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他读书不多,学识浅薄,可从小到大的经历,已经让他对这位嫡母的敬畏刻在了骨子里,绝不敢穿的随随便便去见人。
这次吕雉是在天禄阁召见刘肥的。
一进去,看到她身后一排排的书架上,摆着满满当当的新书,不再是以往的竹简,而是用最新的元纸抄写,一眼望不到头,刘肥就觉得眼晕了一下,赶紧跪下行礼。
“儿臣参见母后,母后万安。”
吕雉并未叫他起身,而是低头看着案上摊开的书卷,念道:“君之所务者五:一曰山泽不救于火,草木不植成,国之贫也。二曰沟渎不遂于隘,鄣水不安其藏,国之贫也。三曰桑麻不植于野,五谷不宜其地,国之贫也……(注2)”
刘肥一脸懵,完全不解其意,呆呆地看着她。
吕雉抬眼对上他呆滞的学渣专用表情,轻哼了一声,道:“这是齐国当年的相国管子所著的《立政》一文内容……”
“立正?”刘肥犹豫了一下,站起来,艰难地站直身子,“儿臣这就站直了……”
吕雉看着他笨拙的动作,忍俊不住,笑道:“你个憨货,哀家说的是管仲写的文章,哪里是叫你站直了!”
“哦……”刘肥一听,赶紧又跪下,“儿臣错了。”
“罢了罢了,你起来吧!”吕雉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道:“你既然想重修齐渠,怎么连管子的书都没读过?”
刘肥抹了把汗,惭愧地说道:“儿臣大字都认不得几个,哪里会读书。修渠之事,还是因为今年开春大旱,可一入夏就洪涝,百姓种的地都被淹了,儿臣就想着,若是能修条水渠,引走洪水,以后或许就能避免这些灾祸……”
说着,他偷偷抬眼看了看吕雉,小声说道:“至于什么管子还是孔子的,说的话儿臣都听不懂,曹相跟儿臣说起时,儿臣也没记住……”
他越说越心虚,越说越小声,到最后,只能硬着头皮说道:“母后若是要儿臣读书,那儿臣回去就读书,不管是孔子还是管子,儿臣认不得的,就让人多读给儿臣听几遍就是。”
吕雉盯着他半响,最后才叹了口气,说道:“你能明白事理,比读多少书都有用。”
“管子曾在《度地》一篇中说过,水、旱、风雾雹霜、瘟疫、虫作为五害,其中水害最严重(注3)。《立政》中就说,若是沟渠不通,洪水漫溢出堤坝,就会导致国家贫穷。”
“你虽然没读过管子,但看到了,能想到,也有心去做,就已经胜过那些空读了许多圣贤书,而不懂稼穑之艰难,百姓之疾苦的官员们了。”
“哀家且问你,若是让你重修齐渠,多久能修好?需要花费几何?以后又要如何保障渠道畅通,不再淤积漫洪?”
刘肥愕然地挠挠自己的后脑勺,苦恼地说道:“儿臣不知。儿臣只是想着尽力去做,多久能做好,曹相也没跟儿臣说……”
吕雉白了他一眼,说道:“曹参没把你卖了数钱,还真是你运气。”
刘肥憨憨地一笑,不好意思地说道:“父皇以前就说,儿臣也就这身肉,卖了能值几个钱。曹相比儿臣有钱,自然不会卖儿臣。”
吕雉看着他那张胖乎乎的脸,一双眼被挤成条缝,还在努力保持讨好的笑容,有点笨拙,也有点怂。
“你去计相那边,求两个懂得算筹的,跟你一起回齐国,再寻访以往齐国做过水官或水工的,算好了账,再开始修渠。不要懵头懵脑地想到什么就去做,这修渠不是小事,需算计得当,择农闲时为之,不可耽误了百姓耕种农时,好事反而成了坏事。”
她殷殷叮嘱了许多,刘肥却听得呆住了,良久,方才问道:“母后……这是让儿臣回齐国修渠?”
吕雉脸一板,寒声说道:“你自己的封地,要修渠,你不去,还想着让盈去吗?”
“没有没有!儿臣不敢!”刘肥吓得噗通一声跪下,就差指天发誓,“儿臣绝无此意,儿臣怎么可能劳烦二弟……劳烦陛下替儿臣修渠……”
“没有就好。”吕雉没好气地说道:“自己的事情自己做。待你那几个儿子送来太学读书,你安置好他们,便赶紧回去做事吧。”
“儿臣遵命!”
