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三省的怒火,在踏出大门的时候就慢慢压了下去。他围着院子里的车绕了几圈,假装没有注意到女佣咄咄逼人的目光。车子是新擦过的,看不出下雨那天俞璇玑到底有没有出门。这倒也没什么可疑的。毕忠良、李默群的汽车,从来都有专人打理,干干净净、一尘不染。他拍了拍从车轮轮胎上刮下来土,一个念头突然在心底泛起:如果今天来问话的、站在这里的是唐山海,他一定不会遭到这样冷嘲热讽的待遇,他也会查看车身上的痕迹,然后慢条斯理地用雪白的手绢把每一根手指擦拭干净,风度翩翩地离开这个龌龊地方。
苏三省对唐山海的妒恨,就像是一株幼苗,几乎每一天都在他心底长大长高一点,若不能在枝繁叶茂之前将这个人连根拔除,苏三省大概也会跟着疯掉。在这世界上,有些人天生就互相看不顺眼,有些人则是因为利益妨碍而不能共存。在苏三省的世界里,家世不俗教养良好的唐山海是前者,而让李小男痴心跟随的陈深则是后者。
苏三省不甘心一无所获。他突然回忆起之前和俞璇玑打交道的经历,似乎每次她都能反转局势,脱身得恰到好处,或许这一切并不是运气使然……这样的念头刚在心里闪出一道影子。院墙上的暗门突然推开,一盆污水泼了出来,将将把他从裤脚到皮鞋都淋了个里外湿透。“呀,对不起,没看见您!”女佣飞快地缩了回去,门里传来上锁的声音,仿佛生怕他追去报复似的。
他怒极反笑:苏三省啊苏三省,你难不难堪?可不可怜?这都是因为你爬的还不够高!等你站到毕忠良、李默群头上,这帮子势力小人就会匍匐在你面前,毕恭毕敬地赔礼道歉了!皋兰路一号的院墙很高,墙头连着高大的梧桐树树冠,让外人根本窥不见内里的风景。他一眼看过去,却仿佛看到自己终于有一天成为日本人面前的第一红人的情景。“早晚有一天……”他这样想着,对着高高的院墙啐了一口。
☆、诸事稳妥
俞璇玑当然是故意的。
她支使的女佣,不是别人,正是李默群司机的老婆。听到苏三省要带自己丈夫问话,如何能不怒火中烧?俞璇玑倒是低估了村妇的报复心,她最多想到女佣会在蜜三刀里吐吐口水,哪里想得到人家连卤水都敢泼到特工总部特别行动处队长的皮鞋上去?
送走来者不善的苏三省之后,她又和李默群的秘书核对了李默群回来的时间——毕忠良没有真被抓进梅机关,这已经足够让李默群不大开怀了;要是再知道苏三省还念念不忘找外甥女的麻烦,李默群自然会重新打量这个新来的“出头鸟”。
新米新政这一桩公案,太太们之间已经开始有小道消息流传了。然而毕竟是上层会议,人人都只能猜个大概,便是有人影影绰绰地来问俞璇玑,俞璇玑也只含含糊糊地回答。还没有到放出消息的时候,她有另一个计划,正在悄然成形。
日本回收公共租界之后,把有间谍嫌疑的欧美人都抓进了城郊的集中营,由宪兵司令部直接看管,据说里面乌七八糟,环境也很差。昔日外国基督徒云集的沐恩教堂,如今也已经空无一人。璇玑先生的沙龙吸引来众多名媛淑女,其中有一些,原本就是在沐恩教堂受过洗的,她们每每说起旧事,总是不胜唏嘘。
俞璇玑等的就是这个机会,她笑着倾身过去,仿佛一直很专注地倾听似的:“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把福音活动传下来呢?”
“据说‘清理租界’那天,老神父从教堂上跳下来,去见天父了,”娇生惯养的大小姐皱起淡淡细细的眉,“往年的福音慈善会,都是神父主持的。”
“我们也一直有慈善活动,只不过不叫福音会罢了,”俞璇玑循循善诱,“我觉得与其怀念过往,不如对现在做出补偿。你们也可以发起慈善活动啊!”
“我们给孩子们分发过食物和糖果!”
“冬天的时候还给流浪的老人送过棉衣!”
“给附近的居民送去面包和红酒,大家都可开心了!”
……
小姐太太们你一言我一语,说得热闹。在话题跑偏之前,俞璇玑又给拽回来:“正是,现在是丰收的季节,也是适合回馈的季节。”
“回馈给谁呢?街头流民太多了,也不安全。”
“我也不想和流浪儿打交道了,他们总是用脏手摸我,真讨厌。”
“咱们现在生活的圈子也小了,就是邻居也不需要我们帮衬啊!”
