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璇玑这才想起来李太太的陈年旧事。李默群自己既有心结,大概平生最厌恶这种卖老婆的男人。
☆、反咬一口
这位肤白貌美的太太尚不知关窍所在,就连她身边的先生也免不了流露出几分懊恼神色,先是低声和她说了几句什么,仿佛是要打发她离席的样子。这便是有些难看了,俞璇玑叫人过去劝了几句,安抚他们照旧用餐。
赴宴的宾客已然没有什么礼数可言了,再连面子都丢个齐全,又是何必?不如推杯换盏,一切照旧。
为首的老者,原是前清的县丞,民国后不肯出仕,日本人捞不到人做官时,就把他给请出来了。可惜李默群的清乡运动把实权和油水一捞而走,别的地方官员想要联合的时候,觉得他资格老,就又把他添了上去。来南京“告状”,他仗着年纪大一分不出,单等着最后再坐收渔翁之利。谁知道消息走漏,李默群也不声张,借了别人的帖子,请他去书寓走走。所谓书寓,不过是名字风雅一些的青楼女子罢了。民国以来已经声势衰微,偏偏能在守旧的老家伙们那里讨巧。这老儿骨酥筋痒,好容易摸进红绡帐中,却被榻上五花大绑的小姑娘吓得差点厥过去——小姑娘胖乎乎,哭了一脸泪痕却不怕人,正是他嫡亲的小孙女啊!他登时就明白自家被算计了,当下连利诱都不用,自己反手就把这帮地方官的计划卖给了李默群。
俞璇玑自然不知道这段故事,单看老者毕恭毕敬的样子,也能猜出是被李默群拿住了痛脚。
老人家颤颤巍巍,话都说不太清楚。倒是那位美貌太太的丈夫上窜下跳,表现得尤其突出。刚刚的尴尬才过去没一会儿,他已经跟着两拨人举杯敬酒了,虚胖虚胖的身材一站起来就呼哧哧喘气,汗水从鬓边流到太阳穴,他只好不断拿了手帕去按,这样的手忙脚乱,连身边的宾客都看不下去,纷纷别过了头。
俞璇玑耐心听着,终于从闹哄哄的恭维话里听了个大概:
反清乡这帮地方官员兴冲冲来“告状”,却被伪政府的高层胡乱安抚了一通。虽然日本人和伪政府都表示要严查地区物资倒买倒卖的行为,但却并没有大动作。有些地方官员以为这便是应承了,于是自顾自地回去等消息了;还有些人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做了事又后怕,担心被李默群报复,既然有人挑头要“拜访李省长”,他们也就跟风倒了过来。于是乎,满座都是腆着脸和李默群拉关系的。李默群笑吟吟的,仿佛既不知道“反清乡”的事件,又好像根本不在乎这类风波。有人敬酒,他便陪一杯,官样应酬,无懈可击。
饭桌上的规矩、酒桌上的排场,这么多年下来也没有太大变化。宾客们组团敬过几轮之后,又开始轮流上前,向李默群单独敬酒。俞璇玑早就习惯了这种顾不上吃饭的宴席,安排菜色时必要选一道应季滋补的汤,喝汤比吃菜更从容,随时都能迎来送往、谈笑风生,一顿饭吃两三个小时,汤水温润,权当养胃。
满脸大汗的胖子艰难地从座位上挪过来。她再次放下汤匙,陪李默群起身相迎。
“李省长,李省长,我是久仰大名,今日一睹您的风采,真是心向往之,心向往之!”他不好再拿手绢擦汗,于是汗水流得更快了。
“真的吗?”李默群似笑非笑。俞璇玑眼观鼻,鼻观心,置身事外。这胖子触了李默群的霉头,总要等他发作出来,她再装装样子,斡旋说和……若不是这般,李默群拒出去的人情和金钱,怎么会通过她的手,转一圈又“赚”回来呢?
“当然,当然,我早就想拜访李省长了,只是一直没有机会——”胖子的汗流得更快了,他向前一步,几乎贴到俞璇玑身边,汗味、肉味混合着臭味传过来,俞璇玑下意识地就要后退。
“怎么会没有机会呢?当初我巡视到地方,你不是陪着你的父亲一起列席的吗?哦,对了,还有你那个哥哥!”
李默群才说到一半,胖子的脸色已经变了,肩头一耸就撞了过来。
俞璇玑没来得及退开,也被撞得倒退了两步,整个人连着椅子一起贴到了墙上。
胖子的目标是李默群,可惜李默群以逸待劳,比胖子要灵活许多倍,他抢上一步,从俞璇玑身边越过,胖子一只手还在西装里摸索,胳膊就已经被李默群擒住,只听咔一声闷响从胖子的肉里发出来,他整个人已经被按在了桌面上。这一下杯盘狼藉、汁水乱溅,宾客们瞠目结舌,几乎不知道要如何是好。
也正是此时,隔扇轰然踏倒,大门也被推开,一群训练有素的军人冲进来,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在座每个人。
胖子动弹不得,哇哇乱骂。自有人过来把他的脸整个按在菜里,手脚利落地搜身,果然从胖子腰带间翻出一把小枪来。
宾客们此时也回过神来,有压着嗓子不敢大声尖叫的,有捂着脸吓得直哭的,更多人还是忙着解释自己和胖子毫无干系,老者也慌了神:“李省长!我可不敢啊!我哪里知道会有这等人借机行刺!”
