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饭,易郎中一头又扎进医书里,易楚打开带回来的龙井茶沏了一杯端到医馆。
易郎中尝了口赞不绝口,“到底是好茶,甘香清冽,如果能有白玉杯来配最好,退而求其次,青瓷也可。”
易楚打趣道:“有了白玉杯,这茶盘也得换成玉的,爹爹的砚台也得换,鱼脑冻就行,笔山得用汝窑产的蟹爪纹才好,最后干脆把房子也换了,换到”歪着头,一时想不起到底是在杭州西湖好还是苏州的寒山寺更好。
易郎中乐不可支,心情一下子轻快起来,看着烛光下易楚娇俏的模样,突然暗生感慨:女儿这般好,嫁到荣家,到底是意难平。
易郎中翻了两天医书,终于断定杜俏的病正如易楚所说,是瘀血郁经,病因也很清楚,是气虚郁结,肝中有火所致。舒则通畅,郁则不扬,经欲行而肝不应,久而久之,瘀血郁结于腹形成徵瘕。
可是该如何诊治最简单的方法是开一剂破血逐瘀的方子。
可按易楚摸到的硬物,瘀血并非一星半点。若是已通人事的妇人好说,令其打出便可,若是处子之身,怕会引起血涌之症。
易郎中左思右想,不敢妄断。
这日陈雪刚刚化尽,天空又飘起了雪花,沸沸扬扬的,不一会儿地上就铺满一层。好在,只下了一个多时辰,又渐渐止住了。
易楚包上头巾戴上手套清理院中落雪。先用铲子将雪铲倒墙角的水沟处,再用扫帚将余下的雪扫到一起。院子虽小,扫起来却是不容易,直把易楚累得出了一身汗,倒是丝毫不觉得冷。
打扫完院子,易楚习惯性地撩起医馆门口的棉布帘子。
医馆里静悄悄的,不闻人声。
台面里,有两人正在对弈,冲着门口穿藏蓝色长袍的是易郎中,对面那人穿鸦青色袍子,发髻梳得很紧实,上面簮一只青玉簮,背影挺直。
易楚心中疑惑,她极少见到父亲下棋,不知今日为何有了兴致。
正想着,就见易郎中扶额,懊恼不已,“一招错满盘输,我认输。”
对面那人笑道:“易先生棋品如人品,正值端方,在下自愧不如。”声音极为熟悉。
易楚愕然,竟然是他
这怎么可能
易楚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怔怔地立在门口。
易郎中摆手,“即便是剑走偏锋,能赢就令人佩服。”抬眼瞧见易楚,招呼道,“阿楚,倒两杯茶来,就沏那天的龙井。”
穿鸦青色袍子的人也转过头来,棱角分明的脸上挂着浅浅笑容,眉梢高高扬起,眼眸里闪动着不易察觉的得意,“易姑娘。”
“见过公子,”易楚咬唇上前,轻轻福了福,眼角瞥见棋盘旁边放着的药包。
显然,他是来抓药的。
可怎么知道父亲会下棋,而且还能说动父亲对弈
易楚绞尽脑汁想不出来
第36章 交谈
易楚端进托盘,扯起袖子为两人斟茶,腕间露出一小截肌肤,白皙柔嫩。
辛大人想起自己从扬州给她带回来的那对手镯,如果她能戴上,雪白衬着碧绿,定然很好看。可她竟是一次也没戴过。
易楚斟完茶,又将点心摆出来,细声细气地说了句,“公子慢用。”
辛大人微笑颌首,“多谢。”笑容浅淡,可眼神极为嚣张,有股你能奈我何的意味。
易楚恨得牙痒痒,辛大人也怨气十足。
那天分明说好了,她自威远侯府回来会告知他杜俏的病情。连着几日他都闷在汤面馆没有出门,生怕错过她。
没想到她压根就没去。
不但没露面,连只言片语都没有。
这已经不是易楚第一次失信,上一次,他明明说好第二天要来,易楚却躲到西厢房去。
这个没良心的白眼狼,前脚他刚把她从墙边拽回来,后脚她就把他抛在脑后。
新仇旧恨加在一起,辛大人立时坐不住,冒着风雪来到济世堂。
再不来,他担心她会真的淡忘了他。
而且,他也记挂着易楚的身体,当时她说没事,谁知道有没有留下隐患
辛大人耳力好,早听到她在院子里呼哧呼哧地扫雪,又听到她撩起帘子站在门口,呼吸声时急时缓,表明了她心中的起伏不定。
他的耐性也极好,就是能假装不知道,直等到易郎中一字之差败北发现易楚。
不可否认,当他看到易楚惊讶的表情,看到她想躲却不敢躲,扭扭捏捏地上前行礼时,心情是前所未有的愉悦。
