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璇玑点头道谢。她还真不担心李默群怪罪自己,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就是瞎子也能看出,这股邪风是对准谁手中的权柄而来的。
☆、弄巧成拙
无论如何,面子要做。
特高科不会亏待自己人。俞璇玑带着秘书为李默群“上下打点”,她在日本人中的人脉之广,连李默群的秘书都要啧啧称奇:“幸好有您在,才没让下面人慌了神。”俞璇玑看他一眼,仿佛疲惫得不想说话。她肚子里只是好笑:没慌神?毕忠良去哪儿了?毕忠良进梅机关演苦肉计的时候,李默群固然事不关己;可如今轮到李默群了,作为下属的毕忠良不发一言,连刘兰芝都不肯登门。76号这两个头目岂不是已经公开撕破了脸?
第三天晚上,他们接到了李默群。
李默群看着还好,脸也洗过、头发也梳过,看见他们的时候满面笑容,仿佛是刚从宪兵司令部赴宴出来,只可惜他西装没换,浑身都皱巴巴的,露了被关禁闭的形迹。秘书等了一刻,见俞璇玑只顾袖手站在车边,他跺跺脚先迎上去,正要说话,李默群摆摆手:“上车再说。”声音沙哑,透出了掩饰不住的疲惫。
从上车,秘书的嘴就没闲过。这几天南京有什么消息,高层有什么变动,底下的人谁来问过、谁没来问过,清乡委员会那边又出了什么岔子,部队那边有什么非正常的调动……一丝一毫的痕迹、风吹草动的气息,都必须要仔细道来。
李默群闭着眼睛听,既不打断,也不发问。
俞璇玑咬着牙,发着狠——李默群上车时晃了晃,她被秘书盯得心慌,陪笑扶了一把,结果他紧紧攥住她的手腕,再也没松开——他用了力,就如铁钳上刑一般,她强自忍着,额头慢慢滚下汗来。
秘书坐在前面,扭着身子向李默群汇报了半天,一眼扫到俞璇玑面色发白,话风陡转,夸起俞小姐尽心竭力、四处奔走的功劳来。李默群手上的力道才渐渐松了些,待到她想要抽出手去,他却又不肯。秘书将她夸得天上有地上无,连她自己都听不下去,打断道:“有正事说正事,没正事就听李先生安排!”
李默群这才睁开眼,盯着秘书:“从武汉把原江湾训练团的那批人调过来,别露了形迹!”
他也不管秘书表情呆愣,转向俞璇玑:“三五天之内,定一家酒店,越出名越好。我要一个连桌包厢,能放下四十人的!当晚清场,对外保密。”
吩咐完,他才真正松开手,面无表情地看俞璇玑揉着手腕,继续说:“我回来这件事,有心人都能打听到消息。到皋兰路之后,你先下车,该收礼收礼,该回礼回礼,无论谁找到你说什么求什么,你都先应下来。任谁问起来,就说我回苏州修养去了。”他抬了抬眼皮,“不问我定酒店的事?”
“不问。你回苏州吧!”
李默群嗤笑一声:“以前都没见你这么乖觉过,这回知道怕了?”
俞璇玑低头打量腕子,被勒得狠了,已经肿起来,不知道戴上宝石镯子能不能遮得住。她要演别的还可能不像,演个心有余悸、胆小如鼠的样子倒是无懈可击。嘴里还要哼唧一句:“我怕什么?”
李默群拉过她的手腕细细打量:“办公室里有药,好用得很,早晚敷一敷……好了,多大点事儿!好容易活着出来了,你这儿连句软话都没有?”
这便是既不怪罪、也不追究的意思了。俞璇玑心中有数,低眉顺眼:“这两天不知道求爷爷告奶奶说了多少‘软话’,我是再开不了口了。”
“知道你辛苦……那些个虚名,都做不得数。我要腾出手来清一清,大不了给你换个衙门!”李默群语气和缓下来,面色仍旧不善。
李默群要“清”什么?是要整顿76号内部,还是要对文化界下手?日本人只关了他三天,估摸着就是让他戴罪立功的意思。可是他要从哪里下手呢?他真的要去苏州疗养,还只是对外放出的-烟-雾-弹-?
