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勋见事情已经说得差不多了, 又往屋里看了一眼, 屋里静悄悄的,仿佛刚才那一声是他的错觉一样。
他收回目光,脸上挂起一抹无奈的笑容, 对陆承霆道:“从前对郡王诸多偏见, 今日一谈,才知郡王胸有丘壑,既然无论朝事家室郡王都早有打算,某也不再多言,这就先告辞了。”
陆承霆得了夸奖,十分懂事地起身, 像个正派君子一般谦虚了两句, 便与李勋一同出了林江琬的门。
然后
等李勋走到岔路与他分别之后,他转了两个弯又绕回来了。
他这一去一回, 不过片刻功夫,进门环视一圈, 一切都还跟他走的时候一样。
再走进里屋。
一踏进去果然就见地上撒了满地泥土,桌案前花架倒了, 插枝矮梅从盆子里跌出来, 歪在屋子的角落。
而屏风后的床上,林江琬睡得平平整整, 被子一直蒙住半个下巴, 连喘息声都无。
他走过去, 在床边坐下:“装睡不是这样的, 至少要有些鼾声才像,你这样的是装死。”
林江琬没动,只是脸唰地红了。
陆承霆见她还要装下去,伸手去揪她被子角。
林江琬果真防范严密,一把将被子抓回来塞进身体下头,睁开眼睛看他:“郡王不是随父亲走了么,怎么又回来了。”
陆承霆没得逞,心中悻悻,但见她裹得像只大茧,只露出羞红的脸颊,一样也十分可爱。
于是放过她的被子,道:“侯爷都走了,本王怎么好独自留在你屋里让他看见要嫌本王不成体统表面功夫还是要做做的。”
林江琬见他居然说得认真,之前的伤感连同之后的羞涩全气忘了。
她艰难地撑起身子,变成一个折叠的茧:“万一叫父亲知道了呢”
陆承霆惊讶:“你竟然以为他真不知道”
林江琬瞬间泄气,刚才父亲在外头说的话她都听见了,父亲听见花架倒了都装不知道,也是做表面功夫的高手。
她哼一声,不说话了。
陆承霆知道她心情本就不好,也不敢太逗弄她,隔着被子将她整个端起来,放到自己身边:“方才的话你都听见了,外头的事自有本王与你父亲去做,你这两日什么都不必想,就安心休养,想吃什么,想玩什么,都只管张口。”
林江琬愣了愣,轻轻叹了一声。
她从来就不是个有目的有计划的人。
小时候有一次听隔壁小七说家中做了肉丸丝瓜汤,馋得她流了半天的口水,回去央着母亲做。
等到了晚上,饭桌上果然多了一道汤,只是汤中却没有肉丸,只有丝瓜。
她居然压根就没发现,照样吃得心满意足,直到第二天跟小伙伴吹嘘时,张嘴发现自己想不起肉圆的味道,这才觉得有些不对劲。
她这辈子,什么都没想得到过,就像那碗汤一样,给她肉丸也好,不给她也行。
在今天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最想的事情就是弄明白父亲的案子。
但她也就是想想,若真做不成,大约她也会就那样继续过她的日子。
而现在,这么难的事也被她做成了,她还有什么可想的呢。
陆承霆等了一会,居然只在她脸上看见一片茫然。
他隔着被子摇她:“醒醒,你别装傻,事情还多着呢。”
林江琬被他晃得舒服,眯着眼睛看他:“什么事”
陆承霆声音洪亮:“绣嫁妆。”
林江琬瞬间清醒:“之前借了太医院的医案,早晚要还,我想花功夫誊抄一些,还有我父亲留下的那位夫人,我也想接她出来照顾。我还想骑马出去玩,刚学会的,还没出过门呢还想吃京里的鱼,听说你们这儿的鱼能过冬,过冬时候水特别冷,鱼就特别肥美,京城里烧鱼最好的酒楼是哪一家”
林江琬从第一次进宫以来就一直感觉重压在身,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可能要生一场大病,谁知被陆承霆一句“绣嫁妆”一逼,居然逼得整个人精神抖擞,觉得自己还有很多事是必要排在嫁妆前头的。
陆承霆一脸不痛快,凶巴巴瞪她。
她却终于忍不住笑出来。
他冷哼一声,面上仍旧很是不满,却能瞧出放心不少。
“明日一早,本王来接你,咱们一同骑马出去转转,去悄悄接林家夫人回来照顾,去吃最好的鱼,抄书的事情就让你妹妹李玥抄怎么样,正好练练她那手烂字,也是为了她好。”
林江琬眨了眨眼,以前没有他的时候,她都是将就的,想什么能成一半就不错了。
