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三省似乎没有留意称呼的问题,他用手指戳了戳房门:“生肉可等不得一夜,俞小姐仍然打算出去吃晚餐吗?”
不然呢?总不能让未来会把军统上海站一锅端了的人走进一个地下信息处理员的家宅兼办公室吧!确切的说,她根本就不应该让他出现在门口——下午要是没有忘事就好了。
悔之晚矣。
所谓大菜,其实就是西餐。她从不带出版界的人士去自己常去的菜馆,宴请来往都在德大,只需要多花一点钱,文化人就会觉得有面子、受到了重视。既然苏三省现在的身份是“编辑”,那么她也要把他当编辑看待。往德大一坐,她就开始认真地询问《光华》杂志的约稿要求。苏三省显然是有备而来,寻常问题都难不住他,连稿费都给出的是约定俗成的行市价。这就有点奇怪了,军统不好好地做自己的任务,难道是要成立杂志,搞文化宣传吗?
主菜上来的时候,话题也渐渐深入。从《光华》杂志的发刊词请谁题写,到璇玑的专栏如何配图,再到即将举行的庆祝晚宴。
“《光华》是一本新杂志,如果能得到新政府的支持,我们的日子会好过得多。”苏三省推了推他的道具眼镜,维妙维肖地扮演着一个为杂志社前途命运烦恼的初创编辑。
“《光华》不是有日资背景吗?”俞璇玑漫不经心,沦陷区文学刊物总要找大树靠一靠,左翼文学读物几乎都已经转至半地下状态。
“日资并不等于能受到新政府的扶持。我们希望更多新政府要人能知晓这份杂志,这不仅是为发行和知名度考虑。俞小姐的忠实读者,其中或有在新政府任职的要员,如果知道您将在《光华》开专栏,想必会欣然出席晚宴吧?”
所以,这才是主菜?俞璇玑挑了挑眉,并不接话。
苏三省循循善诱:“听说特别行动处的毕处长和太太都是您的读者,不知道可否请您代为相邀?”
原来如此!
她搅着咖啡,笑了。
“苏编辑,如果我认识每一位读者的话,我就没有时间写作了,您说是不是?我对这位处长,完全是没有印象。很抱歉,帮不到您。”
苏三省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极轻微的。俞璇玑本来不会注意,但是她发现他的神色迅速变化,像是天气突然阴沉下来,酝酿着一场暴风雨。她左右看看,晚餐时间的客人已经接近满座了。军统特工,应该不会在这里公然为难自己。更何况,她的解释实在是合情合理。要不是看过《麻雀》,她哪里记得一位偶然遇见的读者呢?恐怕对油嘴滑舌的陈深印象更深一些。
“俞小姐,我诚意而来,不想您如此敷衍,”苏三省坐直身体,似乎不想再和她周旋下去,从膝上扯起餐巾,蜷了两卷,扔在桌上,“如果您真的不记得毕处长,那么您就不会说是对他没有印象,而应该说对毕太太没有印象了。”
俞璇玑愣了一下,这似乎是一个疏漏,但也并非无法解释。
苏三省并不给她解释的时间:“您想说什么?说是我先提到政府要员,所以您理当先提及处长先生吗?我不信。”他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人的第一反应才是最真实的,即使是一句谎言,也有很多真实的成分。过了这短短一瞬间,人就会变成谎话连篇的动物。我和您打个赌!您可以继续说下去,但是一定会说多错多,五句之内,漏洞百出。您要试试吗?”
她是真的有点错愕了:这是要当面发难吗?
转念一想,似乎苏三省的确就是这样一种不讨人喜欢的性格,怪不得在军统郁郁不得志,投了日本人也落得被汉奸们联手按死的下场。
她的表情从惊讶到愤怒再到无可奈何,最终付之一笑:“苏先生,你是第一次担任编辑吧?我想你可能还不知道,像《光华》这样的新杂志,是要依靠作家带发行量的。说得更直白一些,我不开这个专栏对我的生活没有影响,但对你们的杂志会有很大影响。如果我答应了,那是我这个人愿意广交朋友,可惜您的态度,让我觉得我们做不成朋友。与其相看两厌,不如现在说开。苏先生,我拒绝《光华》的约稿,也希望您不必再来给我测谎了!”
