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好办!这些本来也不受管制,我和李默群的私人帐房对一对,说不定也能走囤积居奇的路子,就在上海卖出去,能多赚一些。”她应下来。
“还有,管制物资——”联系人顿了顿,“猪鬃。很难搞到,都被重庆的猪鬃大王收购了。我们的人搞来50袋!这东西重庆在收,日本人也在收……”
等等!俞璇玑不大相信自己的耳朵了:“猪鬃?是我想的那个猪鬃吗?”
“是……你不懂,猪鬃是军工厂的消耗品,和鸭毛都算是一类战略物资。”
我不懂。俞璇玑点点头。不过也不需要懂,知道了就去为根据地想办法,这才是她的工作。
“以往我们求近求快,就在附近的城市变现。那时候我们还不知道,这其中有多大的差价。现在我们知道了,猪鬃大王那些铺子和二道贩子的收购价,和欧美列强的收购价相比,还不到九牛一毛!”他一掌拍在桌子上,“重庆政府把经济搞得一团糟,可是就靠卖猪鬃,他们还能再挺个五年十年。”
联系人每次布置任务都语重心长:“俞璇玑同志,如果你能在上海找到一个‘面对面’的猪鬃买家,你就是根据地的功臣!”
☆、尴不尴尬
关于猪鬃是战备物资这档事,俞璇玑还是第一次听说。
猪鬃的买家在哪里?总不会在上海滩举个牌子走街串巷,嘴里还唱着洋人版的“收猪鬃”吆喝歌吧?
军工厂要用的一级战备物资,日本和伪政府都是严格管控的。要在上海出手猪鬃,甚至比倒卖清乡军粮还要危险。
然而俞璇玑没有拒绝的理由。现在在沦陷区,想找到像她一样官方民间都吃得开,尤其适合勾连黑市贸易的人,实在是不容易了。“我愿意一辈子都做不了功臣,”她笑着回答,“将来人家写这段抗战历史,专门注明俞璇玑是个卖猪鬃的功臣……学生们学到了还不以为我长了副猪样儿?”
联系人也笑着感慨:“你这样乐观,才让人放心。”
“别!放心太早没好处!”俞璇玑瞥了他一眼,“我说李同志,你这个人真的好生无趣!我都把路铺好了,就等你接句‘猪八戒’……结果……你还真不是个开玩笑的人啊……”
“你一个姑娘家,怎么往猪八戒上扯?”
“这不是现成的词嘛!你应该回答说:怎么可能呢?你这么漂亮,就算卖过猪鬃,也该是猪八戒……背的……”俞璇玑捏着嗓子说到一半,正看到联系人面无表情的脸,剩下的话就声音越来越低了。
简直不能更尴尬!前后两辈子丢的人加起来,都没有现在这么尴尬!
俞璇玑有一种站起来夺门而去的冲动,可惜他们还有很多具体事项需要沟通。她心底的那个自己,已经因为这种尴尬的境遇蜷缩成小小一团,把脑袋埋在了胳膊里。在现实生活中、此时此刻此地,她仍旧强装镇定,顾左右而言它:“那个,猪鬃,是一锤子买卖?还是要长期合作?”
“看价格,”联系人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这糟心的尴尬时刻,“如果价格合适,根据地可以生产、加工,也可以通过别的渠道搞到货源。”
别的渠道啊……难道是“运输大队长”的贡献吗?俞璇玑想了想:“我也不认识现成的买家,沙龙里混进了日本特务,有些事情不好大张旗鼓地做。只是我接触的人毕竟更多,我会去试一试……有时间限制吗?”
“有李默群开的条子,”联系人给了俞璇玑一个放心的理由,“这批货最少能在上海藏三个月,不要急,确实有难处,也要向组织汇报,我们还可以想想别的办法。”
他们又聊了一会儿,俞璇玑觉得已经没有什么遗漏的,才起身告辞。
地下工作,本来就繁琐又沉重,俞璇玑脑子里旋转着无数个可以从李默群秘书的档案袋里拎出来的人选,如何接触如何判断如何通过这些人拉近和欧美各国政府的关系……她的尴尬时刻已经过去,现在她要铺开一系列的计划大干一场了。
她在门口对着联系人摆手,然而对方突然毫无征兆地在“再见”之后追了一句:“差点忘记说——”俞璇玑很认真地听,想要知道是不是有什么重要的指示。他只是停顿了片刻,像是在回忆什么,然后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你这么漂亮,就算在菜市场卖猪肉,也一定是响当当的‘猪肉西施’……”
俞璇玑被这种突如其来的灵感和“恶意”惊呆了。上车之后,她脑子里仍然不断涌现出各种反驳的点子,然而都已经为时晚矣。人可以在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但是在哪里丢的脸,就很难从哪里捡回来了。她不知道该为自己默哀一会儿,还是该为联系人的“活泼”感到开心——当然,鉴于措辞太狠,她也很难开心起来。
言语便宜,不过是小事。皋兰路一号来了新客人,才是眼前的大事。
女佣脚步轻巧地引俞璇玑进小客厅时,苏三省正对着花黄梨木架子的插屏左右端详。俞璇玑也不说话,立在门口等了一会儿,苏三省搔着头慢慢转身:“呦!俞小姐,您回来了!”他的表情可没有语气这么惊讶。以特工人员的敏锐,他想必早就察觉到俞璇玑的到来。故意让她等这么一会儿,或许就是什么不为人知的心理战术了吧?
