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出了正院,走了一刻钟左右,终见国公府大门。
肃穆森严。
嫁进来那日,披着头纱看不真切,温叶此刻才看清国公府正门长什么样子。
车轿都已备好,徐玉宣已让纪嬷嬷先抱上了轿,徐月嘉让温叶先上马车。
温叶也没和他客气,实在太冷了。
钻进车厢内,温叶看了一眼乖乖坐在右侧的小孩儿,在他对面坐下。
隔绝了肆意的寒风,车厢内又煮着茶水,较之室外要温暖多了。
徐玉宣脑袋一点一点,明显是还没睡醒,却还要努力睁眼。
温叶抱着暖炉,瞧着有趣。
很快,徐月嘉也进了车厢,坐到正中。
温叶收回视线,给自己沏了一杯热茶,驱驱困意。
马车驶动,车厢内除去茶水的沸烫,别无他响。
温叶喝了杯茶,又用了茶案上摆放的点心,对面的小孩儿似乎是发觉车厢里没一个自己熟悉的人,肉眼可见开始生怯。
他看看正中的徐月嘉,又瞅瞅对面的温叶。
一双小手从将他包成一个圆团的披风露出来,揪着披风一角。
徐月嘉在刑部任职多年,身上多少沾了些令人生畏的狠绝气场,因此徐玉宣一直有些惧怕他这个父亲。
不过比起没见过几面的温叶,到底还是徐月嘉这个父亲要更亲些。
他往徐月嘉的方向一点点挪动小屁股,直至小短手能够挨到徐月嘉,才停下来。
仿佛就此有了底气一般,徐玉宣再看向温叶时,胆大了不少。
视线从碟中的糕点移向温叶一动一动没停过的嘴,徐玉宣小嘴咽了咽。
此时温叶手中已多了本书,一个多时辰的路程,同坐的又是不相熟的郎君和儿子,自然要找点乐趣。
只是,桃枝好像给她拿错了。
温叶翻了两页,眉头暗挑了一瞬。
看了一半后,温叶注意到徐玉宣灼灼的目光,正一错不错地落在她手中吃了一半的枣糕上。
温叶动作一顿,而后一口全塞嘴里。
徐玉宣看看她,又看看已空盘的瓷碟,意识到温叶方才吃的是最后一块后,委屈劲上来,嘴一瘪一瘪的。
也不知是因为什么,倒没哭出声来。
温叶慢悠悠咽下最后一口,视线一抬,就见徐玉宣不知何时拽上了徐月嘉的衣袖,父子俩同时朝她看过来。
一个眼包含泪,似委屈极了。
另一个神色淡淡,瞧不出什么情绪,但也不像是要为亲儿子讨公道的样子。
温叶思虑了一会儿,放下话本,从一侧的食盒中又端出一碟红豆酥,在徐玉宣面前晃了一周,最后摆在靠近自己的一方几角。
再次自顾自吃起来。
半点没有要分两块出去的念头。
徐玉宣见温叶还有,小鼻子吸了吸,再次拽了拽徐月嘉的袖口,意思很明显。
然而徐月嘉只淡淡看了他一眼,不为所动。
温叶进食的速度不快,徐玉宣却急了起来,忙从座位上挪下去,短腿绕着茶案,从徐月嘉面前,抓着他一点点靠近他左侧的温叶。
丝毫没有意识到,他抓皱了父亲的衣裳。
温叶被突然抱住大腿,低下头去看,是一张又奶又白的小圆脸,正在朝她喊:“母亲~”
倒是知道先要讨好人。
温叶却丝毫没有被蛊惑到,嗓音淡淡地问:“要干嘛?”
徐玉宣小手指了指茶案,小声表示:“吃。”
温叶这才伸出手,一把揪住小孩儿前衣襟,拖上座儿,然后从碟里拿了块红豆酥给他。
“吃吧。”然后继续看她的话本子。
徐玉宣手里抓着红豆酥,一点一点啃,一块红豆酥不大,很快就吃完了。
两手再次空空,徐玉宣看向温叶,道:“母亲......”
温叶闻声,目光未曾离开话本,就这般准确无误地拿了第二块红豆酥,给身侧的小孩儿。
这一次,徐玉宣对红豆酥热情消减了许多,啃了三口,就停下了。
他再次挪动下去,将红豆酥放在茶案上,主动用帕子擦擦沾了糕屑的手。
而后亦步亦趋再次靠向温叶,对她手中的话本好奇起来。
温叶瞅了他透着渴望的小狗眼,想了想,抬眸问:“宣儿是不是到该启蒙的年岁了?”