……
俞璇玑笑眯眯地听她们支招,隔三差五地把某些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的奇思怪想“按”下去。最终,能够获得信众们的一致认可的意见,就只剩下一个——
去探望目前最不自由、条件恶劣的外国教友们吧!
昔日一直受到外国教友的影响和引导,现在却能反过来成为教友们的救世主。这种美好的想象让每个年轻姑娘都有了前所未有的成就感。更妙的是,俞璇玑根本不需要出面,群情激越的大小姐们会鼓动这基督教会和大学学生会与宪兵司令部交涉,她们甚至已经考虑到了和红十字协会一起进入集中营的种种理由。通过民间组织向宪兵司令部施压的做法,虽然可能会导致进展缓慢,但更大的好处是掩护了俞璇玑的行踪……和她的意图。
宪兵司令部处理租界外交官和相关机构外籍管理者的方式过于粗暴,不可否认的是这种动辄把人一大家子关进集中营的做法的确有效。国际舆论虽然也在“密切关注中国局势”,但却鲜少有来自上海内部的、关于军部残酷统治的消息传出。俞璇玑相信,集中营内真正的欧美间谍,此时才是最急于找到渠道传出信息的人。她首先要做的是融入信教大小姐们的圈子,进而通过她们的努力,走进集中营,探查一下情况。
这件事急不得。
李默群回来的时候,带着征缴的米粮,和满肚子火气。俞璇玑不提自己护送唐山海夫妇的事情,反而说起了苏三省要查问司机的事情,李默群果然发作了:“他算个什么东西?不过仗着毕忠良和影佐,就来和我捣鬼!”怒火中烧之余,看起来也并没有想要把苏三省就此一棍子打死的势头。俞璇玑揣度着,李默群此刻最在意的还是毕忠良,毕忠良本是他的手下,之前在伪政府的派系斗争中也是他的支持者。不过,李默群从派系斗争中赢了过来,现在反而觉得手底下的人做大对自己是个威胁。他本来也没想弄死毕忠良,但是毕忠良和影佐联合设套,就瞒着他这个直接负责人,分明是犯了大忌。俞璇玑不能让李默群察觉自己在暗暗给苏三省捅刀的迹象,她随即说起早就盘算好的另一个计划。
“李先生,”俞璇玑一直这么叫他,显得既尊敬,也不会过分亲昵,“这次新米新政的事情,我没有往沙龙里放风。您看,76号无论如何也算是为您打天下的功臣,赚钱的机会为什么不留给自己人一次呢?”
李默群看了俞璇玑一眼,没有当场反驳或者训斥,大概就是同意了。
俞璇玑当然要继续进言:“新米的事情,和清乡又不完全相关。再过一过,政府内外人人都会参与抢购,即便是您发了话,也没人能说您这里走漏了消息。法不责众嘛!有那种死心塌地为您办事的,日常您也得许之以利。不如这次直接就送他们一份新米存货……普通人过日子嘛,看重的无非是老板给了什么实惠的。新米能在手里攥个把月,比发薪饷还要管用。要是有那种攥不住劲儿的,一开始就抛售了,最后没赚到钱哭穷来……您也知道这种人的德行了,以后用起来不就更得心应手了吗?”
“我倒是没想到,”李默群意味深长地说,“你还有这份心意?这么周到的人,给老共干活儿,真是可惜了!”
“哪能呢?我不也是跟在您身边慢慢学的吗?”俞璇玑很不喜欢李默群看自己的眼神,当即转了话题,“小公子您去探过了吗?木子小姐一直抱怨,您都没给孩子起大名呢!”
“贱名好养活!”李默群摆摆手,“等孩子再大点,取个好名字!对了,大作家,你也帮忙想一想!不要那些福禄寿喜的,但是也得有个好寓意!”
“那好,”俞璇玑起身送李默群,“这可真是天大的喜事!满月宴百岁宴您想大办哪个?我来安排!”
李默群临走还顿了一顿,指指俞璇玑:“是个周到人!”
李默群的赞扬,可不是什么一听过耳的空话。随之而来的,是一个神秘的皮包公司。李默群的秘书直接把办好的文件拿来,连俞璇玑的签名、印章都造好了——李默群当然并不是那种献上自家电影公司以博美人一笑的人。如果说这么长时间以来,俞璇玑忙的是帮李默群搂钱,那么现在,她要开始帮他“花钱”了。这家公司打着投资合拍电影的名义,专门找那种不着四六的电影人,拍摄一些不入流的片子,一边骗着日本人的“文化政策投资”,一边把大笔的投资花进不知道什么没用又奇怪的项目里。就这样,伪政府高层,就可以把日本人的文化统治拨款,左手倒右手,进而装进自己口袋了。这家公司里没有李默群的好处,他单纯是为了帮南京的上层经营此事而已。据他说,这个幕后得利的人物,至少可以“保特工总部十年不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