而听他这口气,就像是她要了一碗肉丸丝瓜汤,他不但一点没克扣她的肉丸,还给她摆满了一大桌子菜这种想什么就能成什么的感觉,还真的有些不适应。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吐出来,抿嘴笑得有些不好意思,点头:“听郡王的。”
陆承霆这下非常满意了,看看时辰不早,喊人进来给她收拾地上的泥土,吩咐晚上厨房不间断地备上粥食,要是饿了可以随时取用,又将她重新推倒放平,这才再次离去。
当晚,林江琬做了个很长的梦,梦见她还睡在从前那陈旧闭塞的小屋里。
父亲就在屋中,翻箱倒柜找出一件尘封已久的官服,那官服许久没穿,连金带扣都拆下来换了银子又买了药材,去接济治疗那些穷人。
父亲望着官服上被虫蛀了的小洞出神,不知在想什么。
但隔了很久,他还是起身将官服装进了一个包裹,背起他的药箱走了。
药箱子是父亲从不离身的,不管只是去隔壁腿伤的大娘家,还是去更远处要翻山过河的村落,他都会寸步不离地带着。
林江琬心中似乎明白了什么,她知道他这一去就回不来了。
她想要哭喊,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可就在她感到痛苦害怕的时候,父亲居然又回来了。
他走到她的床前,轻轻摸了摸她的额发,解下了肩上的箱子,放了在她的手边
林江琬醒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赤着脚去把医药箱子抱上床。
那只箱子实在算不上干净,惹得凤喜连连惊呼,却拦不住。
她重新钻进被子里,将箱子放在膝头上,然后将脸贴上去,感受着箱子上淡淡的药材香味。
她怎么那么傻呢。
她只记得自己当年一觉醒来,父亲抛下她走了。
就没想过,这个箱子为什么会留在了她的手上
父亲的世界太大,装的都是太后、皇帝这些她当年一辈子都遇不到的人,但除去那些人之外,在他心里还是当她是他的女儿的,他有他自己的选择,但同时,也把他在这世上最看重的,也是唯一能留下的,都留给她了。
“姑娘在跟箱子说话”
一个声音忽然飘进来吓了林江琬一跳。
她定睛一看,来人绿衣翩翩,脸上挂着和煦笑容,可不正是贺敬
也就只有贺敬能这样悄无声息地进来了,她连忙将箱子放在一边坐正身子,有些焦急地看他:“你这些天去哪了,我之前还有事想找你帮忙呢。”
贺敬微微一愣,笑道:“我这些天无非就是在京中转转,寻访一些故人,姑娘找我有事”
林江琬郁闷了。
她找贺敬要办的事,是之前想把被太后关在般虚寺里的长辈偷出来,给她治病,然后问出父亲一案当年的实情。
谁知眨眼间事情就发生了巨变,这时候再跟贺敬说这事可就不合适了。
她还有好多别的话想跟他说。
可偏偏那些话又不能说
“都是些小事,你当时不在,我就找长风他们帮忙了。”她摇摇头,略过自己的事情不提,有些犹豫地问道:“你在京中还有故人吗寻访到了吗”
说起这事,贺敬一直带着笑容的脸上也多了些感概。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姑娘还记得我给你讲的那个卖妙郎的故事吗后来妙郎找到他爹,他爹却已经死了,家中留下一个兄弟,只怕容不下他。”
林江琬心中为难,几次话到嘴边还是转开来:“你上次不是这样讲的。”
贺敬又笑了,笑容中却并没寻亲不得的凄苦,反而是有些意气风发:“这次不同了,他兄弟容不下他,他自己也要将家业夺回来的。”
林江琬心中像是被捏了一把似的,那天她在宫中揭露的事情,本来就没几个人知道,陆承霆事后必然也设法盘查隐藏了,以至于并没流传出去,看样子右相和贺敬那边还不知道。
她紧盯着贺敬:“其实妙郎这些年自己一个人过得也挺好的,他有本事,不一定非得要去抢那份祖业。”
贺敬没想到她会这么说,笑容终于淡了些。
他摇头:“我以为姑娘也曾流落在外,应该是最懂妙郎之人妙郎哪里是为了那些祖业死物人生而在世,谁不想认回自己的亲族父母,况且那些都是他应得的,他为何要让”
林江琬暗暗捏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