怎么样
他可不是私下见她,他是堂堂正正地来。
难道她还能跪着求他不来
当夜,易郎中心情极好,罕见地没有翻看医书,而是喝着清茶复盘,时而扼腕叹息,时而拊掌叫绝。
易楚好笑地问:“爹爹很开心”
易郎中摇头晃脑地拉长了腔,“那是自然,难得遇到一知己。”
易楚惊悚,不过下了两盘棋,这就成了知己了
易郎中将棋盘一推,叹道:“自古英雄出少年,杜子溪年岁不大,可胸襟谋略却非同小可,假以时日定非池中之物。”
易楚又惊,已经以字相称了。
思量会,易楚问:“那位公子棋艺很高”
“高应该是高,”易郎中感叹,“他善隐忍能沉得住气,屡次在走投无路之际行出险招,布局精妙出手狠辣,难得难得。”说罢,将棋子一粒粒放入罐中。
易楚看着父亲,莫名地感到愧疚。
父亲是秀才出身,对于琴棋书画定然懂,也是爱着的。可他独自拉扯姐妹两人长大,又为了生计忙碌不停,根本没有工夫也没有心思顾及喜好。
加上晓望街多商户,父亲便是想对弈也没有对手。
所以,能够酣畅淋漓地下盘棋才会如此开心。
可惜,她跟易齐都不懂棋,荣盛应该也不会吧
易郎中收好棋子,又取过砚台,倒上水,不紧不慢地研起墨来。墨锭划过石研,凝滞碍涩。
少顷,墨研好,易郎中铺纸提笔,笔走龙蛇般写出一张药方。
字迹潦草狂放,并不是他常写的行书。
易楚仔细认了认,见纸上写着水蛭两钱、虻虫两钱、地龙两钱、黑丑三钱、路路通五钱、透骨草五钱
这是道极重的活血方子。
路路通、透骨草能活血通络化瘀,紫草与水红花子能理气化痰。水蛭、虻虫与地龙具破血瘀滞的功效,但这类药物药性峻猛,走而不守,毒性也大,稍有不慎,就能引起血崩之症。
想到杜俏苍白瘦弱的面容,易楚心有担忧,“爹要不再斟酌一下医书里可曾记载过这样的方子”
易郎中决然道:“善医者不视方,因为方有定式而病无定,无需拘泥于古旧的药方,对于瘀血重症,奇招险招效果会更好。”
易楚恍然,这是下棋得到的感悟,暗暗又将辛大人抱怨一番。
因见父亲难得的意气飞扬,易楚并不多话,默默地将方子收起来。
第二日,易楚取出方子再问父亲。
易郎中沉吟片刻道:“不破不立,拖久了恐有生命之忧,倒不如豁上一试。我认为至少有五成把握。”
五成,也才一半的把握。
药性占一半,另一半应该取决于杜俏的身子。她能抗过去皆大欢喜,若是不能
易楚抚额,默默想了想,寻个借口去了枣树街。
枣树街离晓望街并不远,平常大概走两刻钟就到。
而易楚不知是因为路滑难走还是心思不定,竟然觉得路途遥远得没有尽头般。
好容易看到木记汤面馆的招牌,易楚大步迈了进去。
伙计眼神很好,热情地招呼,“姑娘几位,吃点什么店里有肉丝面、打卤面、炸酱面、清汤面,还有各式小菜,您来点什么”
易楚连忙摇头,“我不吃饭,我找人,”说着朝柜台后面的掌柜走去。
掌柜四十来岁,胖乎乎的圆脸,留着两撇羊角胡子,见人带着三分笑,“姑娘有何吩咐”
“我找”易楚蓦地涨红了脸,子溪两个字就在唇齿间留恋,却说不出来。就好像一说出口,心底藏的秘密就再也掩盖不了一般。
掌柜耐心很好,和蔼地问:“找什么”
伙计也好奇地凑过来,“姑娘找谁我们店里就三个人,我跟我爹,另外铛头在厨房下面。哦,对了,还有东家”
易楚被他看得很不自在,终于脱口而出,“我找子溪。”
掌柜不动声色地打量易楚几眼,朝旁边努努嘴。
易楚顺着望过去,在墙角坐着,脸上带着浅浅笑意的那人,岂不正是辛大人
既然早就看到她了,为什么不早招呼,害她这般窘迫。
怒气自心底油然而生。
辛大人起身,阔步走到后门,撩开青布帘子,朝易楚点点头,示意她过去。
易楚有心不过去,可看到面馆里客人渐多,实在不是说话之处,便板着脸走到他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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