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下于人
老范告诉过俞璇玑,军部提了新人取代井浦中将。新来的军官,虽然不姓井浦,但据说与井浦家也有些联系,既定政策倒还一如既往。或许井浦有什么交代,新任中将倒比井浦还要倚重老范,大事小情都要向顾问请教,半点不肯让他清闲。可惜的是,井浦中将并没有如传闻中一样得到提升,据说他倒是述职后领了几项军功,军部竟然没有把他派往更容易立功的南亚前线,而是仍旧让他回上海,领了特高科的差事。
井浦离沪时,佐藤携日商会主事极尽逢迎;此番归来,就算是不甚如意,也该再聚一聚。接风宴的消息佐藤带给了俞璇玑,俞璇玑并没有去。然而,井浦做东回请的时候,邀请函极为正式地由特高科直接送到皋兰路一号。李默群的秘书拈着这张邀请函,脸色别提有多么精彩了。俞璇玑看他要拦又不知该怎么启齿的为难样子,干脆利落地让他代替自己出席:“你带上礼物,就说我这边有点走不开,让你代我向井浦将军道贺!”
“我去?这不合适呀!”
“有什么不合适,你帮我做事,谁都知道。”
“谁都知道的,是我是特工总部的主任秘书,算是梅机关的人!谁也都知道,梅机关和特高科……那是两回事儿啊!”
“那你说怎么办?”俞璇玑问,“你不想让我去!你自己又不肯去!难道我们把邀请函烧了,就当没收过?”
秘书翻了个偌大的白眼:“俞小姐,你把特高科当空气,也得看看咱们几斤几两不是?”
俞璇玑索性不说话了,秘书讪讪地跟着说:“您看,李主任不在,这边没您主事,我们也不安心,您……能不能稍坐坐就回来啊?”
“真罗嗦。”俞璇玑从秘书手中抽走邀请函,气哼哼地踩着高跟鞋回自己房间。她当然知道李默群的秘书不会冒犯特高科的中将,不过推让几句,会显得更加自然。毕竟,对外,李默群还算是她的金主和靠山。
井浦宴客,在一家似乎并不挂牌营业的日本宅邸,顺着小路走进去,弯弯曲曲,半晌才听见流水与琴声。俞璇玑对着两边低矮的观赏松木叹了口气,她大概是对和乐欣赏不来,等下要是见到一屋子日本人,还真不知道要找点什么噱头给自己打发时间呢!
井浦没有穿军装,他换了一身黑色的和服,站在廊下和几个日本商人寒暄。
商人们矮小又谄媚,原本应该把井浦衬托得英武笔挺。然而在俞璇玑的记忆里,这种和服她只在歌舞伎艺人新闻照片上见过,接着她想到了白漆皮一样的脸、滑稽的武士辫子以及歌舞伎艺人在日剧里过火的演技。她转回松林想要窃窃地笑了一会儿。在松林的幽暗中,歌舞伎艺人带来的一瞬间的快乐突然消失了,像是一块漂亮沉重的石头落在泥浆里,连点涟漪都没有激起,就极为迅速地沉了下去。她对着自己孤零零的影子,认识到自己仍然还在这个痛苦而耻辱的时代之中。她所有为反抗而准备的决心,最终却要落到指望侵略者的怜悯和疏忽过活的地步。修剪得尖尖的指甲,抠在指腹上会有一点微微的刺痛,那是她提醒自己要武装到每一个眼神的方式。
只是眨眼功夫,又或者只是一个转身,俞璇玑已经找回了自己恰达好处的热情,脚步轻快地朝着井浦走去。与井浦寒暄的日本商人们已经离开了,他也下台阶来迎俞璇玑,木屐在石阶上发出了有节奏的响声。于是她小跑了几步,仰着脸笑得恭敬:“将军!您回上海来,真是太好了!给您道贺!您不在这段时间,佐藤常常和我提起,您是她见过的,最能代表帝国形象的军官呢!”
“那么,您见过的‘最能代表帝国形象的军官’是谁?”井浦耐心听完她的絮叨,突然问。
俞璇玑笑得更开怀了:“我哪里懂得什么是‘帝国形象’?佐藤这么说,我自然就把将军当作是帝国形象代言人了。”她拎着一个沉甸甸的箱子,这时候也递给井浦。跟在井浦身后的,或许是他的副官,正要接过去,井浦却好奇地摆弄起箱子上的锁。
“这是青铜……唐锁?”
“对,从古玩摊子上买的,匣子早烂透了,锁倒是传了下来。装在新箱子上……果然将军慧眼识珠,一看便知!”
“箱子里是什么?”
