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太尽到一个父亲应尽的责任,一直很愧疚,现在的我原本就是一个将死之躯,不好再浪费人力物力,也并不想因此而拖累你。
我想你大概不会怪我,你会理解我这样不知对错的做法,就像你生病的事也从来瞒着我一样。
有时候回忆起来,我时常忍俊不禁,觉得我们父女真的很像,曾经互相隐瞒,却只有自己被自己的‘精湛’演技蒙在鼓里,而彼此又心照不宣的毫不戳破。
但庆幸的是,这次我终于成功骗过了如此精明的你。
患病的这段时间,长夜和白昼都漫长,看不见的细胞渗透了我身体的每一处,但我感恩它们没有过多伤害我的大脑,可以让我在最后将想说的话亲手记录下来,
也感恩它们的宽容,让我的生命从原本的三个月延续到了十一个月,使我得以做完最后一件事。
先别抱怨,我知道这其实并不是真正的最后一件,答应你一起去看阿辞演唱会的事我还记得,可我的路已经无法再延续下去了。
在这不长的十余月的时间里,我深刻感受到了一位作家笔下的一句话:真正的信心面前,其实是一片空旷,除了希望什么也没有,想要也没有。
在无人给我的生命下保证书的当下,我只能在这样一片白茫旷野里踽踽独行,而你和你妈妈就是我手握着的希望。
其实这些年我和你妈妈时常见面,最后的时刻,也幸而有她愿意陪在我身边。
我和她之间有很多遗憾,但或许是病后人变得格外容易满足,于是原来的那些遗憾,也在这些日子和她的日夜相伴中得以消弭,
于是我唯一的希望就只剩下你。
其实你很强大,并不需要无谓的牵挂,但我还是想亲眼见证你污名得以洗脱的那一天,于是看到庭审宣判的那一刻,我便明了该踏上归途。
还记得春天的时候,我送你们去蒙特勒的火车站,你临走前跟我说,下次见面,让我跟你讲讲和妈妈的故事,我答应了,但不知道你是否会介意,我将这个任务交给了你的妈妈去完成,
也麻烦你到时候可以将她说的写下来寄给我,我想看看她的视角里,还有哪些我没有察觉到的事。
如果可以,陪你去演唱会的任务也可以交给你妈妈,她会愿意的。
她和我一样爱你,并非刻意缺席这么多年,也因为愧疚一直不敢见你,但从此以后,你们都是彼此在这个世界上唯一有血缘关系,可以放心依靠的亲人了,至少心平气和的见一面吧。
最后要告诉你的是,‘息息’这两个字取自生生不息这个成语,爸爸妈妈那时希望你活的像一盏不眠灯火,不管火焰的范围或大或小,只要长久的热烈下去就好,
但现在我希望将这两个字附上新的含义,多多休息吧息息,如果觉得累,不想燃烧了也没有关系,爸爸这一生忙忙碌碌,就是为了能够时刻托住你,让你有一处可以安全躲避的地方,所以按照梁伯伯的引导去做就好了,不必有任何负担,这些都是我的意思。
不要生气,不要难过,我终于从病魔的手里得以解脱,这理应是一件喜事。
我这一生无甚功绩,无需墓地,更无需立碑,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能和妈妈一起,将我放进海浪里四散漂流,我想以更渺小的形态去领悟这天地间的无垠广袤,
这样在下一次见面时,我能够和你讨论的话题才不至于无聊。】
客厅里的暖色灯光铺在单薄无力的躯体上,像盖上一层温暖绢帛,却无法带去任何温度。
顾念栖将信笺抱在胸口,很想不顾一切撕心裂肺的哭喊出声,可唇瓣张着,除了哽咽的吐息,连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只有眼泪在无休止的滑落。
晴天霹雳这个词,究竟是前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创造出来的。
明明一切都好起来了,
才刚刚好起来。
