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清楚春女士很大程度上不会管到原也,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注意点总归为好。
她严肃脸蚊子音:“你声音小点哦,放回去之前记得把水擦干,还有,弄完赶紧回房间睡觉。”
原也看着她,并不搭腔。
唯独嘴角没有下降。
确认叮嘱完毕,春早再次转身,刚要迈出厨房门框,背后响起男生的回答。偏低的声线,带着明显的戏谑:
“知道了,大小姐。”
◎海上升起太阳◎
回到房间后,春早就把自己一整个埋进被子,天还没凉快,薄薄的空调被轻软得仿若一朵不存在的云,也显得她脸上的闷烫越发欲盖弥彰。
大小姐。
活这么大还没人这么叫过她,父母甚至都没有。哦,不对,她的亲姐以前好像这样调侃过她,但跟原也讲出来的感觉完全不一样。那种时候,她只会开启互怼模式。
但刚刚……
脊椎过电。
随后是鸡皮疙瘩,夏季的热浪铺天盖地。让人只想逃开这种根本逃不开的节气。
胸腔里的轰鸣似乎能盖住她听力,忍不住地想去关切原也什么时候回房,但她根本不做到。
刻意凝神屏气换来的只有心跳音,砰咚,砰咚,急促得让人窒息。
春早塞上耳机,把音乐开到最大。
举起手机,屏幕定格在QQ界面,第一个是童·嗑学家,第二个就是原也……
春早立刻关闭。
为什么。
为什么。
不是没接触过男生,九年义务教育以来,也有同龄人跟她明里暗里地示好过,有时是言辞直白的信件,有时是异于旁人的关心,但她从未这样心潮起伏,曲折迂回,即使有感觉,也不过是浅浅淡淡的:这样不太好吧……
但今日此时,她只觉得:很不妙。
相当不妙。
宇宙究极无穷的不妙。
原也其实也没有做什么很特别的事情吧。
只是一些审时度势的帮助,一些细致妥帖的礼数,一些有因有果的交互。
毕竟他们现在是室友,较之同校同级生,有了另一层关系。总是好人缘的他,自然也有着尽善尽美的处事模式。
有理可循的事情。
为什么要产生如此强烈的反应。
春早在纠结里沉沉睡去,第二天迎接她的,果然是镜子里下眼睑淡淡乌青的少女,她揉揉轻微浮肿的眼皮,无声哀戚。
春初珍似乎也注意到了:“你没睡好?”
春早撕扯肉松面包的手一顿:“上高中后我睡好过吗?”
春初珍哑口无言,几秒才说:“我就关心你两句,大早上脾气这么冲干嘛?”
春早噤声。
惯例在文具店姐妹相会,吃瓜巨头童越啃着肉包,不忘关心昨晚的事。春早却再也无法将所有细节逐一讲清,只用一句“请他吃了鸡柳,然后就回去了”简略概述。
“就没啦?”童越显然不满意。
春早绷着张脸:“没了。”
她撒谎了。
抵触分享,抵触敞开内心。
看着朋友因为扫兴黯淡下去的脸孔,春早陷入了极为矛盾的自视。她害怕童越会据此再进行万字分析,凿开更多她难以面对的孔道。就当下而言,透射到她内心深处的,翻倍增长的光束,已经明烈炙热到让她无法承受了。
她云淡风轻地说:“终于请完咯,不用再有亏欠感了。”
伪作解脱语气,心却立刻悬吊去嗓子眼,还有点发涩。
童越被她的言辞惊到:“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春早看向她:“我说的有什么问题吗?”
“倒也没有……”童越嚼着包子,声音含糊:“就是……你去净云庵应该更能找到共鸣。”
净云庵。
本市知名佛教景点。
春早:“……你有病吧。”
童越:“你才有病。”
课间操,春早一如既往地规整站立,童越和丁若薇留在走廊填画板报,进度还没轮到她,她就照常上操。
少了童越这只叽叽喳喳的喜鹊,莫名有点孤寂。
远远扫到领队上操的一班老班时,春早迅速偏移开视线,直勾勾盯住前面女生的马尾辫。
广播体操旋律出来的时候,春早开始舒展四肢。
“体转运动——”
慷慨激昂的男音喊着节拍,响彻操场: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春早一侧手臂曲平,一侧手臂抻直,扭动上身,条件反射般朝左后方看过去。
女生眸光微定。
一眼即见的后脑勺并没有从视野里一闪即逝。
是她没看仔细?
