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也可能是我害了他……”俞璇玑沉吟片刻,摇头道,“参片他吐掉了,剩的参片就在皋兰路,你若怀疑,翻出来查一查就行。”
“你焉知我没有查过?剩下的参片看起来是没有问题的,若是下毒,也不会只赌在某一片上。”毕忠良接着说,“尸检的结果显示,李主任死于病毒感染。这种病毒我们以前没有见过,也不确定是否真的无色无味,更不了解它的作用规律。切片已经提供给日籍专家,若是鉴定得出结果,我们就大概能推算出他中毒的时间……俞小姐,你真的半点都不担心吗?”
“若是能查出结果,那是要还李先生一个清白,我有什么可担心?”俞璇玑反问。
“我们心知肚明,其实日本专家也查不出什么,中毒的时间多半要确定在苏州期间。你和木子小姐都提到一个细节,李主任和太太因为韩玉林的事情而发生了争吵,韩玉林和李太太订过婚这桩公案我们早就查到了,而且苏州宅院那边的下人还交代,韩玉林曾经隐瞒身份,先后多次去拜访李太太,两人私会密谈……说不定就是他们共同设下毒计,要除掉李主任。”毕忠良盯住了俞璇玑,问,“这样结案,你可满意?”
俞璇玑大惊:“毕处长,你这是还不放心我……我算什么人,问我又有什么用?”
毕忠良目不转睛,仿佛要把她面上一丝一毫的细微变化都收入眼底,牢牢记住:“俞小姐,你哪里都好!便是我硬要栽赃嫌疑给你,你也能再把责任推到我身上,这样机智,也好得很!但你有没有想过,老李这一去,李太太是什么反应?木子小姐又是什么反应?你猜不猜得到,她们在这间屋子里是什么样子?”
俞璇玑看着他,半晌,无语。
毕忠良摇了摇温热的酒,似乎连多饮的兴致都消失了:“你跟了老李,我是很吃惊。可是老李死了,你仍旧不哭不闹,我更是吃惊。你知道吗?单凭这一点点异常,就足以推翻所有摆在眼前的证据和证词。”
他重新翻开卷宗,一页页,仔细浏览:“你的表现,让我忍不住去设想——如果是你要害老李呢?老李上次连番遇刺,身边也有你在场,这般出生入死,他一定会很信任你;你认识日本人,也说不定就有特高科的关系,可以安排这场宴会,引诱他吃下东西,反复生疑;你陪同他赴宴,又陪同他去了苏州,这一路上你能下手的机会远比任何人都要多;他明明留你过年,李太太说了几句气话,你就静悄悄又回了上海……俞小姐,如果是你设下了毒计,又借李太太和韩玉林的关系脱身……岂不是万无一失?不,不仅如此!或许韩玉林上次来上海,就已经从你这里获得了李太太的消息……这场棋局你早已先落一子,不是吗?”
俞璇玑并不畏惧他的指控:“毕处长,你说我要害李先生?可我为什么要害李先生?我凭什么能害李先生?”
毕忠良的目光又落在了卷宗之中,仿佛根本没听见俞璇玑的辩白,又仿佛那些重复了再重复的问题和答案中有什么吸引着他似的:“我一直想不明白,要怎样下毒才能让李主任丝毫无法察觉?他自己就是搞暗杀出身的,又那么小心谨慎,吃食的色泽、气息、味道的改变瞒不过他,食道、肠胃受到的刺激也瞒不过他,他原本应该第一时间发现自己中毒……除非,这东西本身就气味不佳,服用后的刺激反应也被视为理所当然……老李聪明了一世,却跌在他的经验上……”
他忽然松开手,被翻开的卷宗一页页轻飘飘地归位。所有看起来危机四伏的可能性,都是为了掩盖致命的杀招;所有人的口供都是真实的,却最终让千头万绪的线索,织成一层层的网,遮蔽了真相。
李默群遇刺,对于久受压抑的他来说绝对是利好消息。这个案子,有上头的暗示,只要能顺利结案,就再给他升上一级。他没有必要非审个水落石出,李太太既然被人树了靶子,他自然可以拿过来就用。污水泼在韩玉林身上,李太太也没脸再闹着伸冤,一举多得。布这个局的人无意中推他往上走了一个台阶,甚至还帮他走好了下一步。
越是顺理成章,他越忍不住要探究。
那是源自心底最深的恐惧:
如果李默群都能被这双手神不知鬼不觉地取了性命,他毕忠良要如何才能躲得开这样步步为营、请君入瓮的算计?
明明到了一锤定音的时刻,他却仿佛突然间被抽去了浑身的气力。俞璇玑问出几个问题,始终在他耳边回响:这样的弱质女流,为什么、凭什么暗杀李默群?她背后站着的,出谋划策、提供病毒的到底是什么人?是什么样的势力?