现在回想起来顾锦程当时真的很反常,找的借口也总显蹩脚,她恨自己为什么当时那么不敏感,明明他的消瘦那么不正常,她却对他的那些说辞深信不疑。
她也没料到顾锦程竟然会察觉她生病的事,
她自以为瞒得很好,却不知道一切早已尽入他眼底。
她也做过这种事,所以她好像没有立场去责怪他费尽心机隐瞒自己,但又没办法不怪他,他这种做法甚至都没能让自己最后再见他一面,
哪怕仅仅是看一眼也好。
怎样都不至于让她毫无过渡的去面对一抔没有形状的粉末。
他有没有想过她应该要怎样去接受这堆粉末不久前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是她最亲最爱的父亲,
他到底知不知道这对她来说到底有多残忍。
视线模糊又清晰,顾念栖倒在沙发上,像一条搁浅干涸的鱼,缓和了很久才看清信笺最后的一段话,
【你小时候最喜欢吃巧克力蛋糕,但蛀牙也因此很严重,疼起来总是死去活来,牙也是补了又坏,所以我总是管着你,为了健康剥夺了你的很多乐趣,
所以爸爸这次特意买了一个很大的补偿给你,可以多吃一点,但也要适量,吃完记得好好刷牙,或许你已经忘了之前牙疼时的感觉,但爸爸却永远记得当时心疼的痛感,以后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生日快乐我的女儿,无论以何种形态,爸爸永远爱你。】
明明衣服的领口不高也不紧,但顾念栖还是使劲扯着衣领,以试图缓解艰涩的呼吸。
她忍着窒息般的晕眩,从沙发上慢慢滑下,跪倒在茶几前的地毯上准备去拆蛋糕盒,却碰掉了放在一旁的信封,里面剩余的东西在这时滑落了出来,
是两张照片。
一张是她和宋宴辞的合照,顾锦程帮他们拍的,另一张是顾锦程和一个长相极美的女人站在相同的地方留下的,
那大概就是她的妈妈。
两张照片是横向拼接着粘在一起的,背面的右下角写着三个字,全家福。
顾念栖回忆起当天的情形,起初是顾锦程和宋宴辞一起在给她拍照,后来顾锦程叫宋宴辞过去跟她站在一起。
她现在看着这张照片,视线里却尽是那天顾锦程微微弯腰给他们拍照时的模样。
她好后悔,为什么那天没有跟爸爸也一起留下一张合影。
合照少的可怜,她连拿来怀念的素材都几乎没有。
胸腔里的空气越发稀薄,心脏快要爆炸般狂跳,她再一次确切的体验这种濒死感,却倔强强撑着并不倒下,腕骨在不停颤抖,但没能阻止她将蛋糕盒顺利打开。
真的是很大一个,造型很高级漂亮,浓郁的黑巧香味在盒子掀开的那一刻就飘散了出来,但她好像一点也闻不到。
她插上蜡烛,没点燃又拔掉,也不切蛋糕,就拿着叉勺没表情的往嘴里送,一口接着一口,口腔被撑满,吞咽不及但依旧机械化地往里塞着,
手抖的厉害,她索性扔掉了叉勺,用手扣着蛋糕接着往嘴里塞。
她吃的很快很狼狈,身体一切感官都麻木,口中食物和着眼泪一起往下吞,哽在喉头也不管不顾拼命往下咽。
顾锦程叫她要适量,那她偏要不停的吃,像刻意试探他底线似的。
小时候他总能及时出现,严厉地将蛋糕从她面前收走,而现在,她几乎吃掉了一整个也没有任何人出来劝阻。
在胃受不了这样突然大量进食的刺激,忍不住趴在垃圾桶旁呕吐不止的时候,顾念栖被一股彻底的悲哀贯穿,
真的没有人再来管她了,以后都没有了。
作者有话说:
心力交瘁
*真正的信心面前,其实是一片空旷,除了希望什么也没有,想要也没有。——史铁生《病隙碎笔》
◎他情愿将她绑在身边过一辈子◎
今夜没有星星, 月亮高悬在黑沉的夜幕,很弯的一轮,散发着淡白色的光晕, 隐隐能看见表面纵深的沟壑。
宋宴辞斜倚在车旁, 脖颈微垂,五官轮廓被手机屏幕的荧光映亮, 那上面正显示停留在他和顾念栖的聊天界面。
【睡了吗。】
这条是他一个小时前发去的消息。
而她十分钟前才回复了两个字,
【睡了。】
然后便没有了下文。