刚走出宪兵司令部,李默群一定十分警惕。俞璇玑不好多问,遵了他的命令,去订酒店的包厢。商业场合人多嘴杂,哪里能百分百保密。她只说要为日商会安排接待要人,酒店的经理就自觉地不再多问。至于更换侍应的安排,她也不曾提前说明,当天才带了人手去,说是皋兰路别墅要做派对,请人过去准备,小费丰厚。不管全店的侍应生同意与否,直接带走,不留麻烦。皋兰路那边自有保镖私兵,这几天都围得如铁桶一般,许进不许出。酒店内外,都是皋兰路培训出来的仆役,若不是熟客,根本看不出这里尽数换了一批人手。
俞璇玑把经理办公室当作化妆间,各种杂务都安排整齐了,才回办公室换了一套凤仙装。落地钟哒哒地慢慢走,她靠在沙发里回想了一遍:今晚的事已经和李小男透过话,陈深应该也接到了消息,如果李默群要和毕忠良狗咬狗,至少陈深有所准备,可以自保;刘二宝是李默群的人,在毕忠良那里潜伏得极深,寻常不会被发现,若是76号真有一场恶战,他就是最好的骑墙派,甚至有可能起到决胜的关键作用。
这个晚上,注定是李默群摆下的鸿门宴。
她打定主意,只要看到一个76号的人物,自己一定要提前退场——刀枪无眼,她又没有三头六臂九条性命。
李默群上楼来时,她看了一眼座钟,还不到晚间九点,任何叫得上名堂的晚宴这会子也不过才刚刚开始。“在想什么?”李默群也随着她的目光看向座钟。
“想我现在平地消失,还来不来得及。”
李默群笑得极为得意:“那可怎么行?好多人带了太太来,帖子也是下给咱们的。”
俞璇玑大为诧异:“不是……不是你的东道?”
“走!我带你去见见主人,敬杯酒——”李默群笑道,“希望他们喝得下。”
包厢里满满两桌人,却偏偏安静得仿若活见了鬼。俞璇玑环顾这一张张挂着应酬笑容的面孔,十分确定这里没有真正的熟人——就算有几个人可能见过,也没有太多印象了。上海虽然也是个鱼龙混杂的社会,但能在码头上亮个相的角色都神通广大,面子功夫炉火纯青。这两桌上的客人道行差得还远,此时的脸色千奇百怪,心里那点勾当就差没拿个喇叭喊出来了。
李默群携俞璇玑才进门,座中就站起一名老者,满脸的褶子叠着褶子,十分卖力地笑:“李省长,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您见谅,见谅。”
李默群自是不肯坐上位的,推拒了几次,偏偏坐到相反的方向。俞璇玑跟着他绕了大半个桌子,坐下后一抬头,发现对面是一面巨大的镜框,镜子正好能照见旁边不远的门口。她暗自好笑,这是特工的通病,要在镜子里看到身后,才觉得安全。即便这次酒宴不是为了在76号上演杯酒释兵权,李默群也仍旧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显然是被日本人吓得不轻。
“李某疏忽,今日才见到诸位——原本都是清乡委员会治下之地,却还要烦劳诸位不辞辛苦,专程赶来相聚。照顾不周,自罚一杯——”这样说着,他已经饮尽杯中酒,俞璇玑随手续上,他果然又端起来,“这第二杯,还要感谢诸位多日奔走劳碌,我们清乡委员会才有了新的工作方向。诸位,务必同饮此杯!”
这杯酒,李默群依旧喝得畅快。然而环顾满座几十人,几乎个个表情尴尬。
俞璇玑此时心中也渐明了:这些人大概就是所谓的“反清乡”代表。不知他们为何又要来上海宴请李默群,难道是中间有人转了风向、换了山头?她的目光在老者面上几度徘徊,只觉得那谦卑恭敬仿佛跪拜亲爹的媚笑碍眼得很。
俞璇玑索性去看座中女宾。这般场合也分不出正室外室还是上不得台面的什么混乱关系,男宾和女宾俱是混着落座的,无序中透漏出乡下地方才有的那种不讲究。女宾中颇有几位姿色不凡,可惜妆面还是过重了,首饰也堆砌繁琐,没有上海女郎那么优雅得体。有一位个头高挑的太太,白皙丰腻、杏眼桃腮,又盘了高髻,倒比身边的男宾还要醒目些。她也不怯场,看俞璇玑看自己,便扬脸笑起来。这一笑中,颇有几分媚态,十足讨人喜爱。
从来女宾之间的交际,若不是大说大笑,就是不动声色。像这位太太一般,把对男人的手段拿出来,向主人家讨巧的,俞璇玑也是头一遭遇到。她一边诧异地笑,一边递了个眼色给李默群,引着他去看这位妩媚风流的太太。她在皋兰路看惯了男人交际中的小把戏,听多了酒桌舞厅里的风尘故事,知道专有那等靠着老婆上位混官场的小人物,恨不得把太太、姨太太并着女儿们送到长官们的汽车上去。这位太太若是有意,她自然也愿意助他们成其好事。
李默群一眼扫过去,这位太太下意识地坐直了身子。在这个人们刚刚走出以含胸为美的年代,这位太太也算得上“波澜壮阔”了,此时有意无意地卖弄,几乎是将整个胸部都放在桌子上,她只需稍一低头,这边触目所及就是一片白花花的香雪软玉。俞璇玑只当观景,哪料到李默群先回过神来,低声数落起她来:“乱看什么?且小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