待刘肥走后,鲁元公主才天禄阁的东侧厢房里出来,扑在吕雉面前的书案上,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大……大哥……真是有才,管子孔子若是知晓,不知会不会掀起棺材板出来敲他脑袋。”
吕雉摇摇头,“不可对圣贤无礼。”
“是是是,儿臣失言。”鲁元公主忍着笑,看着书案上的齐国地图,上面赫然是齐国的水路分布,从淄水到济水,再到黄河,齐鲁平原本不缺水,却因为地势低平,无遮无挡,这春旱夏涝,水漫河堤都是常事。
吕雉叹道:“可惜当年齐桓公有管仲,而如今哀家却无人可用。”
“管子云:凡治国者,必先富民。民富则易治,民贫则难治也。”
“要富民,必举六兴(注4),开荒种地,盖房修路,兴修水利,疏通商道,轻徭薄赋,扶危济困……”
“这些都是大贤们常挂在嘴边的话,可是真正想要落到实处,又谈何容易。”
“鲁元,如今有天幕相助,群臣尚算齐心,可大汉百废待兴,要做的事还很多,切不可因些许进步便得意忘形。”
“刘肥虽然学识浅薄,但品行尚可,还记得儿时疾苦,知道为百姓做点事,既有此心,你便不可取笑于他,明白吗?”
鲁元公主惭愧地点头说道:“儿臣明白了,是儿臣一时忘形,以后见了大哥,会向他道歉的。”
“那倒也不必。”吕雉淡淡地说道:“为人君者,固然要礼贤下士,也要记得恩威并重。既要施恩于人,又不可让人轻慢怠上。”
“齐王的几位公子入京后,便由你去安排他们入学吧。”
“喏!”鲁元公主应了一声,又忍不住说道:“儿臣已将休书给了张敖,儿子归他,女儿归我,以后嫣儿便随我姓吕。”
吕雉点点头:“你让宗正记入族谱便是。嫣儿……也让她去太学读书吧。”
太学讲堂分了十二个等级,以十二地支为名,从开蒙幼学到大学,分属幼学、社学、中学、大学四大学院,前来申请求学的学子年龄最小的不足五岁,年龄最大的已过半百,人数逾万,可谓惠帝二年第一盛事。
吕嫣如今九岁,却不愿在5-10岁的幼学院读书,申请去考社学,夺得10-13岁社学魁首,令一众男儿瞠目结舌,其中有好几个都是她的表兄弟和表侄表外甥。
她不光自己去读书,还带着长安功勋世家中的小姐妹们,都跟着一起去求学。
大汉初年的男女大防之说尚未兴起,如今又是太后当政,眼看着再走完三请三辞的流程,太后就要正式登基称帝,甚至大有可能会封皇太女而不是皇太子。
就让群臣没法再忽视家中女儿,不趁着这个机会将子女送入太学读书,与未来的皇太孙皇太孙女打好关系,那以后何来从龙之功?
就连皇子皇女们都去太学读书,他们也没法再摆起架子关起门搞什么私学私教,敝帚自珍。
毕竟,以往世家勋贵垄断知识,和秦朝的挟书律一样,都是将知识垄断在上层,杜绝下层的晋升之路。
而吕雉如今要广招天下人才,还要逐步推行郡县制,削减诸侯封地,就需要更多读书识字的人才,不可能再让这些贵族们垄断书籍知识。
正好鲁元公主的造纸坊也正式投产,元纸的产量迅速提高,跟着也有人研制出了第一块雕版印刷,从一页页抄书到雕版刻印,效率提高了不止一倍,昔日只能一对一或者少数人享受的教育,如今终于可以大范围开展。
如此一来,原本那些需要被刘邦派兵强压着迁入长安的豪强地主和六国贵族遗民,现在都后悔没早来,甚至还纷纷修书去信给昔日的亲友,告知长安盛事,邀请他们来长安定居。
那些一开始只是来看热闹,不相信朝廷在废除挟书律后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能修建柒藏书万卷的太学书阁,广招天下学子进修读书。
