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有这么容易感冒……”许逐溪嘟囔着。
他们俩个人相处的模式, 似乎和从前并无什么差别。
她有点不甘心,揪住他的衣摆,想要说些什么。但在明亮的灯光下,他眉宇间透露出来的疲惫无所藏身,许逐溪感到心疼, “快点休息……你看起来也太累了……”
南淮意说:“我连夜赶路回来的。”
他忽然卸了劲儿, 下巴搁在她的肩膀,虚虚地靠在她怀里。
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卖惨。
“……不要赶路, 万一……”
南淮意低低地笑出声,胸腔震得许逐溪只觉得肩膀发麻,侧头要去看他,只右脸颊贴了一脑袋很硬的头发,扎得她脸疼。
他起身,揪住她的耳朵,“我回来是为了教训你,胆子大得敢喝酒……”
许逐溪这个时候猛然就变得无比灵活了。
南淮意话音未落,她就嗖——地一下无比顺滑地从床上溜了下来,急得险些没穿好拖鞋,几步就蹦到了门口,还留下一句,“快点睡觉啦!”
南淮意乐不可支,仰面躺下。
他觉得这样也挺好的,即便她不给他什么回答,不给他什么承诺。
只要能一直这样,也挺好的。
匆匆进洗手间冲了个澡,刷牙洗脸,一切完毕。
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他发现了不对劲。
床上凭空出现了一个枕头和一条被子。
还有舒舒服服躺在被子里的许逐溪,探出个脑袋看着他。
“逐溪——”
“啊?怎么啦?!”
许逐溪朝他招手,“早点休息啦!”
面上全然一副无辜的不知所以的样子。
一分钟以后。
南淮意带着水汽躺进了被子里。
他靠在床头软垫上,侧头看她,“……只这么一次。”
“以后不能再这样了。”
许逐溪瘪瘪嘴,不以为然,问道:“……那以后我们结婚了,我们两个人也不能躺在一起吗?必须要分开在两间屋子里睡觉吗?”
“砰——”
南淮意砸到了地上。
许逐溪立马起身,作势要爬到床边来看他,被南淮意起身一只手摁了回去,“不要乱动——在被子里躺好。”
“哼——”许逐溪踢了下被子,“你紧张什么?我又没说什么……”
笑容掩盖不住的促狭。
“你还记得小时候的事情吗?”许逐溪靠过来。
暖烘烘的体温。
柔软的身体。
南淮意的身体不易察觉地僵硬了一下,又慢慢放松,认真回忆了一会儿,“大部分都记得,不过也有很多不记得的了,毕竟事情都太远了。”
许逐溪问:“那你还记得我最喜欢爬树吗?”
“那次看你和赵景泽比赛爬树想起来一些。”南淮意忍不住微微一笑,“不过我自己早都不记得了,长大以后,也没有多少时间能做自己了。”
没有力气和世界抗争了。
所以看到永远保持着这样的热情的许逐溪。
南淮意只觉得灵魂都在战栗。
尤其是,当这样一个鲜活的灵魂是因为他才能够保存下来的时候。
“小时候,有一次看见弟弟,我想把他从床上推下来……”
“我记得的。那又怎么样呢?只是在心里想想而已,又没有做什么。”
南淮意无声地在心里说,只是当时没有办法恨父母,只能把这样的恨意短暂地转接到对比巨大的另一个客体身上。
孩子总是不能接受父母可能并不爱自己的这一事情的,因为如果这个事情成为现实的话,那么自己的出生到底意味着什么呢?连带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人都并不期待自己的到来。
人们总说,记忆无痕。
那是因为人们潜意识地对自己进行保护,将一切苦难的晦暗不明的时光记忆,都悄然地磨平浅化,让它们尽可能地淡出人们的记忆中。
是人们主动地选择了遗忘。
但是一旦打开笼子,你才会发现,所有的痛苦和恐惧,一切一切的生命不可承受之苦,它们从来就没有消失,永远地停留在那里,只是被短暂地掩埋到了记忆的深处。
重新把它们翻出来是痛苦的。
可是当有了另外一个亲密的灵魂,一个可以毫无负担地分享自己所有的恶的那面的灵魂,把一切的一切再次讲述出来,竟然变得那么轻松。因为没有任何的负担,不必担心承担异样的眼光,不必惧怕可能到来的亲密关系的破裂,不用害怕任何一个人又要离自己而去,不需要伪装社会性的一面。
因为本来就是同样的灵魂。
只是灵魂被碎成了无数片,洒落在海滩上,另一个灵魂走过,将每一片慢慢拾起来,拼凑到一起,怀着激动的温柔的心,对每一片碎片落下一个轻柔的吻。
“我有了好多的你。”
只要一句话,轻轻的一句话,无数在时光长河里颠簸的划伤的伤口,尽数在爱的抚摸下愈合,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又像是已经走过了所有的一生,两个灵魂相遇,一个看向过去,一个看向未来。
“我是什么时候去世的呢?”