“三二三四五六七八……”
借机再看一眼。
原也真的不在队伍里,属于他的位置被他们班另一个戴眼镜的男生取代了。
他去……
诞生这一习惯开始,这是春早第一次没有在队伍里看到原也。
起先是疑惑,然后是空落——没有锚点的,完全陌生又完全茫然的空落,就像一艘航速匀稳的船只,惯性在晴天抬头眺一眼塔顶,突然有一天,灯塔猝然消失,偌大的海平面只剩下自己。
广播的声音变得异常遥远。
散场后,春早心不在焉地抱着胳膊往跑道方向走。
同桌卢新月老远看见她独行的背影,就撇开一块走的俩女生,跑上前去勾住她胳膊。
春早一怔,回过神来:“你怎么就一个人?”
卢新月说:“我还想问你呢,童越呢。”
春早说:“她跟丁若薇出黑板报。”
“哦,对哦,”卢新月后知后觉:“你怎么没去?”
“还没到我写字呢。”
卢新月坏笑着指出:“你就来做操偷懒了?”
“什么啊,”春早不断下沉的心绪被扯正常线:“不做操才叫偷懒吧。”
上午最后一节课是英语,春早要提前去二楼取回昨晚的随堂测,方便英语老师下堂课评讲。
抱着练习册从办公室出来,春早贮停在常走的楼道口。
二楼基本是理科平行班,走廊里随处可见吵吵闹闹,荷尔蒙旺盛的男生,她过往都避之不及。
但今天……
陌生的异念往外汩冒着。
催动着她去做一些自己本不乐意,也从所未有的言行。
春早揣紧怀里东西,闷头闭气一路疾行。
只要从最边上的楼梯下去,就能顺理成章地路过一班……女生飞速拐过楼道转角的光块和浮尘,到达一层。
踩下最后一级阶梯。
高二(1)班的班牌近在眼前,春早往他们教室窗框挨近几分,脚步也微微放慢。
趁现在——
以最快速度装不经意地往里瞟一眼。
所有浮荡无依的情绪在一刻间靠岸和落定。
面貌出众的男生好端端地站在自己座位里,笑着用卷起来的不知道是课本还是笔记的东西,敲了敲前座肩膀,而对方似乎在趴桌补觉。窗外的日光耀亮了他半边身体,朦朦胧胧的,光洁到自带柔焦,像是刚从某个梦境请假回到现世里。
春早逞心如意地收回视线。
“原也!”
她听见有人恼怒地喊出他的姓名。
好像也变成恶作剧的一员,春早跟着唇角微扬。
她回到教室里,心情轻袅袅扑灵灵,海上升起了太阳,烁金粼粼。她熟稔地把练习册分发下去,走下讲台。路过童越座位时,扑鼻而来的奶糖味甜香,垂眼一看,是女生在慢条斯理地抹着护手霜。
春早五指一张,将右手杵到她面前,左右摆晃,再摇晃。
“干嘛?”童越迷惑抬眼。
不干嘛。
莫名的想蹭一点,涂一下。很怪吗?
◎发圈◎
接下来的几天,原也没有再缺席过任何一次课间操,每每转头看到他,春早心头都会有温水般的熨帖感。
他好像变得比之前更加好看也更容易找到。同龄段男生喜欢在户外跑跳,更不知保养防晒为何物,后颈常年黑黢黢,像是从来没洗干净过。但原也不一样,即使隔着崇山峻岭般的人群,他都洁净得如同日照金山或雪原云杉。
其实原也做操也有点男孩子们常有的吊儿郎当,不会一板一眼,偶尔还跟身侧人讲话,多数时候都会笑,眼尾在日头里微微眯起,与唇角形成呼应。
隔着老远的距离都能传染给她。
春早只能努力抿平唇线,让自己看起来面无波动。
不过……原也做操时也会扫到她吗?