他仰起头,视线准确定格向面前楼上的一扇窗,
说睡了, 可家里客厅的灯还亮着。
他按灭了手机屏, 就这样站着, 路灯离得有些远,一身黑衣的颀长身型有种快要融于黑夜的黯淡,影子也是模糊不清。
其实今晚她刚踏出包间没几步他便也起身跟上,原本是想送她上车后再回去的, 但她走的格外快, 等到他追出去的时候, 正好看到她在和沈亦航说话, 再然后,她上了他的车, 不知去向。
她这一整晚都反常地盯着手机心神不宁,接了电话后便忽然要提前离开的原因,好像一下子都能被解释透彻了。
秋夜里的风多少沾染了些萧瑟意味,宋宴辞的视线逐渐从那扇透着暖色光线的窗户移开, 垂落向平整的水泥路面,
几片黄叶打着旋儿从他面前掠过, 磕磕绊绊地不见踪影,就像他此时无法活泛却又尚且清醒的思绪。
除了在确认关系的那一天,他认真问过顾念栖是否喜欢他,又是哪种喜欢,在得到她确切的答复之后,他便没有再问过这个问题。
他从不主动让她说喜欢他,说爱他,在某些特殊的时刻,他问的也是‘喜欢吗’,而不是‘喜欢我吗’。
他主动向她坦白自己对她心动的一点一滴,把自己的一颗心毫无保留的剖开放在她面前,却从不要求她用等价的内容回应给自己。
他其实并不如同表现出来的那样沉着。
他不是不相信她对自己表达的爱意,他只是对自己不够自信,尤其是发觉沈亦航对她的重要性,她之于他们近乎同等的信任后。
这段时间,他学会了用各种各样的理由来安慰麻痹自己,却每每在想到沈亦航在他离开的日子里,陪她度过了无法替代的那些年时,嫉妒便无法克制地占据他所有的情绪,几乎要吞噬他的一切理智,
他会不可控制地去猜测,她有没有在哪个瞬间对沈亦航产生友情之外的情感,又会不会,这种情感其实从未被湮灭。
他还记得那晚,看到沈亦航和另一个女人相携离去时,她眼里的失神,以及他接她回去时那一路的心不在焉。
沈亦航的母亲似乎不接纳娱乐圈的人进入他们沈家,他们那么多年不在一起,会不会是因为这个原因。
他不敢细想,也觉得这样优柔纠结并不符合他一贯的性格,可一旦涉及到她,他就会变得好像有些不认识自己,
不敢问她为什么会喜欢他,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的,怕问了会逼她理清发觉自己的真心,会让她下定决心离开他。
他就是自私,稀里糊涂的将她绑在身边过一辈子,也总好过亲手把她推出去,推到别人那里去。
宋宴辞在她楼下待了一夜,看她客厅里的灯也亮了一夜。
其实昨晚她回来的时候他就已经在这了,就看着她微垂着头,一个人上了楼,成熟漂亮的背影在夜色里显得很单薄,周身气压很低,对周围的一切都毫无察觉。
他无从得知她跟沈亦航之间发生了什么,不过这个问题很快便有了答案。
从早晨开始,众嘉集团和桥峪集团即将强强联合的消息便开始被铺天盖地的报道。
他才知道沈亦航要在今天订婚,
而她的心也为他长明了一整夜。
心情忽然就有些难以言喻,他分不清是再无阻碍的庆幸,还是她为了别人难过的酸涩,但也无暇分清,
他只知道,她现在应该会需要他。
缓步上了楼,输密码开门,
门打开的那一刻,他看到她蜷坐在沙发上,正抱着手机盯着屏幕。
衣服还是昨晚穿的那套,周遭空间笼罩着一层浓郁烟气,像一层阴霾,让她的身型看起来有些模糊,脸侧垂落的发丝凌乱,整个人充斥着一股浓浓的颓丧之气。
听到开门声响,她转过头,脸色有些苍白,眼眶还红肿着,在看到他时神色明显有一瞬间的慌乱。
她迅速按灭了手机,将身侧信件一样的东西压在了一旁的沙发靠垫下,然后垂头用手背很快擦了下滑落到下颌的泪水,整理了下情绪才看着他开口,“你怎么过来了。”
他带上门朝她走过来,却在隔着五步的距离时停下,没有再靠近,只是垂眼看着她,声线很轻,掩盖了一些情绪,“哭什么。”
有种自以为明知故问的意思在。