南淮意低低地叹息了一声,他知道,自己是逃不过这个问题的。
“二十九岁。”
许逐溪的心脏猛然缩了一下,握紧了被子的一角,偏开头不去看他,“是……是怎么样去世的?”
她的语气很轻,很柔,竭力避免伤害他。
她又后悔了,“我还是不问了……你不要想了。”
二十九岁。
一个很年轻的年纪。
大概率不会是正常去世。
南淮意摇摇头,“没关系。”
他已经不在意了,已经过了那么久。
十五年了,足以放下所有的不甘心。
他拽了拽她的被角,“大学毕业以后,我去一家私企做了会计。有次陪老板出去谈生意的时候,遇上了一个因为做生意破产的其他公司的老板,他和我的上司之间,有一些误会。又因为破产,什么都失去了,所以整个人变得神智不大清醒,拿着刀子,把我们俩个都杀了。”
许逐溪忽地坐起身,朝他挪了挪,“……没有人出来制止吗?”
南淮意安抚地把她搂在怀中,手臂搭在她的肩膀上,“是个比较偏僻的地方,他先开车冲出来,把我们的车撞倒了桥下边去……也可能不是他开的车吧,总之就是把我们撞到了下边,所以我们才失去了反抗的能力。”
许逐溪轻轻地在他侧脸颊亲了一下,“不想了……不要难过,现在一切都已经好了。”
南淮意朝她低低地笑了一声,重复道:“是的,现在一切都好了。”
他是没有梦想的。
当年从安县到省城读高中,再到大学毕业工作。
他所有的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为了活着。
找一份能够养活自己的活着的工作。
至于梦想,只短暂地停留在他的语文作文。
只要能够提高作文分数,他的梦想可以随时随地改变。
可是许逐溪不一样。
她有梦想,她有抗争的热情和勇气。
她要为了处于家暴中的境地不公的女性发声。
南淮意已经全然想不起来他是否曾经也为任何的事情愤怒过。
他不记得了。
但是没关系。
只要看到许逐溪。
只要还和她待在一起,他就觉得自己还是活着的。
他的灵魂仍然还有炽热的温度。
“怎么办?”
“嗯?”
“我好卑劣。”许逐溪抓着他的睡衣袖子。
“不要这么说!”南淮意的语气严厉,将衣袖从她的手里抽走。
“你那天和我说,我们是同一个人的时候,我当时其实很高兴。”许逐溪的眼眶红红的,“因为我其实很担心……我很怕你有一天不爱我,或者我们之间会发生别的事情……但是如果我们是一个人就不会,我们一定会很好很好地在一起。”
“可是那样……”说到这儿,她已经抑制不住地哽咽起来,“那样对你多不公平……你没有能够做自己的事情,全部都是为了我。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会是。那对你,就太不公平了。”
这是许逐溪纠结至今的原因。
“可是为了我自己,我为什么不能这么做呢?”南淮意无奈地抹去她眼角的泪珠,“不要哭,逐溪……为你做的一切,就是我想做的事情,这有什么公平不公平的?”
