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罪?请罪有什么用?俞璇玑心底一声冷笑。重庆太太们显然也被这件事吸引了注意力,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还是白夫人做主,亲亲热热拉着俞璇玑的手问:“什么人来闹?我去给你助威!”
“又不是跑江湖卖艺的,难道还要人助拳啊?”俞璇玑开个玩笑,“大家接着玩,我出去看看,想办法打发了。”
好不容易有了这么大的热闹,太太们怎么能错过,当即大家纷纷推了牌、放了茶站起来,一叠声地表示要为俞璇玑撑腰。俞璇玑推辞不过,只好被这群太太簇拥着出了牌室,一群人浩浩荡荡把花厅塞了个水泄不通。
仍旧是徐碧城掺着李太太,上次俞璇玑只是远远看了一眼,这次才面对面看清楚。李太太身段容貌都保养有道,眉目之间英气十足,只是脸色苍白,略显病态。此刻正怒冲冲看过来:“怎么,你就是俞璇玑?”
之前在女声沙龙,她们早就见过,此时问出来,不过是给争吵开个引子罢了。俞璇玑微笑颔首。“李太太,您真是贵人多忘事,”她不等对方气个倒仰,又去和徐碧城打招呼,“唐太太,好久不见!”
“休要装傻!”李太太几乎就要扑过来,早有旁边看热闹的太太们拦的拦、扶的扶,又有徐碧城拖着她的手,她挣扎了几下,几乎不知道是先和这帮闲女子争执,还是先去向俞璇玑问罪。所以说,女人之间为了男人开撕,为什么总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呢?看热闹的人多了,还不是要给双方添乱?这厢叽叽喳喳劝说,那厢牵牵扯扯不放手,如何能撕个痛快?
“你以为他们把我的人都带走,我就没办法对付你了吗?”李太太说着,竟然从手袋里拿出一把枪来。虽然气得手直哆嗦,但从握枪的姿势来看的确熟门熟路。凑热闹的太太们哪见过这个,顿时尖叫连连,轰然散开。偌大个花厅,站在中间的人只剩下俞璇玑、白太太、李默群的秘书,还有一脸惊慌失措,正努力去抢李太太-手-中-枪-的徐碧城。徐碧城到底专业课不过关,还没等摸到手枪一星半点,就被突然爆发神力的李太太一手推开,纤纤细腰几乎撞到桌子上。
☆、你敢不敢
李默群的秘书急了,立刻挡在俞璇玑面前:“太太,有话好说。若是比拔枪,恐怕您在这里是要吃亏的。”
李太太冷冷一瞥,突然抬手就给了他一嘴巴:“你算个什么东西?李默群的一条狗,也敢在我面前耍花腔?今天我就是毙了你——你猜猜,李默群会不会给你报仇?那边站着的,你那女主子,会不会给你报仇?”
“报仇倒不至于……我想,也就是您又去了汤山养病,大概一去不回了吧?”俞璇玑绕开焦虑的秘书,扯开白夫人的手——她太紧张,指甲都掐到俞璇玑的皮肤里了。这种时候,别人是不顶用的。俞璇玑似笑非笑,李太太若是想杀了她,早就选个偏僻地点找人下手了,何至于当面发难?
李太太被俞璇玑噎了一句,怒火烧将上来,连表情都变了。她注视着俞璇玑,慢慢拨弄了一下-手-枪-,几枚子弹顺势掉在她手里,她用一种近乎夸张的动作,松了松手指,子弹噼里啪啦地掉在地上,只留了一枚塞进枪膛。然后,她露出了神秘又恐怖的笑容:“俄-罗-斯轮盘赌,俞小姐听说过吗?不如,我们来赌命!”
“谁要和你赌命!你说赌就赌,你脑子坏掉了吗?”白夫人笑得前仰后合,“你真以为男人喜欢你,是因为你赌命赌赢了吗?”
俞璇玑也暗暗好笑。李太太一定是真的爱李默群,居然能想出这样的法子,觉得可以以此吓退李默群身边的莺莺燕燕——确切的说,这个赌局是给她量身打造的吧?女作家而已,写写风花雪月的文章,见到这种阵仗,难道不应该吓得当场哭出来吗?
围观的太太们也在窃窃私语,奈何人实在太多,大家都在议论的时候,简直汇集成了巨大的嗡嗡的噪音。李太太不得不在这样的噪音中挥舞了一下枪,大家才慢慢慢慢的,安静下来。
早就说了,不要在人多的地方对峙,更不要在女人多的地方对峙。
李太太冲俞璇玑扬了扬下巴,几乎是故意拖着声音问:“怎么样?俞小姐,你写了那么多爱情故事,舍生忘死……总不至于,到了自己这里,就没有胆量了吧……我是可以为老李去死的,你呢?你信不信?还有……你敢不敢?”
