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海,这样的乞儿成群结队,倒是很少见到有哪个落单,睡到随便什么人家门口来的。俞璇玑心思一动,颤巍巍伸手给孩子翻了个身。孩子烧得满面殷红,眼泪鼻涕都干在脸上,眼睛睁也不睁,唯独高高的鼻梁容易辨认——不管像不像,多半就是艾娃了。
这天光,便是租车行也没人。俞璇玑不知自己从哪里来了一股子气力,半拖半抱地把孩子弄进屋子,放在小花厅隔间的软榻上,又从卧室抱下一床最厚的被子,把个发烧的孩子裹得严严实实。她这里存了些西药,虽然制作粗糙,副作用也没能去除,但退烧还真是管用。孩子哭得累了,嘴倒是容易撬开。她把药化在热水里,一勺勺灌下去,孩子呛了几声,仍旧不睁眼,她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只能拧了湿毛巾搭在孩子额头上。
这样忙碌完,她就在软榻边迷迷糊糊地瞌睡了一下,醒来已经是早晨。她摸摸孩子的头,烧已经退了一些,孩子模模糊糊地嘟囔着什么话,她仔细听听觉得不是英语,大抵就是法语了。再换毛巾时,孩子睁开了眼,绿莹莹的眼珠对着俞璇玑瞅了一会儿,才满面迷惑地喊了声“姆妈”。俞璇玑用换下来的湿毛巾擦干净她的小脸蛋,试探着问:“艾娃?艾娃?你姓什么来着?”孩子嘟着嘴,像吃东西似的吧嗒了两下,并不回应。按照文森医生的说法,艾娃是在上海长大的,保姆是本地人,“姆妈”大概就是在喊保姆了。绿眼睛也对得上,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头发被剃得精光,和照片相比孩子已经瘦得脱了形,俞璇玑着实有点分辨不出来。
这就是血缘上的亲疏远近了。文森医生接到电话后,急吼吼地赶了过来,看见孩子的小脸,连声音都哑了:“这是我的小艾娃呀!可怜的小艾娃呀!”他把艾娃搂在怀里,艾娃被吵醒了,睁开眼看了看父亲,傻乎乎地笑,含混地说了句什么。俞璇玑觉得孩子这是发烧还没清醒呢,就问文森医生是不是需要水或者食物。这个高大的法国急性子男人用力揉着眼窝,带着点鼻音说:“艾娃在喊妈妈的名字……她总是不喜欢我,看到我就问妈妈在哪儿……我没让她回上海,可是现在南洋也在打仗……”
俞璇玑准备了一杯香槟,此时正好递给异国伤心人。“哦,美丽的姑娘,你真是太贴心了!”文森医生拿到香槟的那一刻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焕发出不一样的光彩。然而一杯香槟下肚,他又伤心起来:“不!这不是香槟!该死的意大利佬,他们的起泡酒就只有甜!甜!甜!”
对啊,意大利和德国是同盟,而法国只用了一周时间就宣布放弃抵抗。
俞璇玑没有说话。
文森医生亲吻着艾娃可怜巴巴的小脸:“谢谢你,谢谢你!我要带艾娃尽快离开上海,在离开之前我希望能尽我所能报答您,尽管我知道好心的中国姑娘可能根本不需要回报……”
“不,我需要您的回报,而且需要您最真诚的回报!”俞璇玑这句话,打断了文森医生准备好的、关于中国女性如何温柔善良美丽大方传递爱与和平的演讲,他的表情僵在了一个不知道要笑而是要喊叫的节点上,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一般。
“从集中营往外提人这种事有多难,我不说您也应该知道。如果有人问起艾娃如何找回的,您得另外编一个故事应付,故事里不会出现我的名字和身份。”
“好,好,”文森医生缓过一口气来,“当然,您放心。”
“我要怎么放心呢?”俞璇玑似笑非笑地问,“讲讲您如何救出艾娃,怎么样?”
“啊……我回到上海,遇见了我曾经的病人——一位美丽优雅的日本女士——她的丈夫,在集中营工作,我请他帮我把艾娃救了出来。”文森医生很是得意地眨了眨眼,艾娃翻了个身,他心疼地用手抚摸着女儿光秃秃的头。
“集中营里可不是只关了您的女儿!如果有别人想求你找你的病人的丈夫,从集中营往外救人呢?如果求你的是你的亲人或者朋友,你要怎么办?”俞璇玑一针见血地指出,“这个谎言很容易被戳破!”
“啊……”文森医生急中生智,“我有办法!这位女士和我惜别时,被丈夫看见了,我只好从窗子里跳出来逃走……这样,别人会理解我为什么不能再次回到上海!”他甚至撩起头发给俞璇玑看伤疤,是上次在集中营门口被宪兵用枪托打出来的,“就说是她家的卫兵追打的!我英勇反抗的标志!”
俞璇玑被文森医生撒谎的才华惊呆了——惜别!跳窗!逃走!反抗!这是爱情故事大百科全书里信手拈来的吗?
