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中着急,几乎是一路狂奔,然所行之处,皆是一片肃静。
章玉麟面色难看非常,即便没有亲身经历过战役,这白日里如此安静,也难免叫人心头恐慌。
待得行至一条偏僻小道时,他闻到了一股冲鼻的血腥味后,神色越发难看。
他几乎来不及多想,便直接策马奔腾,一路行到了马车附近。
然而刚刚抵达那边,章玉麟便是一愣。
正午盛阳之下,一切东西无所遁形。
公主府的马车旁,伫立着一个人。
她身着一身玄色衣袍,面色浅淡,瞳眸黝黑。
而在她,和这辆马车的面前……
躺了一地的人。
满地苍夷中。
温月声站在唯一干净的一块空地之上,慢条斯理地擦着手。
她神色淡淡地道:“来了。”
其实本该留个活口的,但这里的人尤为喜欢用死士。
那便索性全都杀了。
章玉麟尚未反应过来,李庆元已经率领着一众将士赶到了这边。
郡主人还没到城北校场,就已经发生了这等事,李庆元及他身边的将士脸色都很不好看。
因着心中急切,也怕郡主出事,赶得很急。
然在一群人策马拐入了这条小道上后,皆尽数怔住了。
四五百人的队伍里,眼下鸦雀无声。
李庆元的面色一时间没有绷住,他下意识看向了章玉麟,却见章玉麟面上也有些怔忪。
是了,一起从校场里出来的,章玉麟又能够比他们快多少,如何能够在片刻间斩杀这么多的人。
而且……
李庆元上前半步,蹲下了身子查探了其中的一具尸体。
这里的尸首,全部都是死士!
凡是能够成为死士的人,皆是身手了得的好手,且所有死士接受到的,都是极为残酷的训练。
放眼望去,这道上躺着的死士尸体,就差不多有三四十人。
也即是说,在他们赶来之前,就已经有人将这刺杀郡主的所有死士,全部屠杀殆尽。
因为太过震撼,李庆元连一句话都说不出口,只被震慑在了原地。
死士训练有素,便是他们赶过来,只怕也要跟对方缠斗一下,在人数绝对的优势情况下,必然是会取得胜利的。
但也说了,是人数的绝对优势。
并且还一定会有伤亡。
然眼下……
他看了眼马车的方向,此前何等情况不知,但他们赶到时,确实只看见了郡主一个人。
所以到底是谁救了郡主?
在城北校场的所有将士中,可以在这么多死士的围剿之下全身而退的人,大概只有章玉麟吧。
“收拾一下,把这里的人,都抬到校场去。”温月声淡声吩咐道。
章玉麟低声应是,想了下,还是问道:“郡主可有受伤?”
温月声道:“无碍。”
就是又损了一条新开光的佛珠。
她从头到尾表现得不像是一个正常的女子,因为正常女子在看见了这一幕时,决计不会是这般冷静,或者说是冷淡至极的表现。
然不知为何,周围的将士此刻都不敢去多思多想,甚至不敢多去看她几眼。
总觉得现在并不是同郡主多说话的时候。
秋日确实多燥。
温月声一行人抵达了城北校场时,留守在了这边的校尉匆匆行来,见得温月声没事,也是长松了一口气,随后高声道:“见过郡主、将军。”
“郡主,皇上召见。”
皇帝的銮驾也是刚抵达城北校场。
温月声第一天来校场,便遇见了行刺,皇帝震怒非常,亲临校场,命人彻查行刺之事。
同圣驾一起来的,还有恒广、渭阳两位王爷。
听得温月声没事,人已经到了校场中,殿中的气氛总算是缓和了些许。
待得大军整理好之后,底下的将士按照了温月声的吩咐,将皇帝一行人请到了外边的高台殿上。
皇帝走在了前面,渭阳王看着那校场上横着摆放着的数十具尸体,当下便是一愣。
恒广王腿伤暂未恢复,是以如今去哪都是坐着轮椅,被身后的人推着,听着底下人的回复:
“……是死士,几乎全部是一刀毙命,其所用的刀,就是这些死士携带的刀具,除此外,找到郡主的时候,整个道上只有三个活人。”
“郡主和身边的丫鬟,以及一个驾车的车夫。”
渭阳王听得心头狂跳:“那这些死士是谁杀的?”