待他们到了长安,亲眼目睹太学讲堂开学的盛况,又看到了天降光幕的“神迹”,得知若干年后,大汉会因诸侯横征暴敛,朝廷削藩而引起“七王之乱”,震惊之余,更对如今朝廷的新政大感兴趣。
这些学士们大多是经历了秦末战争和楚汉之争,多年战乱之后,终于得到和平安稳的生活,亦想展露才华,谋得一官半职。
在以前若是不认得什么权贵人物,寻常读书人是根本找不到机会入朝为官,只能通过给一些贵族和高官做门客,得到赏识之后,才有机会被举荐为官,一展抱负。
所以在春秋战国时期,孟尝君春申君等人甚至有门客三千,从者如云。
就连韩信当年,也是到处自荐求官,还屡屡遭挫,险些丢了性命,若不是萧何大力举荐,再三挽留,也没有机会成为一代军神。
至于成也萧何败萧何之事,就属于命运的捉弄了。
而这些学子到了长安,入太学之后,方知只要在太学通过考核,表现良好者,直接可以被朝廷选官,无需他人举荐,顿时都欣喜若狂,恨不得立刻就开始参加考核,来一展自己的才华。
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先帝刘邦和惠帝刘盈,乃至当今太后,都推崇黄老之道,无为而治,故而一个个都先将《道德经》背得滚瓜烂熟,跃跃欲试地准备在第一次考核中一鸣惊人。
当然也有人注意到,丞相萧何,御史大夫周昌,计相张苍,是这次的主考官,知道今年才颁布的《汉九律》,就赶紧通过关系找人抄了一份,包括对先秦律法都对照着学习了一番,自觉揣摩上意无碍,这才胸有成竹地踏入考场。
等他们打开考卷,看到上面的考题时,都不禁愣住了。
德有“六兴”,义有“七体”,礼有“八经”,法有“五务”,权有“三度”(注5),请以当今之事,论之。
绝大部分考生都懵了,听说先帝和皇帝太后重视老子,丞相们注重儒家和法家之学,就算是张苍兼修算学,可最后你们考试,居然考《管子》的内容,这……是故意的吗?绝对是故意的吧!
只有刘肥使劲地擦了把汗,默默地在心里说:与我无关与我无关,绝对不是我提醒太后的……
“这就是刘雄渠……哦不,刘土豆?”
鲁元公主好奇地量着这个虎头虎脑在吐泡泡玩的小崽崽,才刚会爬,放在毯子上就能自己爬着转圈。
嗯,就是种围着自己的爪子,一只爪子不动,另一只飞快地抓着地转,爬累了就翻个身仰面朝天,抱着自己的小脚丫啃,啃得有滋有味,自得其乐。
就算没人管,他能自己玩半天。
特好养活。
难怪大哥刘肥说“赖名好养活”,鲁元公主都想着,是不是跟张敖说一声,给他儿子改个名,偃哥儿的名字听着不够霸气,被张老妇人娇养得十分柔弱,都一岁多的娃了,还没这七八个月的小肥崽着结实。
要不,叫张地瓜?或张玉米?
毕竟,女孩儿叫嫣是个好名字,可男娃娃小就偃(偃旗息鼓)总是感觉哪里不对。
初张敖给儿子起名的时候,是不是脑子进水了?还是被刘邦击的萎靡不振,居然起了这么个名字?
鲁元公主自己没带儿子,起初没想么多,还是在跟陈曦聊天的时候,无意中说起她儿女的名字,被陈曦吐槽了一番,才意识这个问题。
但张敖居然固执地坚持不肯给儿子改名,甚至还为了封“休书”跟她怄气,说什么既然她不要儿子,自然不必管儿子叫什么。
不管就不管,鲁元公主现在每天的工作多得再长两只手忙不完,没兴趣跟他去争个被老太太养得连亲妈都不认识的儿子。
更况,太后将长乐宫中的广阳殿分给她,让她在这里建了个“皇家幼儿园”,宗室子五岁以下的孩子,都可以送来这里,既可以日托,可以全托,外地的诸侯王甚至可以让子孙常年寄宿,反只要缴足园费,自带奴仆不是不行,但都要接受皇家统一的学前教育。
在诸侯王来,这简直是在要挟人质,可鲁元公主明白,母后这是真心想给他们一条生路。
被洗脑,总好过被斩草除根吧?