就在这些问题的冲击中,他仍然坚持问出口:
“俞小姐,你那碗肥皂水,是从哪里来的?”
审讯的语气,要坚定不移而充满威胁。76号的审讯室,是他说一不二的王国。而刚刚这个问题,却是他问过的最没有底气,最含混模糊的一句了。甚至,还没有得到答案,他就已经开始后悔了。
☆、走出樊笼
毕忠良能看透关窍,这是俞璇玑之前没有料到的。
她是个小心谨慎的,又在工作中慢慢学会揣摩别人的心思。既然要对李默群下手,就绝不会仓促行动而毫无准备。
暗杀李默群,她的机会比任何人都多,同时失败的几率也比别人要大。
若要一箭穿心,需有万全之策。
在和平文学奖颁奖典礼之后,她亲手送给井浦将军的集子里,放着一封实打实的告密信。信里其实只说了三件事:第一,李默群把军部指派的剿共任务,当作排除异己的手段,击毙的所谓“-共-匪-”,其实是和他作对的反清乡人士;第二,李默群借助清乡运动的名义,搜刮钱财、行贿受贿,丧心病狂到扣押军用物资,导致日军征用米粮的任务始终无法完成;第三,李默群在上海,联络各方势力,投机倒把,哄抬物价,扰乱了地区秩序和经济运行。话里话外,她甚至还暗示了李默群可能和军统有所联系,背地里向重庆投诚。
李默群为日本人做了很多事,唯有这几件,是日本人无法忍受的背叛。
特高科搞暗杀不是一次两次了,唯有对暗杀李默群也是慎之又慎。若是功败垂成,导致李默群的76号出了变故,又或者让政府内部人士生出异心,都不利于正在进展中的战事和对沦陷区的统治。为此,特高科提供了一种新型病毒,只要接触胃黏膜就会进入循环系统,两天左右时间就能从内到外摧毁一个人。与李默群相识的军官近藤接受了命令,邀请李默群共进晚餐,借此机会制造误会,让多疑多虑的李默群误以为自己有中毒的危险,进而给俞璇玑创造就势下手而不被怀疑的机会。
李默群太过小心谨慎,任何提供给他的食物药品都可能被要求试毒。一旦他拒绝入口,再三劝说只能加重他的怀疑。最佳方案是,由他自己提出要求,由他相信的人给予满足。最理想的状态是,他在高度紧张和惊惧忧虑之下,服用肥皂水催吐洗胃,继而将注意力转移到其他入口的食品上。最糟糕的可能是,他会要求俞璇玑同样照此操作,为此她想好了种种推辞和借口,万一都不管用,她也只能舍命陪君子,一命换一命。
她做好了一应计划,也做好了为此献身的准备。
幸好,李默群太过惜命,一时根本顾不上俞璇玑。她才侥幸逃过一劫。
只要李默群服下肥皂水,病毒就会发生作用,他便是把胃翻个儿吐出来,也于事无补。
俞璇玑要做的,就是继续加重他的恐慌感,劝说他去苏州休养过年。病毒缓慢作用的这段时间,也会让他的死因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承担最大嫌疑的李太太,其实才是这桩公案最大的变数。李默群一旦死亡,中统出身的李太太很可能会逐层上告、越级上告,将此事宣扬开来。可惜,她和韩玉林的私交太容易被人演绎成“私情”,而且人证物证俱全,实在容不得她辩驳抵赖。
日本主子毒杀声名在外的走狗,难免会让汉奸们生出唇亡齿寒的贰心;但独守空闺的太太勾搭上衣冠楚楚的外男,害了丈夫想要与奸夫比翼双飞,不过是顺理成章的桃色八卦。
俞璇玑知道南京方面的老板、特高科的井浦希望看到怎样的结果,也知道毕忠良最终会如何抉择,甚至能料到痴心一片的韩玉林会动用一应关系帮助李太太从这桩谜案中脱身。
但她到底漏算了人心之矛盾。唇亡齿寒、兔死狐悲,毕忠良固然能从李默群之死中获利,却仍然有如惊弓之鸟、秋后鸣蝉,无法不去揣度其中阴私利害。就好像他已经有了大半把握,却仍然要问出这一句,惶惶然向俞璇玑索要一个答案。
“肥皂水?”俞璇玑皱皱眉,“李先生说肥皂水能洗胃,我是不信的。但你们都是专业人士,我一个外行,只能奉命而为。肥皂冲水泡水嘛,还能怎么得来?”
毕忠良双掌托了额头,艰难地搓了搓,再抬起头来,已经满面疲惫:“就到这里吧!”他将卷宗摔在桌上,深深看了一眼俞璇玑,喊人押她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