“将士们赶到的时候,这些人已经全部死亡,所以暂且不知。”
恒广王轻眯了眯眼睛,沉声道:“看来思宁远比咱们所想象的要厉害,身边除了章玉麟外,还有这样的能手。”
渭阳王想了下,问道:“难道是陆青淮?”
“不是陆将军。”说这个话的,是前来赴命的李庆元,他定声道:“陆家剑法所造成的伤势绝非是这般模样。”
“且陆小将军武艺高强,通诸武,但最为擅长的是长枪。”
不是章玉麟,不是陆青淮。
渭阳王扯了扯唇:“难不成是思宁自己杀的?”
没人搭理他。
但值得一提的是,在场的人皆清楚,今日之事一出,那些暗地里不管是有想法还是没想法的人,只怕都会消停不少了。
恒广王看了那边几眼,忽而道:“这般场面,思宁倒是面不改色。”
皇帝入座后,底下的人将今日遇刺的细节禀报了番。
他面色冷沉,看向温月声:“此事你可有头绪?”
派出来的死士全部被剿灭,没有一个活口,想要查是谁动的手,还真不太好查。
然越是如此,这边的人脸色越是难看。
皇上才赐下金腰牌,就有人按耐不住动了手,这等行为,可还有将皇帝放在了眼里?
温月声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眸,较往常还要冷。
恒广王道:“可是与你结仇之人?”
这话一出,殿内安静了片刻。
若提及与思宁郡主结仇之人,眼下所有的人都会想到景康王和梁府。
说起来倒也有几分道理,梁家倒塌的根源在于温月声,对她愤恨到了极点,以至于无论如何都想要她死,却也是情理之中。
渭阳王道:“要有私仇,往常什么时候不能报,非得要选在了来验兵的路上。依本王看啊,这哪是什么私仇,分明是动了有人的权益,某些人心里不舒服罢了。”
这个话可只有他敢说。
恒广王面色冷沉下来,讥笑着看他:“三弟,没人教过你,凡事都要讲究个证据吗?”
渭阳王:“随口猜测而已,大哥怎么还恼了?”
“够了!”皇帝冷声斥道:“朕问的是思宁,问你们了?”
两人同时噤声。
温月声还在擦手,然怎么擦,心底那股燥意都褪不下去。
她抬眸,冷声道:“比起谁动的手,眼下更应该查处的,是军中传递消息的人。”
“章玉麟。”
章玉麟闻声,叫了两个小将进来。
这两个小将,是章玉麟到城北校场后,从新兵营里面提拔上来的。
寻常极少跟在了他的身旁,长相和武艺也不是最为起眼的,但为人格外聪明。
“回禀皇上,三日前,郡主接到了金腰牌后,便传令于臣,让臣在军中挑出几人,观察全军动向。”
这话一出,满殿安静。
恒广王和渭阳王脸色都变了一下。
思宁得了金腰牌,却没有第一时间去往校场,原是早就已经提前做好了准备。
只是温月声以为对方会动点什么高明的手段,未想到竟是直接派人刺杀她。
因她前世的经历,是以她从未想过会遇到行刺这种事。
倒也是破天荒头一回了。
温月声今晨去了天慈寺,没有从公主府出发,而对方恰好埋伏在了天慈寺往校场的路上,便足以说明是有人传递了消息出去。
这传递消息的人,也只有两种可能。
要么,是温月声身边的人,要么,就是军营中的人。
不是温月声的人,那就只能是军中之人了。
殿上的皇帝神色微缓,沉声道:“可有什么发现?”