问的自然是坐在上首的徐月嘉。
徐月嘉看向与温叶亲近的徐玉宣,道:“启蒙先生,年后方到。”
温叶脑子里那根弦松了,还没启蒙,想来是一个字都不识。
“想看?”温叶问道。
徐玉宣不知听不听得懂,反正就一个劲点头。
温叶再次抓住徐玉宣的衣襟,不过这回儿是将徐玉宣塞她披风里,被她半搂着。
话本摆在二人面前,俩人一起看。
小孩儿就像是一个会移动的小火人儿,有了他,也不用一直抱着暖手炉了。
腾出了一只手,温叶嘴巴继续动起来。
时不时喂怀里的小孩儿一口,一大一小,话本子看得津津有味。
没过多久,徐玉宣脸上就沾满了糕屑,连那两撮眉毛上都有。
徐月嘉望见这一幕,眉头不禁一跳。
须臾过后。
“话本里讲的是什么故事?”
突然听到徐月嘉的声音,温叶第一反应,是错觉,待她抬眸与对方的视线对上,才知不是。
不过话本的内容嘛......
徐月嘉又问了句:“不能说?”
温叶知道自己放在西侧书房那一书架的话本,徐月嘉从未私底下翻看过。
只要她安分一日,他便不会私自踏足她的领域。
“倒也不是。”温叶道,只是她眼下看得并不是普通话本,是带了颜色的!
她合上话本,顿了片刻,开始道:
“这本讲的是一个江南花魁爱上了一位白面书生,不惜将自己攒了数年的赎身银借给书生,助他进京科考,谁料到那白面书生是个情薄心狠的,一举高中后却抛弃那花魁,与皇家公主相爱,做了驸马爷。”
徐月嘉听了,眉头一蹙:“男子写的?”
温叶面露讶异,没想到啊,“何以见得?”
徐月嘉递了她一个“还用我解释”的眼神。
没了话本,徐玉宣学起父亲,皱起两条小眉毛,仰头无声控诉温叶。
温叶不动声色将话本塞回车厢的暗屉里,然后一手盖住徐玉宣的眼睛,道:“其实这故事还没完呢。”
单从上半部来看,确实像是男人的手笔。
温叶继续道:“刚刚我只说了前半部,后半段里,花魁知晓真相后,一气之下来到京城,赶路途中恰巧救了一名神医,对方知晓她的经历后,表示愿意帮其改换面容,以报救命之恩,于是花魁顶着一张连负心书生都认不出的倾城美人脸来到京城,各种机缘巧合下,她成了皇上的继后,从此以后,公主和负心书生见到她都要喊一声:“母后!”。”
徐月嘉:“......”
幸好宣儿不识字。
故事是这么一个故事,只不过温叶讲述的是去黄版本,她可是寻了好几年,才在盛京一座名不见经传的小书坊,淘到不同于市面上受欢迎的那些书生与公主/相府千金/女皇/富家小姐等等的话本。
不过方才她居然带着一个两岁小娃看小黄书,真是罪过、罪过。
温叶低头看向手脚并用,挣扎向明的徐玉宣,心道:还好不识字。
逗弄了一小会儿,温叶放过小孩儿,终于重见光明的徐玉宣,语气带着控诉和委屈:“母亲!”
恰逢徐月嘉的视线再次投过来,温叶心中闪过一瞬心虚。
当着小孩儿父亲的面,捉弄小孩,多少有些放肆了。
好在这时,马车驶到了温府门前。
温叶将徐玉宣还给他爹,然后迅速下轿。
纪嬷嬷早已在轿前等候,温叶下轿后,她幅身一礼后,便利落进了车厢。
这一瞧,纪嬷嬷差点没稳住。
匆忙行礼过后,她小心翼翼问:“小公子这是?”