他有意哄她,“你这样说,是因为你打算以后赚了钱,不打算给我花吗?那你要把你赚的钱给谁?”
许逐溪破涕为笑,嗔道:“我才没有这么说。”
“好了,不要哭,你要是真的要公平,我有个好主意。”
“什么?”
南淮意轻轻地用自己的额头抵住许逐溪的额头。
“和我在一起吧,逐溪,好吗?”
“和我在一起以后,慢慢对我好吧。”
“好。”
许逐溪缓慢而坚定地点头。
趁着家里别的人都还不知道他回来,他要做件大事。
南淮意忽然发觉出陈矢生意做的广,于他而言, 还有另外一重好处。
做事方便了许多。
两人碰面的时候,陈矢还打着哈欠。
“怎么了?你这才七点多就把我叫出来。”
等听完南淮意说的话,陈矢的瞌睡一下子全跑的无影无踪了。
“结扎?!”
他瞠目结舌, 上上下下打量着南淮意,宛若见到了什么新奇人物。
“你要结扎?你们家他们能同意?!”
南淮意任凭他随意打量, “如果我要是想让他们知道,我为什么要来找你?你先上车再说,去你开的那家医院。”
“哦行, 我上车。”
陈矢着实是被这个消息吓得不清,迷迷糊糊地开了后座的车门,一只脚踩了上去,又想起来什么,撤回来, 关上车门, 再开了前边的车门, 再上车, 坐好副驾驶,开始系安全带。
南淮意皱眉看他,“你昨晚喝酒喝多了?”
“我昨晚?”陈矢摇头,“我昨晚没喝酒。”
“那你今天为什么像赵景泽似的?”
“我是——”
陈矢无话可说,盖住眼睛, 过了半晌才放下手, 总算清醒了。
“我只是被你的话吓了一跳而已。”
“怎么?”南淮意目视前方,转着方向盘, “你那儿做不了这个手术?”
“那倒不是,这也不是个什么大手术。”
陈矢的话说的隐晦,“只是结扎……就是有人,也常是女性……”
南淮意没有说话。
结扎手术很快。
流程也很简单。
先检查了一下身体状况,稍微化验了一下。
等到各项指标结果出来,南淮意就脱了衣服,躺在了手术台上。
陈矢在手术室门外等,他仰头看着亮起来的手术中三个字。
他没有询问,南淮意也没有告诉他。
为什么他忽然要做结扎手术呢?
陈矢这才意识到,他应该在来的路上询问的,或者在化验检查的时候。
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他所能想到的最恶劣的可能性是。
南淮意该不会是……
有了私生子了吧?
这是件比较少见的事情。
但在他们这个圈子里,并不算罕见。
有自己主动看上的。
有别人主动迎上来的。
还有别人有意塞过来的。
各种各样的料想不到的方式和途径。
陈矢的脑海里各种想法漫天飞舞,他一向是个善于联想的人。
一般这样的人也很容易有新点子,比较适合做老板。
当然了,南淮意的做法的目的其实很简单。
他只是不想让许逐溪承受生育的压力和痛苦。
南淮意也没有把这个想法分享给别人的打算。
没有必要。
即便是陈矢、赵景泽等一干好友,他们毕竟都是男的。
对于男的来说。
这就是他们难以理解的事情。
“可以吃药啊。”
“可以用避孕套啊。”
他们这么说。
南淮意很肯定。
即便不这么说。
他们流露出的眼神中所传达出来的意思。
也无非就两种。
一种是不理解。
另一种是好奇。
好奇这个背后的女人是有什么魔力。
而他没有兴趣和他们交流。
也自认没有那个能力让他们放弃自己“引以为傲”的“生育”能力。
所以他只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就是了,不需要过问别人的意见。
做手术也很快。
局部麻醉以后,切开一个小口打结输精管。
手术就结束了。
南淮意还有一个扫尾的工作需要陈矢帮忙完成。
“帮我做个假病历。”
陈矢问:“什么?”
