爷,三猫小小叹了口气,皇爷昨儿夜里说最近心烦气躁,吩咐他做些泻火保肝的汤水,今日一看还真得做上了。 “先用川贝加了梨子给皇爷熬个糖水,再用薏仁加了粳米熬粥,放些土茯苓。”
心思定下了,三猫两条腿迈得更快了。 “昨日好容易见了沈娘子一面,偏巧沈娘子又醉了,话也没说几句,也难怪皇爷心里有火出不来。”
这念头在他的猫脑袋里转了转,他到底是没跟旁人吐一个字儿出来。 过了约有一个半时辰,早膳都已经齐备,三猫看着东天上已经升起来的太阳,在心里念叨着皇爷怎么还不回来用膳。 正想着,就见一个小太监快步跑了回来。 “可是皇爷要传膳了?”
“三猫爷爷,皇爷见天亮了,就让二狗爷爷陪他出宫去了!”
—— “姑娘,这是这几个月我这里的账簿。那人在我这儿前后放了一万七千两银子,每一笔我都记清楚了。”
看着图南放在自己面前的账册,沈时晴抬手将它推了推: “你管账我从来放心,再说了,哪有让我刚回来就算账的道理?”
图南见自家姑娘面带浅笑,目光从她的头上划过,那一支玉珠素簪端端正正地插在姑娘挽起的发髻上。 比起账册,沈时晴对图南阿池她们布置给小丫鬟的课业更感兴趣,正饶有兴致地看着一个小姑娘交上的描红本子。 “这个叫春信的小丫头虽然笔法生疏,腕力却不错,偶有圆融笔触,你好好教她,假以时日,她不光会有一手不输阿池的好字,也会有你的一身好功夫。这个叫巧儿的也是新来的吧?虽然底子差,却认真,通篇三百字没有一笔是错的。”
“祝春信和林巧儿都是柳姨娘新选进来的人,她还打算在正月里再选些人进来。”
听图南这么说,沈时晴点了点头: “谢家大厦将倾,甜杏她自己就是从家生小丫鬟里出来的,知道那些小丫鬟的苦,自然会想尽办法多捞些人,这也不是什么坏事,她看着有些憨,心底比谁都灵透,你帮着她些,找个名目,选了人直接送去庄子上交给培风。”
“是。”
对自家姑娘,图南自然是无有不应的。 晨初的阳光照在窗楹上,隔着窗纸隐约能看见一点红的粉的影儿,那是她送给赵肃睿的梅树。 重新坐回了“清风徐”的窗前,沈时晴神色平淡,仿佛过去数月的杀伐决断君临九重都不过是一场幻梦。 唯独她身上穿的还是一身蓝缎子万字纹曳撒,没办法,实在是比女子装扮利落太多了。 看完了那些描红课业,她将它们放在一旁,笑着说: “不用早起,不用上朝,也不用批折子,这般闲适日子,我还真有些过不惯了。”
图南原本以为自家姑娘是跟一个公侯少爷互换了身子,后来见那人和自家姑娘的种种做派,她大概也猜到了姑娘是成了极了不得的人物,听她家姑娘随意说出了“批折子”,她还是心头一顿。 “姑娘,眼见着谢家就要倒了,那英郡王世子赵勤仰也被困在了燕京不得动弹,您怎就这般回来了?”
沈时晴抬起头。 她的发色、眸色都深,天生比别人多了些幽怨之气,又因为眉毛纤长,默然不语之时就让人心生怜惜。 偏偏是这么一副样貌的女子,当她和一个皇帝互换了身子,就敢干出数千年无人敢做之事。 “越到了此时,我就越得换回来。”
无事可做,沈时晴拿起了闲置已久的研钵。 “我记得这院子里还收了些不太好的色料,你找出来,左右无事,我将它们重新漂净。”
图南连忙取了一个木匣子出来,沈时晴从匣子最底下,选了个纸包出来,将里面白色的碎块倒进了研钵之中,。 细细碎碎的研磨声响起,沈时晴的语气伴着这声音带着些悠然之意: “我自然可以高居庙堂之上,眼睁睁看着谢家覆灭,英郡王府湮灭于世间,可那时,我是谁呢?”
她的反问让图南一怔。 “到那时,我也不过是个被遮蔽于权力之后的懦夫罢了。权力固然好用,至尊之位也让人心生迷醉,可是,图南,我当了快五个月的皇帝,就越发明白,我决不能当一个和寻常皇帝一样的君主。”
白色的碎块逐渐变成了粉末,沈时晴一边研磨,一边又看向图南: “我要是连自己父母之仇都只能躲在皇权之后以图一时畅快,那其余之事比此事艰难百倍,事到临头,我又该如何应对呢?压之以权术,谋之以制衡,宦官好用就用宦官,党争好用便用党争……这样的皇帝,天下人人人能做得,又何必用我沈时晴?”
女子的唇角带着笑,过去数月里有人每日搬砖替她打熬身子,她自觉比从前多了些力气,在旁人的眼里却依旧是纤瘦的。 “所以,图南,我必须要回来。”
被细细研磨好的粉末放在了一个小碗里,沈时晴又往里面加了些黄色的粉末,这还没完,她又取了一块干了的药材似的东西将混制的粉末裹在了其中,乍一看,这仿佛是个要制备燃香的玩意儿。 沈时晴又去拿了那个小巧的红泥炉子过来,红泥炉子里没有填炭,她拿起多宝阁上一个铜制的笔筒,将它刚好卡在了红泥炉的口上,这才取了明火将东西点燃。 将它投入铜筒里盖上了盖子,任由里面偶尔发出哔剥脆响声,沈时晴说: “这是咱们从前的制法,在用量上拿捏的差了些。幸好有水分成丸的法子能稍有弥补。那些官匠直接省去了煅烧的一步,在鸟铳上倒也合用。”
“姑娘,您这些年制出来的已经够多了。”
图南轻声说,“足够了。”
已经足够让整个谢家万劫不复了。 沈时晴笑了笑,筒里的声音停了,她打开看了一眼,发现火焰已经熄灭,用铜丝搅拌片刻,净去了多余的粉末,她将碳粉和水一并倒了进去。 “这种东西,多一些,不是坏事。”
水飞,研磨,澄净,沈时晴不紧不慢地做着七年来自己早就做惯了的事。 直到黑色的小圆粒一颗一颗出现在了她的指尖。 “姑娘!之前来过咱们府上帮咱们的那位大人又来了!”
听见小丫鬟的传话,沈时晴将东西收好,重新坐在了桌前。 “那位大人要是有事,你就让他去前面院子里稍等。”
“等什么等!”
穿着一身月白曳撒,外面披着紫貂裘的俊美男子大步走进了“清风徐”,进门的时候他冷冷一笑。 “沈三废,你以为你百般讨好就能遮掩了你的大不敬?我今日……” 抬手抓起帘子,迈步走进来,笑着抬起头,做完了这三件事的赵肃睿看着倚案而坐面带微笑的沈时晴,突然就闭上了嘴。 左右还有人,沈时晴缓缓起身: “这位大人今日要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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