“你不知道没关系,我知道就行了!”李默群伸手过去,拎起胖子的脑袋在桌子上狠狠砸了一下,“也不动脑子想想?你哥那种日本留学回来的,悄无声息就死了。你这个脑子及得上你哥一半吗?怪不得你爹在家气了个半死不活——啧啧,你家算是绝了香火啊!”
胖子并没有被这一下砸得死心,哪怕嘴还在菜汤里泡着呢,他该骂还要骂,还骂得极为难听。
李默群也不理会胖子,挥挥手:“挨个搜!看谁还藏着凶器!”
“李省长,我们都是无辜的啊!我们……我们很愿意配合搜身,请您务必相信我们啊!”领头的老者颤巍巍举起了双手。宾客们一片应和之声,可惜军人们凶神恶煞一般,早已站在了每个人身后,枪口一指,谁能不两股战战?
“无辜?那可不一定了!”李默群拉开椅子,坐下,“实不相瞒,在见到各位之前,我因为清乡工作不力,被军部的将军们召见了一回。将军体谅我为国为民、劳心劳力,给我指了一条戴罪立功的道路——清乡工作无法顺利开展,当然是因为-共-匪-长期盘踞各地,虽已撤离、根基犹存——尤其是有些人,表面上效忠帝国,归顺了新政府,实际上却姓了共!各位,我李默群担任清乡委员会秘书长,克己奉公,奔波劳碌,不说是新政府里首屈一指,也绝对是为大东亚共荣事业肝脑涂地。但是你们却绞尽脑汁要破坏清乡运动,破坏清乡是和我作对吗?不!那是和新政府作对,和军部作对!破坏清乡能让谁得利?当然是我们千辛万苦才拒之门外的敌人!我奉军部之命,全力剿匪!就从今日起,从上海起!”
话既出口,所有人都知道不好。然而前有胖子行刺未遂,后有军人持枪相逼,已然是没有退路,只好苦苦哀求李默群高抬贵手,涕泪交流、哀鸿遍野。
李默群犹不知足,问道:“搜出什么了?”
这次来的军人俱是生面孔,就有愣头青回应:“报告,没有!”
李默群还未开口,便有军官模样的人眼疾手快地给了愣头青一巴掌:“眼睛长天上去了吗?身上没有,桌上有没有?”
桌上,自然是有的。李默群要俞璇玑安排最好的酒店,上海最好的酒店都吸收了西洋文化,便是客人根本不动,也要摆上西餐刀叉,以示酒店的身价和格调。
宾客们俱都慌了神,又是解释,又是挣扎,场面几近失控。混乱中“嗤啦”一声,有军官撕开了胖子那位美貌太太的衣襟,春光泄了大半,便是太太早已哭得两眼漆黑,也挡不住军人们猥亵的目光。李默群单手拎起胖子的头,笑道:“这是你老婆,还是你嫂子?你自己投了共也就罢了,别连累女眷!”他又用另一只手指着那个军官,佯装怒斥:“还不给人家盖起来!你这么不小心,能对人家负责吗?”
军人们心领神会,哈哈大笑。
俞璇玑小心翼翼,从椅子边上挪了出来,想要悄无声息地溜走。没想到人刚摸到门口,原本就靠在墙边的椅子突然滑倒在地。李默群应声看过来,见她一边身子已经探到门外去了,不由好笑,挥了挥手。俞璇玑得了这个允诺,哪还愿意多留半秒,当即一溜烟地往楼下走。她尚未走出大门,就听得包厢里一阵枪声,枪声响过便是女人们尖利的哭声。
俞璇玑的脚步连停顿都没有,迎面看见李默群的秘书,她也只是点头示意,擦肩而过。伪政府的大小汉奸,打着反共的旗帜内斗,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她的心,早已比冰雪覆盖下的黑铁,还要寒冷坚硬。
☆、杀机四伏
俞璇玑脚下生风,行至酒店大门口,终是顿了一顿。
酒店门口伺立着的,也是李默群的“自己人”,见她裙裾飞扬、走得又快又急,就先一步帮她拉开大门。
然而突然之间,所有人都被打断了,被楼上传来的叫声、被从天而降的阴影和重物坠地的声响打断了——
俞璇玑立在门口,面前是大理石台阶,台阶之下是一个扭曲的人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