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人,敢从76号劫人?”俞璇玑也吃了一惊。
“自然不是寻常之人。我也是查了一遍才发现,是首都警卫军的一个师长——你不要以为他只是个小小的师长。清乡运动中,首都警卫军直接受李主任领导,这个师长其实主管三个师的部队,和南京方面的高层也来往密切……很有些权势。不过清乡要用到的不止是首都警卫军,我听说李主任弹压他也是不遗余力。难怪这次李主任一出事,他先上窜下跳起来,还把算盘打到我们这里来……”
俞璇玑垂目不语。李默群对百灵是有些过度保护的态度的,单单是出于他的控制欲,他也不会让下属有机会见到百灵。这个师长怎么就打上了木子的主意?
“我当然是不能允许这种事的!”毕忠良慨然道,“李主任对我有知遇之恩,木子小姐又是李家唯一公子之生母,我便是再怎么不力,也要保护好木子小姐。可人家师长折了一回人情在里头,就把路子走到我这里来了……人,我是不给的;面子,我还是要给的。所以我说李主任在苏州暴毙,苏州那边的女眷都要审查清楚,才拖了下来。”
毕忠良没必要在这种小事上撒谎。俞璇玑深吸了口气,给他道谢:“毕处长有这份心意,李先生在九泉之下也能安眠了。若是方便,还请毕处长给个机会,让我去见见木子小姐,送点东西,劝慰她开怀一些……”
毕忠良一口回绝:“这就不必了!为了给木子小姐壮胆,我把她关在李太太的隔壁。李太太底气足得很,每天从早骂到晚,十句话里总有一句要骂你。你若去了,怕是李太太把嗓子喊破,再不能和我好好说话了!”
“那……就让青萍去一趟吧!这丫头心思实诚,对木子也是真有感情……李太太骂我作甚?”
“看我提审你,她骂的是你不算李家人,和李家没有关系;后来我告诉她放你出狱了,她又开始骂你没良心,半点儿不念着老李……”毕忠良似笑非笑,“其实我也想问问,俞小姐,你到底有没有良心?”
毕忠良猜出了肥皂水的问题,但是他无法印证,俞璇玑也从不认账。可是这种疑心病重的人,只要念头在心中走过一遭,就算坐实了怀疑的人的罪名。他觉得,俞璇玑背后一定有日本人,不然底气也不会这么足。李默群送俞璇玑的何止一个尧山花园,皋兰路里里外外财源滚滚,还不是她想拿多少就有多少?这么个笔下缠绵悱恻的女作家,手段却狠辣至此,着实让他不得不防。
“我以为,这个屋子里,不,放眼一望上海滩,配得上‘良心’二字的,大概只有毕太太了!不知,毕处长以为如何?”俞璇玑原意不过是恭维一句,奈何毕忠良心里有鬼,脸色也变得飞快。俞璇玑转念之间,已然猜出对方大概把自己提及毕太太当成是一种威胁了。她索性也不解释,只是极诚挚地一笑。
毕忠良脸色变了又变,末了嘴角也勾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来:“说的也是,何止上海,便是南京,也有人听闻李先生不在了,既不急着追查真相,也顾不及为朋友伤感,反倒私下打听起俞小姐的去处……”
这话说一半留一半,拿捏寻常女子刚刚正好,俞璇玑却不是那么容易就慌神的,只作个吃惊的样子:“我哪有什么去处?不过从来处来,到去处去罢!”
“就不想知道是谁在打听你吗?”
“尴尬事,不知为好;荒唐言,莫谈为妙。”俞璇玑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干脆阻了了这个话题,不教毕忠良再说下去。她知道毕忠良记挂着的是什么,索性就连在一起倒出来:“我还是与您谈公事吧!其实皋兰路的账簿也没什么秘密,总不过是左手进右手出,一买一卖赚个差价罢了!毕先生身边少不了做生意的精明人,便叫他们给您支支招。这上海滩的钱财就像是流水,别人用小瓢舀,能赚得就少些;若是有堤坝可以截流,那可不是日进斗金?所以赚钱的法子有的是,但您需得有本金才行。您知道中储行的张先生罢?张铁公,鼎鼎大名,李先生做了个套,他们夫妻俩就殷殷切切地钻进来了。有了中储行的储备金做后盾,您就是随便屯一样东西,过几个月再抛出去,市价还不是您说了算吗?”