“……不过是些小玩意……”
副官退开了几步,井浦打开唐锁,揭开箱盖那一刻,他深深地吸了口气,仿佛注意力全被吸进了这个神秘的箱子里。好一会儿,他才抬头看了眼俞璇玑,露出一点点笑意和赞叹。接着,就又逐个去看箱子里的礼物了。
如何用礼物打动家境殷实的小少爷?答案是用心。璇玑为井浦准备的,是仿沈蓉圃《同光十三绝》制作的泥俑。这年头还没有机器做这个,全靠手工,乃是俞璇玑专门去找泥人张最得意的弟子定制来的,金色的部分都用了真的金箔,底座嵌了贝母和黄金。井浦既然听戏,就很难拒绝这组小巧玲珑栩栩如生的《同光十三绝》;井浦若也只是附庸风雅呢,她这份礼物也是十足真金,下了血本。
“好,真好!”井浦爱怜地摩挲着这些人偶,赞叹道:“俞先生知人至此,若为帝国效力,岂不如虎添翼?”他阖上箱子,小心翼翼交到副官手中。
这话就不好接了。好在井浦也无意听她客套,径直发问:“礼下于人,必有所求。俞先生所求何事?”
井浦的帖子并不是凭空而来的。俞璇玑知道接风宴不是说话的地方,因此才借口事忙,想要再找机会求见井浦。话是佐藤带到的,偏偏井浦当面给回绝了,理由也很简单“工作机密,不容疏漏”。他大概真的是“中国通”,也懂得“做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的道理。刚刚在佐藤面前把路堵死,转头就派人送了邀请函过来。俞璇玑捉摸着,这是新官上任,也要拿拿架子的意思。此来之前,已经下定决心把姿态做足。
“将军犀利,璇玑确有所求,”她双手奉上照片,又深深鞠了一躬,“这孩子名叫艾娃,法文全名已经写在照片背后了。可怜小姑娘尚在幼年,就因为和法国领事做了邻居而被‘隔离’。前一阵听说还在里面生了场病,她的父母心急如焚,四处托人想要把她接出来。我想着,这原本也是一件好事,并不违背宪兵司令部清除外国间谍的要义,才来恳求将军。于您只是高抬贵手,于这个小姑娘就是捡回一条性命啊!”
井浦盯着俞璇玑,只是冷笑:“我孤陋寡闻了,俞先生还真是交游广泛。”
俞璇玑心底一惊,她对促成此事的把握原有十之-八-九-,不想听井浦的口气,竟仿佛不愿意帮忙似的。这位回了一趟日本老家,怎么就像换了一副性情?莫不是……莫不是这次未能晋升,心气早有不顺,偏偏被她撞在枪口上,发作出来?又或者,宪兵司令部和特高科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过节?
来不及思量原因,她继续央告:“也是怪我,不曾和宪兵司令部的高官拉过关系,事到临头不知道能求谁帮忙,就冒冒失失来麻烦您了。若是确有为难,您帮我指条路——指个管事的人就可以,我再去找找其他门路……”
她的声音越说越小,内里的成算却越来越大。这不过是先行示弱的激将法,下对上,民对官,几千年积累下的大众智慧就是用在日常些微小事上。偏偏应验得紧,只要一点点交情,一点点诚挚打底,就能把对方争权夺利的心态牵扯进来,哪怕是不想管的闲事,也要管到底。
“中国通”井浦将军还不熟悉这种草根生存法则,他接过照片认真看了一会儿,才说:“不要胡思乱想!我既然叫你过来,就是答应帮你这个忙。不过,我先说明白,人要是押在宪兵队,我自然能把她找出来;要是不在了,我也无计可施。”
集中营是许进不许出的。这个“不在了”的含义不言而喻。然而俞璇玑仍旧表现得感激涕零:“您肯帮忙,就是这孩子的福分了。改天……改天,我让孩子的父母亲自来谢谢您。”
井浦哼了一声:“那就不必了!找我的既然是你,我也只认你一个。”
俞璇玑放下心来,仍旧是隐隐含忧的神色,连声道谢。
直到宴会过半,俞璇玑才从客人们的只字片语中了解到:特高科内部人事极为复杂,井浦中将名义上可以主管特高科的一应事务,实际上还要受制于宪兵司令部和特高科一些老资格的课长。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和连华中一带都搞不定的梅机关相比,特高科拥有的是一支堪称王牌间谍的队伍——三大“帝国之花”均出自特高科,可谓功勋显赫。俞璇玑对川岛芳子是否也在其列略感好奇,不过她还是忍下了疑问,老老实实地熬到宴会结束。
☆、必有所求
礼送到,照片也递上了。按照李默群毕忠良他们办事的路子,大概总要拖上那么五六天,才会给个回音。
然而艾娃出现得极为突兀,便是连心心念念此事的俞璇玑也措手不及。
大概也只是见过井浦的第三日,她应付了皋兰路一号的场面事儿,就回到自己的旧公寓,熬夜改了些文稿,凌晨时分才想要休息,却久久不能入眠,耳边总是隐隐约约地听见微弱的哭声。爬起来定神再听,哭声又不见了。睡是睡不成了,她披着衣服点亮了楼上楼下所有的灯——耳畔仍旧悄无声息,静得人心头发慌。她把屋里各个角落都找了一遍,连四壁都听了听,仍旧找不到声音从哪里来。思来想去,她战战兢兢拉开大门,透过门缝往外看,也并没有什么异样。街上已经有点微微的天光了,她胆子大了一些,索性迈出门左右张望,这才看到门边墙角蜷缩着一个小孩子,光着头,赤着脚,裹着脏兮兮看不出本来面目的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