徐月嘉正一点一点擦去徐玉宣脸上糕屑,淡淡道:“无事,打翻了一盘糕点而已。”
徐玉宣闻言,仰起脑袋,露出困惑的表情。
纪嬷嬷疑心不再,忙快速将徐玉宣衣服整理好。
温叶在外面等了一会儿,才见徐月嘉父子下轿。
这时,温父与沈氏携儿子儿媳们正好到达府门前,时间可谓是拿捏得准确无误。
简单寒暄后,众人入府。
温父携两个儿子迎徐月嘉去了前院,途中遇到出来相迎的另外几名女婿。
至于温叶还有徐玉宣便由沈氏招待,先入后院,同其他女眷一起坐坐。
待开膳时,再去花厅。
沈氏瞥了一眼温叶身侧嬷嬷怀里抱着的孩子,神色讶了一瞬。
这天寒地冻的,国公夫人居然舍得这位金贵人儿出门。
毕竟以徐玉宣的身份,就算不随温叶回门,是挑不出什么错的。
沈氏的目光没停留太久,状似只随意一扫,最后落在温叶依旧圆润的面庞,不由道了句:“看来这嫁人后的日子是极符合你先前所期。”
温叶对沈氏这个嫡母心中还是感恩的,因此笑了笑道:“母亲慧眼。”
沈氏对几个庶女虽无真情,但也希望她们能过出自己的日子。
谁让这世间,女子只能依附男子而活呢?
“路是你自己选的。”话罢,沈氏漫不经心扫了一眼徐玉宣,但愿她不会后悔。
温叶察觉到沈氏的视线,微微一笑。
一路上,长嫂杨氏热忱地拉着温叶说笑,仿佛她们是失散多年的亲姐妹。
对此,沈氏倒没阻拦。
温叶并不反感杨氏今日的热情,她这位嫂嫂做事极有分寸,过去她作为庶女时也未曾被故意苛待过,如今只是比以前热情了些。
人之常情,温叶上辈子为事业打拼,太清楚权势人脉的好处了。
是以,她没有落了杨氏的脸面,始终保持浅笑温煦。
去正院的途中,杨氏还告诉她一件事,她二嫂柳氏怀孕了,刚满三月。
只不过今日这天实在寒凉,沈氏让她留在正院,陪几位归家的姑奶奶说话。
柳氏有孕,温叶并不惊讶,柳氏嫁进温家已有半年,与温二哥感情甚笃,有了孩子很正常。
只是杨氏这么一提,温叶不禁想到自己身上,她已决心这辈子不生孩子。
徐月嘉虽愿容纳她某些出格的行为,但未必会在子嗣上让步于她。
早年与张家公子定亲时,温叶借着那场大病,暗中寻了不少避孕的食疗方子,效果只是略降低了些怀孕的几率,并不绝对,但它有一点好处,不损伤身体。
可温叶知晓,自己不会每一次都幸运,这等事,还须与另一方通气商量好方能更加顺利实施下去。
不过时日还长,她才刚嫁进国公府,府中几位主子的性子尚未完全摸透,再缓缓。
只可惜,对于徐月嘉,为了避免意外突至,事儿没成之前,只能少睡几回了。
杨氏瞧见温叶略显异样的脸色,以为她是听到柳氏怀孕,心中升起了艳羡。
国公府是富贵,可温叶是去做继室,元配留了一子,依照国公夫人对此子的疼爱,温叶日后也生了儿子,怕也是越不过这位同父异母的嫡亲兄长。
杨氏想了想,压低声音安慰道:“四妹不必忧心,你与徐二爷成婚时日尚短,将来都会有的。”
温叶没想到误会,不过也没打算解释,只随意扯两句糊弄过去。
温叶到来时,正院已聚了不少人。
除了杨氏的两个儿子和陪座的柳氏,温玉婉、温慧、温兰都来了。
瞧着挺热闹。
温玉婉依旧只带了龙凤胎,两个孩子守在娘亲身边,一副知礼守规的模样。
温兰这回也带了四岁的闺女,她那儿子才一岁多,就算她想,家中婆婆也不愿。
至于温慧,俩月不见,瞧着也收敛了许多,身边只有五岁的长子伴随左右。
不用想便知定是杜家轮番上阵对她进行了好一番“洗脑”,盛京不是显州,俗话说,一砖头下去,至少也是个五品官,而杜家父子如今一个从五品,一个六品,想来温慧暂时是听进去了。
不过温叶率先看到的还是敬陪末座的小妹。
几日不见,似乎瘦了些。
常姨娘是没法出现在这种场合的,不过以沈氏的为人,想必在午膳前会留半个时辰允她去一趟溪翠院。
温叶先与大家见了礼,才将目光停留在小妹身上。
对方也有所感,朝她露出一抹笑。
沈氏见此,便道:“你们姐妹坐近些。”
若是按照温府的排序,温叶与温然的位置自然是挨在一起的,可谁让温叶嫁给了徐月嘉呢。
原本的安排是,温叶坐在嫡姐温玉婉的对面。
不过有了沈氏这句话,温叶得以坐回了以往的位置。
待温叶落座后,纪嬷嬷就不能再这么抱着徐玉宣不撒手,毕竟屋子里其他公子姑娘都陪在各自母亲身旁呢。
于是乎,温叶就多了个腿部挂件。
对于徐玉宣来说,只不过是在纪嬷嬷怀里眯瞪的功夫,眼前就多了一大片生人,自小熟悉的纪嬷嬷又不再愿意抱他。
他只能抱住温叶大腿,以此来压住他那惶惶不安的小心脏。
温叶倒没什么想法,毕竟还是个小孩儿,温府他又是头一回来,陌生的地方,一众熟悉的嬷嬷婢女离自己远远的,只能亲近她这个没见过几面的母亲,没哭出来已经算坚强的了。
是以,温叶安抚地摸了摸脱去绒帽的小脑袋。
圆溜溜热乎乎,一不小心就......摸上瘾了。
最初那股不安慢慢退去后,徐玉宣终于注意到脑袋作乱的手。
他仰起脑袋,汪汪的眼望向温叶,疑惑道:“母亲?”