“果然是他!”毕忠良一拍桌子,又细问了张铁公与李默群之间的来往。帐目虽然不在了,但具体的时间、数额俞璇玑还能举出那么几个。毕忠良只需有的放矢地去查证,自然可以从中储行找到突破口。张铁公胆小如鼠,吓得一吓,不怕他不乖乖地拿出钱来。
俞璇玑把能想起来的,都一五一十地告诉毕忠良,又恳切地推荐了几种适合“投资”的领域。毕忠良边听边点头,也不知信了几分。说话间过了午夜,座钟敲起来铛铛响亮。俞璇玑决意告辞,毕忠良就喊人来送。
走到车边,先看见刘二宝。李默群在世时,俞璇玑不愿和刘二宝来往,为的是不知道对方站在哪座山头。如今刘二宝没了这位幕后老板,倒让俞璇玑一见他生出几分亲近之意。可细细一想,她也说不清,这份失而复得的亲近,是不是因着他的把柄捏在自己手里,才让她放下了心防。这一节她不愿细品,随口和刘二宝玩笑:“瞧瞧你!都二分队队长了,还跑来给处座开车!知道的说你鞠躬尽瘁,不知道的说你净拍马屁呢!”
刘二宝大咧咧一笑,浑不在意:“其实啊,我就是给处座拍马屁来的!这有什么不好说的?再说了,处座要是往上升一升……”
俞璇玑乐了:“那人家的位置也轮不上你啊!陈深怎么着也得排你前面吧?”
刘二宝很是得意:“我跟陈深能比吗?可是妹子你得想啊,陈深要是往上走了,我可就是分队队长中的一把手了!”
“这倒也是!”俞璇玑给刘二宝道了声贺。
刘二宝应下来,笑过一阵子,才说:“其实吧,这时节,大家心里都嘀咕着呢!谁知道是进一步好,还是退一步好?”
“进一步也好,只是不长久;退一步更好——”俞璇玑突然想起伪政府里的那一位文人汉奸来,顺口借了他的话来说,“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刘二宝嗤笑连连:“安稳?静好?这都是哪里听来的梦话?”嘴里虽然如此说着,他看过来的那一眼分明是动了几分心思。
俞璇玑不求几句话能把一个铁杆汉奸特工感化,只是觉得他俩互相之间算是知根知底,她偶尔透上几句,也是为了尽到心意。
下车前,她又叮嘱刘二宝要照顾百灵。刘二宝这次倒没有不耐烦,想了想,问她:“要不要给她拿几本书进去,挑字大的拿。既然你说她能诗会画的,有几本书伴着,总比天天在那里窝着发抖要强!”
俞璇玑夸他:“怜香惜玉!大有前途!美人还爱古玩字画,可惜我没有,不然也让你带上!”
“那可不成!牢头看见,直接拿去卖了,也就换个酒钱!你不心疼,我还心疼呢!”
俞璇玑一路小跑进了旧公寓,打开灯就看见青萍和小江在黑暗里对坐,显然已经等了她许久。她心中欢喜,连上楼拿了几本书再出门送给刘二宝时,也笑意未歇。刘二宝看看手里的书,看看她唇边的笑,不知怎的,目光就转到公寓透光的窗上去了。俞璇玑断不会给他时间琢磨,顺手推了他一把:“大半夜的,你快回去歇着罢!”
☆、退身之路
夜已深沉。
小江毫无倦意,把青萍轰到楼上,才在俞璇玑对面坐下,认真将她看了几遍:“璇玑姐,你瘦了。”
他说得很肯定,让她有点不好意思。
“哪有的事儿!我吃好睡好的……”她笑了笑,“你放心吧,我好得很!”
她一面说着,一面打了几个手势,示意他要不要在纸上聊。
小江看懂了,笑道:“我检查过了!没问题,咱们好好说话。”
俞璇玑点点头。
“青萍同志把组织的指示传达给你了吧?”
俞璇玑点点头,忽然之间她心中一动:“上次你带来的消息还说希望我继续潜伏,和特高科保持关系。这次组织上就让我回根据地……是你说了什么吗?”
小江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说着自己的事情:“从现在的局势来看,日本人战线拉得越长,败得就越快。既然如此,我想把上海的工作交接一下,回到老家去,在老乡中展开工作,为未来的战役打好基础。”
“你的老家?没有听你提到过。”
“是啊,范叔在江里捡到我,你还真当我是江流儿吗?我当然有老家,只是长辈都不在了,哥哥和嫂子拉扯我也费劲儿,我想着去跟着跑船的人学本事。没想到人家是想卖了我,我害怕,就跳了江,觉得自己水性好,可以游到岸边……要不是被范叔捞上来,我大概早沉江心里去了。”小江叹息着说,“这么多年了,也没回过老家。这两年看着范叔,觉得他在上海过得心惊胆战,也想给他多留一条后路——管不管用的,我心意到了就行。”
“范叔的后路啊,”俞璇玑用手一指,“还是在海外!你想他那么多生意上的朋友都在海外,他早晚也要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