无数目光都聚焦在俞璇玑脸上,她安抚地对周围的太太们笑了笑:“真对不住,本来是请大家来玩的,结果变成有私事要处理,还请各位见谅啊!”
没有人答话。谁在乎玩不玩的啊?这可是明天就能传遍上海滩的大新闻!话说你倒是赶紧回答啊,你们到底要不要赌命?有胆子小的太太,握着双手在胸前,几乎已经快要哭出来了。
徐碧城跌跌撞撞冲到李太太身边,扶着她的胳膊劝:“您这是何必?这是何苦?咱们赶紧回家吧,若是舅舅知道了,不会放过您的!”
徐碧城不提李默群还好,一提李默群,李太太就怒从心头起。
嫁给李默群之前,她也是大家小姐,父亲是前清的举人,书香传家、见识不俗。早年她和李默群先后加入苏共小组,原本是相约想要为理想奋斗一生的,没想到李默群朝令夕改,她也只好随着丈夫转投了国民党。七年前,李默群受命暗杀中统上海站站长,取而代之,计划败露之后入狱。这样大的罪责,加之又是代上级受过,无人为其求情,李默群原本根本没有生还的希望,是她辗转打探到消息,独自去见了中统的负责人、陈立夫的表弟余恩曾。
余恩曾在南京臭名昭著,不仅娶了三房姨太太,其中两位还都是从同僚家里强占过来的。据说南京政府原本很喜欢举办高层携夫人参加的招待会,因为余恩曾屡教不改,干脆每年的招待会改成只邀请官员独自参加。她去见余恩曾,就是抱着舍身救夫的决心。余恩曾也是狠辣,竟然在办公室公然召见她,还硬是留了她一天一夜。第二天傍晚,她才披着余恩曾的大衣,带着余恩曾手书的一张破烂纸条,换回了李默群的自由。余恩曾恣意猖狂,也是有心要李默群难看,折腾得她伤了身子,隐疾难愈。
李默群出狱后,曾抱着她痛哭流涕,捶胸顿足地发誓从此必好好待她,即便她生育艰难也承诺“这世上永远只有你一个李太太”。有段时间,他忙得焦头烂额,却不忘带她四处寻医问药。她只觉得,自己为这个男人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及至他带她投奔的新政府,连姨太太都扔在老家了,分明是要和她厮守一生的样子。万万没想到,他只是把自己供在家里,却在外面养起了更新鲜水灵的女大学生!她砸了他在外面的别墅,那是因为她比别人家的太太更有底气!李默群果然信守承诺,李太太的头衔是不能动的,偏偏把她送到汤山养病!
那是南京啊!南京是什么地方?是她献身去救李默群的地方!她不过是教训了李默群在外头养的那么个野花野草,李默群居然反手就在她胸口插了一刀!她几乎气得要撅过去,然而慢慢的,也缓过来了。她觉得自己想明白了,李默群毕竟没有儿子,他想要儿子,在外面找个女人生就是。她也算眼不见心不烦!毕竟,李默群说话算话,李太太的位置仍旧安稳如山。
回到上海来,她以为自己可以平静地过自己的生活。谁成想,李默群又给她弄出一个俞璇玑!这次不是什么孤苦伶仃的女大学生了,是有名的作家、杂志社的总编!他还巴巴地去弄了个“和平文学奖”评审委员会执行长的头衔送过去!谁不知道他和-文-化-部-那几个人不对付?居然肯为了俞璇玑做这种事!送别墅之类的,她才不在乎呢!可是,居然就是这座别墅,招待了那么多她昔日里的好朋友好姐妹,人人出出进进,人人都瞒着她一个!她要这个“李太太”的头衔做什么,留着给大家当笑话讲吗?
俞璇玑!俞璇玑!俞璇玑!听听这名字!她突然觉得李默群之前把自己送到南京,还算不上什么惩罚。他是专门找个姓“俞”的女人来,时时刻刻提醒自己的耻辱!他这不是要往她心口插刀子,他这是要把她的伤口血淋淋地剥下一层皮来!余恩曾远在千里之外,俞璇玑可是近在咫尺,近得都睡在他枕边了!他到底还是在意!到底还是不肯放过她!他可能都不相信她已经和中统脱离了关系……
他这样对她,她还有什么脸面活着?
李太太高高仰着下巴,继续把手里的枪柄向俞璇玑递了递:“你敢不敢?”
李默群的秘书见势不好,就要过来缴枪。李太太仍旧注视着俞璇玑:“今天要是你不接这个赌,或者别的什么人把我架出去,我转头就能再找一把枪,在皋兰路一号的大门口毙了我自己!李太太?哼……我要这么个称呼作甚?让给你做就是!”
这话一出来,李默群的秘书也不好动作了。他知道李默群和太太关系不睦,但面子上一直过得去。李默群真想让自己太太搞出个自杀的大新闻?恐怕也并非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