毕竟他们认识,班与班之间又挨得这么近。
她的背影在他视角里会是什么样子?
周五晚洗漱后,在镜前吹头发的春早陡生好奇,就回了趟房,将笔袋里的小圆镜偷偷揣来盥洗室,像平日那样束起头发,对镜找了个刁钻的角度观察自己后脑勺。
……竟然是这么的,平平无奇。
最是司空见惯的发型,还有一些七零八散的碎发,黑色的发圈毫不起眼,几乎跟头发混为一体。
春早又分别试了下低版马尾和高版马尾,最后无奈地搁下镜子,请问区别在哪里。
回到卧室,她打开抽屉,将装发圈的透明盒子取出来,一顿翻找,几乎是黑灰棕系列的松紧皮筋或者透明电话线,最特别的也不过是灰蓝或灰粉的纯色款。
春早仰靠到椅背上。
头皮都开始烦恼到刺挠。
她抓了抓,明明才刚洗完,蓬松柔软还香喷喷。
周五被春早定为放纵日,上网时间会延长到平时两倍,临近十一点半,春早收拾好书桌,钻回被窝,将计时器设成四十分钟,而后打开扣扣。
原也的账号总是手机在线模式,一登陆就能看到。
都这个点了,他好像还没回来,而她像是住在空谷边一般幽静。
春早忽然有点意兴阑珊。
歌听不进,也没有困意。就这样漫无目地刷了十来分钟微博,她决定提前结束电子鸦片时间,刚要退出□□,好友列表忽的闪出一条消息,是原也发来的,提示[图片]。
春早心神一颤,点进去。
男生发来了一张手机照片,无需放大,就能看出是自己这两天来死磕的国庆节板报——
当中的一角。
除了少部分框架和绘图入镜,大范围显示的,都是她的板书。
她两指放大那些字迹,幸好,那些齐整娟秀的小楷还算入眼——得益于六岁起就被春初珍盯梢着每日临帖半小时。
原也拍这个做什么?
他知道这是她写的?不过一班窗户正对着公共板报的走廊,她这两天逮着空暇都会踩个凳子在那边争分夺秒地填充板书,很难不注意到吧,就像上次他也会过来帮忙清洁黑板一样。
春早满头雾水地回:怎么了?
同样的图片又被发出来,但这次上面多了道红色圆圈。
圈出来的是其中一个字。
原也:有个字写错了。
春早定睛一看,一时失语。
的确有字写错了,大有裨益的“裨”,衣字旁被她误写为示字旁,少了个点。
一定是急于赶工外加童地主隔三差五在边上吆喝的缘故,她才会犯下这种低级错误。
此刻被发现并指出。
很难不让人赧颜。
春早强自镇定,摆出知错就改的伟光正态度:
-是哦,我看到了。
-谢谢指正。
-星期一回去就改。
男生却又第三次将图甩来聊天框里公开处刑。
-不用,我加上去了。
-就是用的粉笔。
-应该没关系吧?
春早微怔,打开那张照片。
虽然小图看起来大差不差,但放大后明显不是同一张,光线不同,角度也有细微的区别。她曾用白色水粉颜料写下的那个错字,被人为地用白色粉笔修补完好了。用材色差的缘故,对方显然加深过好几遍那个少掉的“点”,为了使整个字看起来更为和谐一体。
春早奇怪:什么时候补的?
原也:现在。
春早惊讶:……你还在学校?
原也语气平常:嗯,这个点刚好没人了。
春早再度失语。
作为文科班稳定前五的高档选手,沦为错别字大王本该是件颜面尽毁的糗事,但回过神来,嘴角却兜满了浑然未知的笑意。
原来真的会有人主动去看黑板报上这些没有感情全是技巧的主旋律文学,还玩起“大家来找茬”的游戏。
春早不好评价原也的行为,她只知道自己用力磕着下唇很久了——为了阻挡喷薄的笑意。
她继续戳字:我还以为你回家或是去网吧包夜了。
原也回:就不能有其他选项吗?
春早:什么?
原也:比方说
原也:我正在回去的路上。
春早注视这两句话几秒,本能地拽来被角捂住全脸。手完全不够用,按她现在的欢喜程度,即使双手掩面,那些笑花儿都会从指缝里生长出去,无处可藏。
该回复什么?