当然,她也不得不承认,这样的谎言确实能堵上所有人的求助和打探。“好吧!让我们来谈谈,我需要您怎样的回报吧!”
文森医生或许没有一个日本美女病人等待着以身相许的报恩,但他的病人里确实包括租界领事和来此公干的大人物。奈何法国投降得太快,法国领事馆的关系完全用不上。不过,在俞璇玑恶意满满的笑容面前,文森医生还是搜肠刮肚地找到了一个“英国病人”,口沫横飞地推荐给她。此人的背景听起来像是原本在上海滩随处可见的外国混混淘金客,据说参过军、坐过牢甚至和威尔士黑帮结过仇,被追杀得活不下去了,就搭了商船来中国。起先是靠着教堂谋生,后来又去开酒吧,手艺平平却能广交朋友,连这次针对在华外国人的“清理”都被他逃了过去。
“人们叫他‘黑乔治’,因为他的酒吧有最好的进口黑啤!好多德国人专门去他的店里喝酒,现在想想,也许这就是他的办法呢!别那样看着我!我说真的,他就是英国陆军情报局的人,他自己告诉我的!”
“一个英国陆军情报局的情报员,会自己告诉你他的身份?”
“好吧,其实是他需要我帮他联系你们的人——”
“我们的什么人?”俞璇玑吓了一跳。
“不就是你们政府的人吗?”文森医生不疑有他,“美国和你们的政府合作更紧密,英国人也想在上海布置一个完整的情报系统,可惜还没实现,连租界都被日本人占了。”文森医生撇撇嘴,他显然并不喜欢英国人。
“好吧!”俞璇玑觉得这也算是一个可以操作的方向,“文森医生,我需要你的回报,并不等于会让你置身危险的境地。你只需要帮我问一个问题,问问他有没有向英国出口的门路,就说有五十袋猪鬃想要尽快出手。”
文森医生很难掩饰嫌弃的表情,或许他觉得自己伟大的“报恩”竟然和丑陋至极的猪鬃有关,简直令人作呕。
“就这么简单,记得是——猪鬃!”俞璇玑耐心交待,“别说成是别的什么东西……当然需要鸭绒的话,我也能搞到。总之,文森医生,如果他有需要,让他不要着急,做好报价,等着我们联系他。”
“然后呢?”文森医生呆呆地问。
“然后?你传了话!回复给我!就可以和上海再见了!我会衷心地祝福你们一路顺风,早日全家团聚!”俞璇玑摸摸艾娃的额头,“我想她差不多退烧了,也许你会希望带她回家休养。”
文森医生被俞璇玑催着,抱起艾娃,送进汽车后座。他走得摇摇晃晃,听得迷迷糊糊,但脸上确实放射出幸福的光彩。临走前,他像梦游一样把头探出车窗,伸长脖子问俞璇玑:“要是日本人在亚洲,打得像德国人在欧洲、非洲那么顺利,你们的政府也会放弃抵抗吗?”
“我不知道。”俞璇玑诚恳地回答,“或许这个抉择确实存在,但可能等不到那一天到来,他们就失败了。”
文森医生显然把她的话理解为重庆政府的全面溃散,于是他骂了一句什么。而俞璇玑笑了起来,她知道的,他们一定会失败,他们终归要失败,他们全都要失败!
☆、闲话家常
大概是还困在过去的记忆里,俞璇玑总以为英国情报机构应该是什么高大上的神秘组织。在联系人的陪同下,会见过口风不严的黑乔治后,她才知道,大名鼎鼎的军情六处成立至今的发展道路并不顺利,前几年德国间谍轻易策反了军情六处的高级情报员,导致情报外泄,整个军情六处从上到下都一蹶不振。在上海这个东方情报战场上,英美各国的情报机构几乎没有施展之力——基本上他们想要做点什么,还要依靠戴笠的军统。他们对军统提供的帮助并不是不满意,唯一的问题是军统报价太高,在军事援助方面,他们基本上是在替重庆政府提要求,这就很可怕了。黑乔治没有递交报告,就直接预订了联系人的“所有杂货”,事实上,他只希望能够拿到更多的猪鬃:“世界局势动荡,军工厂都在加速生产,我们非常重视中国的猪鬃市场……产品当然是越多越好,数量不大也要尽快离岸才安全。你们不肯卖给德国人和日本人,我们应该对你们的立场表示感谢!”黑乔治甚至表示自己并不担心长途运输的费用。
也就是在和黑乔治交流的过程中,俞璇玑才知道,这项令人意想不到的战略物资,是为了大量制造品质优良的猪鬃刷子——子弹、枪管、炮筒、飞机、坦克等等几乎所有战争机器,最终都要靠猪鬃刷子进行粉刷。而重庆政府虽然一直是全世界最大的“猪鬃供应商”,却也因为武器紧缺长期运营着与德国的合同。虽然反法西斯同盟尚未成形,但重庆政府这种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做法,一直都让西方其他国家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