顾念栖听到他的声音,好不容易敛回的情绪又有了失控的趋势,但她知道现在不能,还不到让他知道的时候。
演唱会原本就是一项需要极大的热情和积极性去全力以赴完成的事,更何况他这次是为期两个月的巡演。
如果现在让他知道自己的爸爸过世了,他还怎么像以前那样毫无负担的,很热烈很享受的去表演。
她不想他强撑着去完成舞台,观众买票也不应该得到一场不尽兴的表演,
更何况他现在退团solo,知名度也正面临突破粉圈进入大众圈层的关键期,打好演唱会的口碑至关重要,需要的就是一个个出圈的舞台,巩固和证明他的地位,他务必要全力以赴。
于是她尽可能让自己保持着一个相对来说还算正常的神色,“我没事啊。”
“都这样了,还说没事。”
宋宴辞微不可查地叹息,还是挪动步子走到了她身旁,就着站着的姿势,掌心按上她的后脑,将她带进怀里,“想哭就哭吧,”
“哭完就能放下了。”
触及到他温热好闻的气息,顾念栖情绪又快要绷不住,极力压抑下,紧绷的肩线都在颤,
她疑心他是不是已经从哪里知道了什么,但不敢直接试探,只能摇摇头,开口的声线都不稳,“没办法放下。”
“他已经订婚了,”宋宴辞眸色有些暗,“你无论如何都应该要走出来了。”
顾念栖闻言,顿了下,“你说什么。”
“你和沈亦航昨晚见面的时候,他应该告诉你他要订婚的事了。”
“你怎么知道的,”顾念栖坐直身子,意识到他们刚才指的不是一件事,他是误会了什么,一时有些语无伦次,“对,我是知道没错,昨晚也的确是发生了一些事没来得及告诉你,但我难过不是因为这件事,”
“那是因为什么。”宋宴辞对上她的视线,眼神很淡,却仿佛要直穿进她内心隐藏躲闪的那处。
顾念栖一瞬沉默,逃开他足以将人禁锢的目光,“我会告诉你的,但不是现在,”
“总之不是你想的那样。”
宋宴辞也沉默下来,好半天才说出一个字,“好。”
“我还有事要跟你说,”顾念栖睫毛微掀,干涩的喉头有些艰难地吞咽了下,“我知道现在说很突然,但是明天的拍摄能不能换个时间,我现在的状态不适合出工。”
“延期多久。”
“我不能保证。”顾念栖抿下唇,缓了缓才小心开口,“还有,巡演我大概也不能陪你去了。”
宋宴辞克制着出了口气,“还是不能说的理由?”
“嗯。”
他忽然笑了下,又看向她,“顾念栖,你能不能回答我一件事,”
“你到底为什么跟我在一起。”
心因为他的话猛然抽动,顾念栖眉尖蹙起,“我说了不是你想的那样。”
但他还在自顾自地说,“是因为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对我的习惯,还是因为你根本就不知道该怎么拒绝我,只能勉为其难的答应。”
“其实不用这样,”他苦笑着摇头,“虽然我很高兴,但你其实不用顾及我的感受。”
原来他潜意识里竟然一直这样觉得,顾念栖忽然就有些无力,
可她明明一遍又一遍地跟他说过自己只喜欢他,澄清过很多遍和沈亦航的关系,也一直在保持距离,但他原来从来就没有相信过。
既然不相信,他又为什么要和她在一起。
气愤和委屈让她没忍住涌出泪来,又被立刻不动声色地擦掉,再抬起头时,她的神色忽然就变得很冷淡,“随便你怎么认为,”
她还想说什么,但尽力克制住了,不想在气头上说出什么伤人,会让自己后悔的话。
“你走吧,”她很努力让自己平静开口,“我们现在都需要冷静一下。”
宋宴辞顿了顿,而后没有异议地点下头,后退了两步,临转身前又停下,声音好像隔了很远,
“顾念栖,其实我好像一直都没太看懂你。”
“我早就说过了,”顾念栖没有太大波澜,很安静地弯了下唇角,“这九年填不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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