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一迟疑,俞璇玑已经走过去,把李太太的枪接了下来。在周围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中,俞璇玑掂掂枪:“李太太说能为李先生舍命,这我是信的……说起来我倒是没想到,看着小小一把,其实这么重。”
李太太也没想到俞璇玑有这番胆量,倒是有点惊讶了:“你也敢?那就来吧!第一枪我让你!”她指指自己的心口,凄然笑道:“朝这打!咱们这么近,后座力再大,也不会打空!”
俞璇玑把枪端起来,冲李太太瞄了瞄。李默群的秘书也吓傻了:“俞……俞……俞小姐……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你……你……可别开枪啊……”
俞璇玑并没有马上开枪,她若有所思地问李太太:“有句话怎么说的?千古艰难唯一死!可是我不这样觉得,人死如灯灭,两眼一闭,就不用在这世上受罪了!最难的是,死不了,还要痛苦地活着。”
李太太傲然斥道:“我让你一枪,你都不敢?”
“枪是你带来的,子弹是你装的,俄罗斯-轮-盘-赌是你选的,连让我一枪都是你定的!”俞璇玑垂下手,慢慢地说,“但是打赌的是我和你,押注的也是我和你。这不公平,我只改动一点点!”
“不过是不敢!”李太太几乎有些厌烦了,“你要改什么?”
“我要改赌注!我不跟你赌死,我们赌活着的勇气!”俞璇玑飞快地举起枪,从侧面紧紧贴在自己脸颊上,谁也没有想到,她就那么笑靥如花地按下了扳机。围观的太太们根本没能反应过来,枪膛里空响了一声——并没有子弹。俞璇玑看看枪口,仿佛有点遗憾似的自问:“第一发居然没有中?”
她倒转枪柄递向李太太:“一样的,朝脸开枪吧!右脸进左脸出,神仙也救不了。让老李看看,到底是谁——今后只能顶着这样一张脸活下去!”
这才是一个深爱着男人的女人最害怕的事情!死了说不定还能成为那人心底的白月光,带着一张残疾的脸,就再也换不回对方的垂怜了。说到底,李太太不怕死,俞璇玑不想死;反过来,俞璇玑并不靠脸谋生计,但是舍得了命的李太太,真能舍得自己的容貌吗?
俞璇玑仍旧无懈可击地笑着:“赌注是我定的,所以我让你一枪。现在我问你,你敢不敢?”
你敢不敢赌?
你敢不敢赌他仍然会爱这样的你??
你敢不敢赌,赌自己有勇气用残破的脸,去面对最爱的人???
☆、假意交心
枪勾在俞璇玑手指里,就那样垂在空气中,弹匣里只有一颗子弹,不知道什么时间,会打在谁身上。
李太太只觉得自己的手臂有千斤重,但是她不能认输,在这个女人面前认输,就等于自己曾经付出的一切都白白浪费了。她是凭借一腔爱意而来,她相信这世界上没有人能比自己更爱李默群,她没有道理在别人女人面前退缩——哪怕只是一小步!她晃悠悠伸手过去,接住了枪。
没有来得及劝阻俞璇玑的秘书已经快要疯掉了。这种莫名其妙的赌,难道不是只要有一方退让就可以了吗?为什么要赌命?李太太到底是在逼谁啊?而且怎么就又变成了赌破相?女人变来变去变太快,让他这个当秘书的如何应付?
“李太太,我送您回家吧!”秘书反反复复,只能说这么一句话。
然而手中孤零零的枪,似乎已经产生了某种魔力。李太太的全部精力都被吸引过去。她努力地,一点点抬起自己的手,一点又一点。自从摸到枪的那一刻,某种寒意就从指尖一直浸到了心里。她一定是已经被冻僵了,不然她为什么感觉不到自己做了什么,而只能靠双眼去捕捉呢?