——注意安全?——路上慢点?救命,完全不会。
春早败下阵来,选择性忽略。
十分钟后,房外有了动静,男生开灯,换鞋,放鞋,开卧室门……种种细碎的声响在深夜里格外清晰,春早聚精会神地偷听,感觉体内永久入住一颗闪烁不休的恒星,她翻个身,将憋藏到此刻的消息发送出去:
-谢谢你哦。
-不辞辛苦地帮我改错字。
原也:谁让我看到了。
还提前告知她:
-我要去洗澡了。
-要一会儿无法及时回复。
尽管已经开心到想要蹬墙或捶床,春早还是在聊天里故作淡定“哦”一声,说:您请便,我该睡觉了。
原也:好,晚安。
道完晚安,已经快零点了,春早心思已超睡点了,可神思雀跃到像在玩蹦床,不知疲倦。助眠音乐起不到任何效果,她就把外面似有若无的响动当BGM,直到原也回到隔壁卧室,整间屋子彻底寂静下来,她才心满意足地阖上眼帘。
周日晚自习前,春早提前离家,去了趟文具店。
假模假样地在文具货架前磨蹭半天,春早选出三支并不刚需的中性笔,红蓝黑皆有。
她握住它们,好像举着一张足以招摇撞骗的幌子,而后挪去了发饰片区。
走出文具店,童越正在旁边的便利店门外吸溜东北老冰棍。
她有些意外,从嘴里拔出冰棍:“诶?你今天怎么都到了?”
春早晃晃袋子,三只笔在里面相互撞击:“提前买点笔。”
童越哦一声:“那等我吃完一起走。”
春早一边应好,一边将新买的布艺发圈往裤袋深处多揣了两下。
发圈是米白色打底,上面印着一些缤纷的油画手绘风小图案,摸起来的质地也格外舒服。
防止妈妈多问,周一早上下楼后,春早才将它叠绑到扎好的马尾辫上。
本还担心童越会为此大惊小怪,但对方居然完全没注意到。
可能是她平时用到的发饰更加浮夸,所以自己头上这种在她眼里只能算保守型,不值一提。
第一个发现的人是卢新月。
她从厕所归来,回座时多看她一眼,惊叫:“春早你的新发圈好漂亮哦。”
春早不自在地捋一下马尾辫,脸微红:“是嘛,昨天逛文具店的时候顺便买的。”
“对啊!”卢新月凑近细看:“以前都没看到过你用这种大肠发圈……你头发厚,扎起来超好看的。”
她化身小火车:“呜呜我又后悔剪短发了。”
春早安慰:“没关系的,文具店还有同系列图案的发卡,我明天带给你,必须给我们月月也安排上。”
卢新月就差要抱住她:“早早你好好哦——”
前座女生闻声,好奇回头:“什么样的啊,也给我看下。”
春早开心地扭过头去展示,附近三俩女生都围过来,一通溢美之词捧得春早喜滋滋飘飘然。
高二(1)班每周一的课间操在数学课之后,下课铃响,老师叫课代表上楼帮忙批作业,吩咐完又往三组后排看去,找原也位置,想再捞个数学尖子当无偿帮手。
而少年已提前预判,没等他开口,就像条机敏的白蛟一般,动作迅捷地从后门混入班级队伍,不给他一点抓捕入瓮的机会。
停在操场,大家自觉分散站位。
原也旁边站着的是他的同桌,涂文炜。
升旗仪式还未开场,两个男生无聊得紧,就聊起电竞比赛。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讨论分析各自看好的战队。
“但他们中单你总没话说吧,夏季赛那手球女的爆炸输出……”涂文炜滔滔不绝地说着,却发现原也不再如之前那般中途抬杠,还常有理有据到让他秒变哑巴。
他偏头看他。
男生果然在走神,望着某个方向一动不动,目光杳远。
“喂,你听我说话了吗?”涂文炜不爽。
他的好同桌不予理睬,心思俨然已从他们的“两小儿辩游”中完全抽离。
涂文炜将上身歪靠过去,好奇他到底在看什么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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