“回皇上的话,李庆元将军的信,是今晨传出去的,在收到了郡主回信之后,整个城北校场中,只有一人离开过校场。”
“此人便是孙校尉。”
他口中的孙校尉,是近来才提拔上来的武将。
殿内安静非常,没想到这个走漏消息的人,竟还是个校尉。
这两个小将的证词可以互相佐证,几乎坐实了孙校尉传递消息的事情。
孙校尉被带上来时,竟还矢口否认。
“请皇上、郡主明察!”孙校尉高声道:“臣今晨离开校场,是因为家中老母生了急病,府中之人着急,这才来校场找了臣。”
“前来报信的是府中管事,可任由郡主审问。”
温月声闻言,垂眸淡声道:“听见了吗,去查他府中的管事,今日去过何处,见过何人。”
那孙校尉一愣。
他断没有想到,温月声竟是连解释都不听。
旁边的将士应下后,她抬手,指了下孙校尉:“至于他。”
“拖到校场内,斩首示众。”
边上的恒广王骤然抬头,那双锐利的眼眸扫向了她。
渭阳王亦是神色大变。
在此之前,他们路上还有议论过。
“父皇将城北军权交予一个女子,本就极为不妥,思宁那般养在深闺里的女子,到了战场上,只怕随时都能吓晕过去。”
“说不准此番的事情,正好能将她吓退了。”
然真正到了这边,发现她不仅能面不改色地面对那般情况,且手段亦是极狠。
他们心中皆格外复杂。
“郡主、郡主!”那孙校尉也是慌了,他惊声道:“末将是冤枉的,还请郡主开恩啊!”
温月声却道:“你是不是冤枉的,待查验过你府中管事便可知晓。”
那校尉神色巨变,却仍旧死咬着未松口。
温月声派出去的人动作很快,迅速将消息传了回来。
章玉麟沉声道:“孙校尉府中的管事招了。”
“今晨他以买药之名,去了医馆中,将郡主自天慈寺出行的消息传递了出去!”
那孙校尉听得这番话,当下面如死灰,为求活命,当下高声道:“郡主开恩!末将该死!此事皆是上面的人吩咐下来的,末将只是按照上面的吩咐在行事,求郡主开恩,饶末将一命……”
温月声并不想听他的解释,甚至当着几位王爷和皇帝的面,她并未过问指使他的幕后之人。
将死之人的嘴会撒谎,证据不会。
她起身,往高台上走去。
一边走,一边冷声吩咐道:“将他拖下去,斩了。”
那孙校尉还未反应过来,便已经被拖到了场中。
下面的校场上,人头攒动。
温月声站在了高台上,神色淡淡,开口却道:“我大徽将士里,容不得叛军。”
“违令者,杀无赦。”
话音刚落,被按在了场中的孙校尉已是人头落地。
满场死寂。
第48章 天性凉薄
适才还在校场中,生龙活虎,训练着底下将士的一个大活人,顷刻间就没了性命。
城北校场内安静非常,无数目光落在了那高台上静站着,身姿缥缈的女子身上。
此前温月声得殿前金腰牌时,这边有的人或许还不以为意,甚至并不觉得郡主能够影响到了校场什么,而今,摆在了校场最前边的那几十具死士的尸体,还有其刚上台,便斩了个校尉之事。
都在清楚明白地告诉他们,这城北校场的天,已经彻底变了。
沉寂中,无人胆敢开口。
温月声以这般方式告知了所有人,无论顶上的人是男是女,是什么样的身份,军纪不可违逆,而眼下,她就是城北校场的军纪。
一片安静当中,上首的人开口道:“今日起,校场内每十日一次考核。”
听闻考核二字,底下的人面面相觑,但有斩校尉之事震慑住,哪怕心中疑惑,也轻易不敢在温月声的面前造次。
“校场考核,不问出身不问身份,只问能力。”温月声微顿,抬眸扫向了底下黑压压的人群:“空出来的校尉,能者居之。”
能者居之四个字一出,无数人惊诧抬头。
就连那原本沉默着的李庆元等将士,都忍不住看向了她。
大徽普通将士,尤其是他们守卫军,本身就在皇城底下,想要精进的话,其实是没有那么容易的。
论出身,论能力,甚至有时候还要论运气。
似是章玉麟这样一步成将的事,是许多普通将士一辈子都渴望不及的存在。
然如今,思宁郡主所带来的,不只是震慑。
也是机遇。
她将机会直白地摆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并且告知他们,任何人都可以去争。
一时间,无数人心头火热。
温月声就这么简短的几句话,让原本沉闷的校场内,重新注入了生机。
“十日之后,静待各位的好消息。”她轻声道。
然底下的气氛已同刚才截然不同,温月声轻描淡写的一句,近乎是一呼百应。
“是!”声势浩大,气势如虹,甚至远比他们方才来校场时,还要强盛。
恒广王目光幽沉,不由得看向了前方站着的那道清瘦身影。
却听身侧的渭阳王道:“皇城底下,四个校场,皆是守卫军。”
“一直以来,城北校场都是四个校场之中,实力最差的一个,如今思宁来了,瞧着倒是跟从前不太一样了。”
他微顿后道:“就是时间太仓促了些,等到昊周和亲事宜结束,使臣离京,下个月中便是三军汇演。”
“这么短的时间,只怕能改变的也不多。”
却听恒广王道:“你如何知晓,一个月之后,思宁还在京城?”