“苏队长,又见面了。上次那么大的雨,没淋出毛病来吧?”嘴里开着玩笑,她也把傲慢挂在脸上,眼里似乎有一点微光,缓缓地从插屏的花纹移到苏三省身上,点了一点,就又转到插屏上去了。“屋里有客人,也不陪着点儿!去,把插屏擦擦干净。”她小声叮咛女佣,明明白白带着三分嫌弃,七分鄙夷。
苏三省的心理战玩不下去了。他知道自己在这种富丽堂皇的房子里总是显得格格不入,他知道那些有权有势的人到底是在内心里如何评判自己,他知道自己要向上爬直到把那些看不起自己的人踩到泥里去……但是,没有人知道他这条路走得有多难。这个世界从来都不公平,他要一点点用刀子把自己身上的污渍连皮带肉地刮下去,才能迈上那么小小一级台阶 ;但是俞璇玑,这个百无一用的穷酸文人,轻而易举就搭上了日本人,搭上了李默群,现在竟然可以用眼白对着他。好像无论他如何努力,总有人能抢在他前面,走快那么一小步,然后回过头来冷酷地嘲笑着他的努力有多愚蠢!
“那天晚上,是你把唐山海和徐碧城带走了对不对?”他本来应该在一番周旋之后再抛出这个判断的,但是他已经不耐烦了,“宪兵队见过你的车,还查过你的通行证。”
“苏队长说的什么话?”俞璇玑一脸失忆状。
“我警告你:唐山海和徐碧城就是军统潜伏特工!他们犯的是反日叛国的大罪!你包庇了他们,论罪同处!你最好老实交代了,免得还得惊动处座和主任!”
瞧瞧这脑子!处座?毕忠良才不会冲到李默群的别墅来张牙舞爪!主任?李默群要是知道你怀疑他的外甥女和外甥女婿,难道还会谢谢你吗?俞璇玑的惊讶极为真诚,她真不敢相信苏三省居然相信他自己所说的话。“唐山海……徐碧城……徐碧城?哦,是陪着李太太来我这里大闹的那位年轻太太吧?怎么?小姑娘家家的,不跟着长辈学好,总算犯事了呀!你们把她抓起来了?”俞璇玑语气轻飘,“说句不该说的,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哪里会包庇他们?”
“你——”苏三省怒目圆瞪,上前一步,仿佛恨不得下一刻就手撕了俞璇玑。
俞璇玑示意女佣把天鹅绒软垫放在沙发上,这才坐下,伸手示意苏三省落座:“你放心……需要我帮你给他们安个什么罪名?苏队长,明示吧!我绝对配合。”
苏三省根本就不想坐!唐山海夫妇的表现如此可疑,居然没有办法查证他们的行踪,他怎能甘心?这明明是查案,怎么被俞璇玑顺口一嚼,就成了他要污蔑唐山海和徐碧城了?
他直挺挺站在地毯上:“俞璇玑,你不要浑说!你的行踪我也可以查到!你的司机呢?我们聊聊!”
“司机……司机啊!唉,我哪有司机?李先生也是小器,都不肯专门为我聘人用。他的司机什么时候有空,才会来接我送我,麻烦得很!”俞璇玑一脸无奈,“你想要和谁聊,就去和李先生打个招呼吧!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用人,用的是谁……我实在不好代为安排啊!”
苏三省深吸了一口气,然而一开口仍是咬牙切齿:“车在院子里停着,你当我瞎了?”
“车在院子里,难道司机没在车里?”俞璇玑笑了,“苏队长,和我较劲儿算什么本事?别说李先生把车停在我院子里,他就是把钱堆在我院子里,难道我还能让什么不相干的人进了院子就数他的钱吗?我劝您一句,有什么话,直接和李先生讲!你们都是专业人士,比较容易说得通。我是个外行,可不能随便帮李先生应承什么……”
苏三省已经不想再和这个女人讲话了,他转身就走,一边走一边还能听见俞璇玑急匆匆从吩咐女佣。“帮我送送客人!李先生上次派人送来的蜜三刀不错,给苏队长装一兜带走,别让人家空手而归,”俞璇玑几乎是在喊了,“别!这!样!不!懂!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