她招手叫来侍者:“我今天请这位先生吃饭,都计账上。”
苏三省站起来的速度更快,他并不像其他文化人一样热衷抢着和她结帐,反而走到她身后帮她挪开椅子,拿来外套。这些原本应该很贴心的细节,不知道为什么,被他做起来就充满着威胁感。她急匆匆偷眼一瞄,果然看到他唇边尚未逝去的一抹冷笑。
他不相信她。和这样的人互相算计,真是累心。
她猜测他们原本的计划是要借这家杂志的晚宴,引出毕忠良,甚至可能还有其他新政府大汉奸,或者暗杀,或者爆炸,一网打尽也是有可能的。她不关心汉奸们的生死,军统特工也一定给自己安排好了退路,只是这件事无论成与不成,大概都会牵扯一批文人进去。她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如果自己是旗帜鲜明的爱国作家,也就想方设法早早离开沦陷区了。现在可好,重庆那边的文化界一定不会忘记把璇玑的名字加在“汉奸文人”的名单里。说不定,军统本来就想要把像她这样的汉奸文人和投敌官员绑在一起,用炸药一次性轰上天。
她不担心自己的命,却担心要是自己的联系人某一天突然失踪,也许就再没人能证明自己的地下党身份。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被跟踪了,但她知道联系人绝不会在她有“尾巴”的情况下贸然现身。
今夜可以用小砂锅焖牛腩,一定会香得隔壁家王妈明天早晨专门上门来夸一夸,到时还要分出一点去。如果明天联系人来了,她可以请他吃顿家常便饭。顺便聊一聊,组织上到底是否知道自己这么个人吧!
鉴于近期出门遇汉奸的几率简直不要太高,她决定在正经宅上那么几天。有些不那么重要的情报可以细细树立,专栏文章也该应付一下。《光华》的新专栏是没戏了,要不要再把《大美晚报》的约稿捡起来呢?《大美晚报》后台硬、稿酬高,只是-右-倾-得过火,她既要不持政治立场,又要竞争一个相对好的位置,似乎有些为难呢!保不齐你在这一版开着专栏,下一版就是满口胡言的谄媚文章。时下的编辑们,可是已经不满足于两份杂志隔空对骂,或者同一家的报纸的左右互搏了。
所以还是沦陷区文学尴尬。出版业大户能搬走的都搬走了,留下的开不了张,缺乏声势,销路也不如以前。想来要是国统区再版她的小说,也没有人会记得把稿酬邮寄给她。
不不不,你想太多了,国统区印进步作家的书还印不过来,哪有时间顾及沦陷区的汉奸文人呢?
俞璇玑同志觉得这顶帽子真是越戴越沉重了。
她自己也是一个爱藏书的人,到了这个时代,有了眼前的便捷,常常直接从出版社拿书。如今,她家已经有了自己的图书墙,满墙都是昔日在课本里才能读到的大作家的初版佳作,更有她从古籍书店大肆搜刮来的明清孤本——再过60年,随便一本就价值连城——真要活到那么久,大概会被人说“老而不死便为贼”了吧?
架上唯独没有她自己的书。她不收藏自己的书,虽然其中并没有什么原文照抄,或者抢了不久之后会走红的某位作家的文章,但她总觉得自己引用了别人的桥段,不能全算作自己的成果,每每想到就莫名心虚。
可是这样的夜晚,总让她想起自己孤灯枯坐,悬着腕子写“闺中”的时候,然而她的架上没有印刷出来的书,也不想去翻成箱的文稿。往事似已不可追,也只能认真对待当下了。她翻着一叠空白的稿纸,默默出了会儿神,突然抓起笔,写下了标题——
《神探九哥》。
当然不是原创,既然遇见了陈深,把这个梗借出来用用应该也可以吧!说不定什么时候,白月光徐碧城小姑娘还指望着教官可以用这个专栏来救她一命呢!
她是没看过原版的《神探九哥》,不过侦探小说和相关影视作品在后世可是屡见不鲜,能用的套路随便拿来就可以演出108式。不如,这个故事,就从神秘的无脸小黑人开始吧……
夜深人静、牛腩飘香。俞璇玑同志对着稿纸,笑得越发阴森可怖。
☆、同桌共饮
俞璇玑原本以为自己很快会再见到陈深,没想到先见到了李小男。
这是一场相当无聊的饭局。“鸳鸯蝴蝶派”的前辈做东,邀请她和另一位写市井小说的弱鸡文人,大概是视他们为这一流派的未来之意。然而她极不喜欢这位前辈的文风,也看不惯弱鸡文人拿腔拿调里下三滥的招数,想来这顿饭必然会食之无味,说不定还会怒火中烧。只是前辈极为诚恳,相隔半年就邀请一次,如今已经是第三次了。如果她再不应邀,对方很可能会靠着新弄来的“东亚文学研究会”名誉执行长的名头,给自己下点绊子。到时候再想挽回,可就不是一顿饭那么简单了。
然而在饭局开始前,她才听说,这顿饭不止邀请了自己和弱鸡文人,还有电影公司老板和一位“著名”导演。“鸳鸯蝴蝶派”前辈的代表作要改编成电影了,他很开心地把自己想要请的人攒成了一桌。俞璇玑觉得自己头痛欲裂,恨不得马上站起来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