昊周和亲人选还没定下,真到那时,指不定温月声已经远嫁了昊周。
但话虽如此,他们心中都清楚,若思宁真的能让城北军焕然一新,那此番和亲的人选,无论是谁,都必不可能是思宁了。
圣驾离开校场后,温月声也离开了这边。
却没有直接回公主府,而是去了皇家国寺。
新开光的佛珠没了效用,天慈寺内嘈杂。
唯有国寺较为适合清修。
马车停在了国寺门外时,天色已晚,天边只余了些许残阳,赤红色连成了一片,与逐渐暗沉下来的天空连在了一起,似一副瑰丽的画卷。
天色已晚,加之国寺内来往之人本就少,周围很是安静。
只进到了主殿时,温月声脚步微顿,抬眸就看见了晏陵身边的涤竹。
“小的见过郡主。”骤然见到温月声,涤竹也愣了片刻。
每年的九月至第二年开春,晏陵都会在国寺内小住一段时间。
却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遇到温月声。
“晏大人可在?”温月声问。
涤竹点头,然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温月声已经越过了他,直接推开了偏殿的门。
涤竹神色微变,晏陵在这边静修时,都不喜欢有人打搅。
只他还没来得及出声提醒,就听里面的人道:“郡主?”
温月声入殿时,晏陵正处在了半梦半醒间。
他睁开眼看到她,原以为自己又做了那个梦。
此前,她在这间偏殿内,听他抚琴到深睡。
是以此后的许多时日,这间偏殿与偏殿里的她,总是会以各种荒唐的方式入了他的梦。
温月声扫了他一眼。
这位晏大人,是连午睡时,衣襟都拢得很是严实。
只他眼底瞧着清明一片,也不知此前是睡着了,还是没睡着。
温月声只道:“今日晏大人不抚琴?”
听得这番话,晏陵眸中的混沌尽数消散,他抬眸看向眼前的人,瞧见的是她那双过分黝黑的眸,和隐匿在了眸底深处,轻易难以察觉的燥意。
就像那天晚上,他在国寺附近找到她那般。
只那晚,她身上捎带着的,全是凌然的杀气。
“涤竹。”晏陵轻唤道。
涤竹快步进来,听得晏陵道:“去取琴来。”
涤竹愣了下。
往常这个时间在国寺内小住时,晏陵是绝不会抚琴的。
但他只停顿了片刻,便很快反应了过来,飞快退了下去。
皇家国寺内有一高僧,是做琴的好手,是以这国寺内,其实是不缺琴的。
不过一般而言,晏陵并不会用他人用过的琴。
但今日……
一切都和往常不太一样。
涤竹很快送来了一张寻常的绿绮琴。
殿中二人,一人静坐调试琴音,一人懒散靠在了琴案身侧。
殿内燃着檀香,是寺内普通的檀香,然在温月声坐在了琴案旁时,连带那股檀香,都变得清冽冷淡了起来。
晏陵神色依旧疏冷,眸光却见得面前的人懒散地靠在了身后的柔软的大迎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