“就写我因为意外丧失了生育能力。”他说。
这种事情不能假他人之手。
陈矢带着一副宛若雷劈了的悲痛神情,亲自在办公室里打开电脑,造假了一张诊断书,打印出来,盖章,最后再把电脑里所有的编辑痕迹清楚干净,双手捧着将诊断报告递到南淮意手中。
南淮意接过,颔首:“谢了,回头请你吃饭。”
“不客气。”陈矢下意识回答。
他站在医院大门口,目送着南淮意上了车,忽然大喊,“淮意!”
南淮意降下车窗,“怎么了?”
陈矢看起来恨不得眼含热泪,“结扎,是可逆的。”
他一个字一个字从嘴里蹦出来,像是说什么遗言似的。
“哦。”
“你可一定要记得啊!”
南淮意只是朝他摆摆手,一踩油门,开车离开。
远远的,从后视镜望过去,虚幻中觉着陈矢背后多了一张巨大的白手绢。
在空中摇曳飞舞煞是夺目。
这个诊断结果,自然也有它的用处。
他不在意,可是有人是在意的。
南淮意挑了一个风和日丽的周末的早晨。
宁水清带着两个女孩出门添置一些上大学需要用的物品。
家里只剩施琴、南兴华还有南永衡三个人。
且三个人恰好坐在客厅。
巧了不是。
南淮意拿着这张诊断报告,施施然地坐在沙发上,将纸放在了桌子上。
他说:“我受伤了。”
三道目光齐刷刷地向他看来。
他补充道:“上次出任务受的伤。”
一张纸在三个人中来回传递。
轻飘飘的一张纸,恍若雷霆万钧,把三个人从头劈到尾。
平地一声惊雷。
把一切都掀翻了个七零八落。
当事人不慌不忙四平八稳地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喝茶。
“呼——”惬意地抿了一口。
好半天,才听到南永衡声音发颤着开口询问:“这个结果……准确吗?”
不怪他。
人到中年经受这样的打击,难免看着神情落败了些。
南淮意点点头,残忍地戳破他最后的幻想。
“我已经在陈矢医院里检查两次了,都是一样的结果。别的地方,我也不放心,万一传出去了,名声也不大好听,跟我的名字连着……所以……”
他适时地停顿。
南兴华点头,“你这样想,能保密,是对的。”
他看起来比南永衡从打击中恢复的更快。
“爸!”南永衡看向自己的父亲。
他这个人虽说是有担当,但又没怎么经历过风雨打击。
作为南兴华的第三个儿子,年纪最小,和两个哥哥生长的环境也不大一样。
南兴华瞪他一眼,“叫爸也没用!我早就说,生下孩子,是要父母养育的。你自己把儿子丢下来的,现在出事了,想起来看你老子了,做什么都叫我,叫我有什么用处?!还不是怪你自己!”
一贯是这样。
南淮意倘若出了什么问题,追寻起来,都总是不可避免地走向对于南永衡的批判,不论是什么事情,总是说着说着就拐到了这里。
南兴华转而看向自己的孙子,大手一拍,安慰道:“这算是什么事情?不过就是没了生育能力了,这有什么的。战场上,我见过的事情多了去了,只要命还在,什么事情都不算是事。要坚强起来,不要在意这个事情!”
南淮意配合地点点头,他当然不在意这个事情。
或许是考虑到大概没人能不在乎这个事情,南兴华又换了一个方向,“国家以后医学技术肯定逐步会发展起来的,到了以后,指不定早就能够治愈你这个事情了。就是真的治不了,没孩子,算什么事情吗?你要是真想体会养孩子的感觉,以后去地区福利院,选一个孩子养在身边,也是一样的。”
“我知道的,爷爷。”
话是这么说,但演还是要演的像一点的。
南淮意把握了一下自己现在该有的情绪,黯然神伤的落寞,佯装不在意的淡定,混杂着被话语鼓舞到的积极向上,还有决心走出来的勇气和意志,四种情绪轮番浮现在他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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