一始,被吓得嗷嗷的孩子们和忧心忡忡地家人们,入园时,架势都跟生离死似的。
没两天,放学点孩子都不愿走了。甚至本来日托的小家伙还强烈要求住校,要求加餐,甚至还要求将幼儿园的小吃零食乃至餐的薯条都包回去。
包的建议被拒绝了。
在园内他们的吃喝安全可以得保障,可出了门,身边的侍从宫女乳娘,谁不敢保证自家后宅干干净净与无争,万一出点什么事,鲁元公主可不愿替他们来背这个黑锅。
这年月,嫡庶之分还没么严重,些诸侯王和公族勋贵们家里姬妾如云,为了爵位承袭下毒诅咒栽赃陷害无所不用其极。
她在张家不是没见过,只是她的身份太高,些人不敢与她争,就算这样,没少受老夫人的气。
自从张敖被削王降爵,给刘邦送美人都没能恢复王爵之后,她在张家的地位就更为尴尬。
好在,母后给她了一个机会,让她彻底从个烂泥坑里跳出来。
百年家又如,还不是跪在泥腿子出身的老刘家脚下称臣。
像刘肥这样,小时候饿成猴,刘太公给他起名字时用这个“肥”字,在时来是一种十分美好的愿望。
如今,不仅起名时的许愿超额实现了,他现在还想继续学着修渠和农耕之事,将他的齐国变成一个不畏旱涝的丰收之国。
年纪大的几个儿子都去太学读书,跟吕嫣和刘恢刘友做同学,年纪小的,就送来幼儿园,跟刘长刘建做伴,这刘土豆的年纪最小,还是个牙没长齐的奶娃娃,鲁元公主是“久闻大名”,才好奇过来。
刘肥是心大,将十来个儿子都送长安,丝毫没有不舍之情。
听鲁元公主问起名字时,他甚至有点羡慕地说道:“是啊,土豆这娃比我运气好,生下来就肥肥壮壮的,还特能吃,这刚始长牙,就能吃母后这边的好东西,以后一定长得比我还结实。”
“妹啊,以后这几个小兔崽子就交给你了。等回头我修好了齐渠,再来长安请你吃饭,啊不对,找你蹭饭才是。你这好吃的比我多多了。我就多给你带些齐国的特产……”
“呵,大哥你还真会占便宜,齐国有什么特产?你倒是说来听听啊!”
鲁元公主知道自己这大哥是出了名的抠门,或许是小时候穷怕了,所以长大后是格外抠,上次能狠下心送她城阳郡做封邑,还真是为了保命下血本了。
“啊这……”刘肥挠挠头,挖空心思地想:“齐国啊,去年给父皇进贡的是苇席和丝绸,其实我觉得胶东的咸鱼不错……”
“就这?”鲁元公主气笑了,“你给我咸鱼,还不如直接给我盐场呢!胶东胶西的盐场,分我两个如?”
她的封地在内陆平原,虽然不错,但既没有西南井盐,没有盐湖和海盐,单这一样,每年就要多花费不少。
刘肥这次回去之前,可是跟着刘盈把她边的试验田都摸了个遍,不光要粮种还要走了几个老农,然后把自个儿的十来个儿子一股脑都丢给母后教养,自己跟没事人一样拍拍屁股就准备回去。
若不是母后特许,鲁元公主都恨不得多宰他几刀。
这个着憨厚老实的大哥,其实才是真秋风的高手!
“盐场啊,没问题!”刘肥眨巴眨巴眯眯眼,大方地说道:“两个盐场可不够,只要鲁元想要,胶东胶西的盐场全给你,留给我一半的成盐就行!”
“你……真?”鲁元公主狐疑地着他,对他突然“大方”起来,还真有些不适应。
刘肥嘿嘿一笑,说道:“我听二弟说了,母后收回吴国封地,改为江东郡后,让你安排人治理。你让人学什么‘晒盐法’,听说不用煮盐,产出还胜过原来十倍?妹啊,哥哥这盐场都给你,你想怎么搞就怎么搞,只要最后给我分点盐就行!怎样?大哥够意思吧?”
“呵呵!”鲁元公主翻了个白眼给他,“我出人出工,修好盐场,晒了盐出来,你什么都不用做,直接分一半?不行,最多两成!”
“成半!”刘肥举着又粗又短的手指,苦着脸说道:“大哥没办法,齐国人多,百姓贫苦,既然有盐场,总不能让百姓吃不起盐吧?更况,我近几年不是旱就是涝,田都抛荒了大半,产的粮不够,还得拿盐去换,你分给我的少了,真不够吃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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