温叶停了一瞬,扬笑夸道:“宣儿脑袋长得真好看。”
徐玉宣似乎是听出了温叶是在夸她,克制地抿唇,嘴角扬起。
小孩子嘛,都不禁夸,温叶用一句话,便拥有了继续摸头的权利。
但这一切在其他人眼中,琢磨出的意思就不同了。
沈氏始终淡定,温玉婉有沈氏提前的叮嘱预防,只微微惊讶片刻便恢复了正常。
剩下的人里,瞧见徐玉宣如此亲近温叶这位继母,是她们没预料到的。
这元配之子与继母在她们眼中,是该天然彼此敌视的关系,就像这世间极少有婆母与儿媳能够真心相处融洽的。
果然,能嫁入国公府做继室,又怎会是普通的小角色呢。
杨氏还与柳氏悄声道:“看来四妹和国公府小公子是有母子缘的。”
温叶没管她们的眉眼官司,她眼下就好奇徐玉宣这个头是怎么睡的,这般圆。
倒是温然喊完“四姐”,问候了几句话后,对徐玉宣生出了几分探究与好奇。
她小声问温叶:“这就是小外甥吗?”
温叶嗯了一声:“算是。”
徐玉宣如今喊她一声母亲,温然可不就是他小姨。
温然眼睛亮了亮,随即又暗下去,她现在已经懂了继母这一词的含义,也知晓这世间的人对后母继室这一身份,基本都带着天然的偏见与不善目光。
她的四姐,如今就是这个身份。
外人都觉得温叶嫁得好,可作为其亲妹妹的温然,此刻只有心疼和担忧。
作为一母同胞的姐妹,温叶哪里看不出温然面上情绪的变化,不过有些事不能当大家面说。
她的婚嫁已遭不少人嫉妒,若再传出她在国公府日子过得潇洒,怕是会被盛京城里那些夫人们用唾沫淹死。
温叶只在正院待了半个多时辰,沈氏便开口让她和温兰还有温慧各自回闺院瞧瞧。
明面上是这么说,不过大家都心知肚明,这是沈氏给她们回去与姨娘见面说话的机会。
只不过白姨娘已不在,天这么冷,温慧懒得去走过场,随便找了个理由留在正院。
只要温慧不作妖,沈氏不会管她是去是留。
离开前,温叶看向挨着自己的徐玉宣,道一句:“不若你留在这儿?”
有纪嬷嬷以及陆氏派来的青雪白梅,再有沈氏坐镇,徐玉宣留在正院没什么不妥,反正温叶很放心。
她去见姨娘,带上徐玉宣只会拖慢行速,而且纪嬷嬷等人定是要跟随的,溪翠院就那么点大,她还怎么能与姨娘小妹好好说话。
感知到温叶似乎要抛下自己,徐玉宣立马紧紧抱住她的腿不放,显然是拒绝留在这儿的意思。
纪嬷嬷这时上前,犹豫道:“天儿虽寒,但只要给小公子裹厚些,想来不会出什么大事。”
在纪嬷嬷心里,温叶不想带徐玉宣去溪翠院,估摸是担心一来一去,会让小公子吹了冷风,怕担责。
当然,能留在正院最好,纪嬷嬷是极赞同的。
可谁让小公子巴巴愿意和二夫人亲近,眼下更是一副离不开二夫人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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