抵在脸侧的枪管,居然可以清晰地看见。黑色的、熟悉的、纤细的枪管……这柄难得的小枪,其实是李默群缴获来的。他说这柄枪的工艺好,准星稳比带瞄准镜还管用;他说你不要看那么多女士用的小枪,其实漂亮的都是花架子,关键时刻你得靠它保命;他曾经在台灯下,眯着眼睛,小心翼翼地拆开枪身给零部件均匀地涂上油脂。“卿卿,”他叫她的闺名,“一定要小心。”他把枪塞在她手里,慢慢地抚摸她的指尖……
眼泪从她的眼睛里涌了出来,回忆侵蚀了她的大脑,攫取了她曾经坚定的意志,现在,她的手指不听使唤了,她的耳中听不见任何声响了。
俞璇玑站在李太太对面,看着她的眼神从果敢到惊讶,从负气到茫然,再到现在的空无一物。俞璇玑想,攻心这招或许差不多了,应该赶紧拿走李太太的枪,免得不安全。她先示意了徐碧城,却发现徐碧城满眼泪水,哭得比李太太还厉害。她是被李太太传染了情绪吗?俞璇玑还要再找别人,此时她看见从门外大踏步走进来的李默群。
李默群黑着脸,至少有一个小分队跟着他。他没有假手于人,从背后一把揽过自家太太,单手卸了她的枪,狠狠摔在地上。
“扔掉!”他几乎是在怒吼,冲着俞璇玑。俞璇玑当即笑意盈盈地上前两步,用脚尖一踩一划。-手-枪-在地上滑出一条直线,太太们小声尖叫迅速躲闪开,如同摩西分开红海。小枪碰到墙边,才旋转着停了下来。
李太太缓过来,开始挣扎,然而李默群控住了她的关节,她像是被卸掉丝线的木偶,用尽所有力气的反抗,都仿佛只是一阵风带起来的微不足道的动静。以李默群的年纪和资历,他根本不需要再亲自使用这样的擒拿技巧。俞璇玑笑眯眯地看着他咬牙切齿用尽气力的样子,突然觉得这种生活化的苦恼烦闷,让他看起来分外滑稽。
众目睽睽之下,俞璇玑这种若无其事的状态就难免有些过于显眼了。李默群也看过来,虽然他双臂控制的是李太太,但分明还有一半怒意是对准俞璇玑的。当着满座的小姐太太们,他一字一顿,声音平稳地叮嘱俞璇玑:“招,待,好,客,人!”
“是,李先生,请放心。”俞璇玑拍了一下白夫人的手,于是白夫人如同从梦中惊醒一般,先把“重庆太太团”招呼回去打牌。留下她环顾四周,笑语温柔:“一点家务事而已,让大家见笑了!我做东,请一顿下午茶怎么样?让和平饭店的甜品师过来做!给诸位压压惊,压压惊……”
一个刚刚朝自己脸上开了一枪的狠角色,现在说要给观众压惊?太太们故作镇定地笑了起来,努力回想自己刚才有没有露出什么怯意?当时不够镇定的,这时候反而更热情,恨不得把全套的社交招数都拿出来秀一遍,以示自己已经从那两个拿枪女人的可怕对峙中挣脱出来;还有些小家碧玉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正焦虑地打听皋兰路一号“背后的故事”好拿出去卖弄一番,然而听明白李默群究竟是干什么的,她们不得不遗憾地把这么热门的新闻按在肚子里。戏是好戏,偏偏不是人人都能谈论得起的!
李默群拖走了李太太,没有哪怕一位女宾跟出去探望或者劝解。俞璇玑从台阶上俯视着女宾们照旧跳舞、喝茶、聊天、卖弄珠宝、品评艺术……这一幕又一幕,仿若只是电影里最无聊的镜头一般,连演员都没有投入丝毫感情。李默群在上海何等声势威望?李太太的交际圈子难道还小得了吗?不要说人死如灯灭,连声势弱下去都会被昔日的朋友们遗忘。所谓的太太交际,除了为男人博取一点额外的利益,对于太太们自己来说,到底算得了什么呢?俞璇玑捂着嘴咳了一声,掩去压抑不住的一丝冷笑。
“你真是……”白夫人从牌室逛出来。她比俞璇玑高上一头还多,架起毛茸茸的白皙手臂,刚好搭在俞璇玑的肩膀上,“平时也没看出你胆子那么大,快要吓死我了!”
“你也很厉害啊!那么多人都在,只有你替我说话,我记得的。”俞璇玑顺势丢出一个英雄惜英雄的眼神。
白夫人得意起来:“哎!那算什么!恋爱的时候,我常常偷偷进军校,和男朋友约会呢!他们上打靶课,我带着野餐的篮子去,铺上一块毯子,坐在地上,听枪声在耳边啪啪啪不停地响……”她仿佛回到了少女时代,脸上漾起甜蜜的笑容。
“罗曼蒂克。”俞璇玑点评。
少女式的笑容和天真无邪的眼神,在白夫人的脸上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故作亲近的客套笑意:“有什么用?最后还不是都会爱上别的人。李太太也是想不明白,你又不去她家里……有个词叫什么来着?什么鸟什么鸟窝的……”
“鸠占鹊巢!”
“对,鸠占鹊巢!”白夫人像是因为想起这个词而高兴的样子,继而又摇摇头:“当年我想要嫁到中国来,我妈咪不同意,她说中国男人三妻四妾,我还替男朋友辩白来着。现在想想,那时候真是年轻……他倒真是受了西洋影响,不娶妾了,要登报离婚……哼!其实我们那边好多贵族也有情妇……啊,璇玑,我没有别的意思……”
女人之间的友谊,似乎总要建立在互相倾诉心事的基础上。俞璇玑认真想了想,决定也扔出一个“心事”作为交换:“我不在乎的……当面说的才是心无杂念的爽快人,背后说的人不定讲得多龌龊呢!我既做得,别人自然也说得。所以李太太这样找来,我根本不怪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