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山海倒是面色自若地聊天:“昨晚俞先生受惊了吧?我留在76号,没能去现场,听碧城说形势很是凶险。好在都过去了,俞先生也要赶快从意外中走出来啊。”
俞璇玑点点头:“唐队长说得是,我打算休息几天,把这一切都忘掉!”她早餐已经吃完,怕陈深再往碗里添,只能一手捂着碗口,一手拎着筷子,像是随时准备偷了店里的碗筷逃跑一般。
唐山海仿佛根本没有注意到俞璇玑可笑的姿势,他吃饭的样子是极为文雅的,一看便知家教良好,坐在老旧简陋的桌椅前也宛如面对西洋大餐一般礼仪周到,但凡开口必直视对方,端的是一副认真模样:“我记得俞先生和二宝颇为熟悉,怎么今天二宝没有一起?”
“二宝给处座差遣得团团转,哪有功夫来干这种闲事啊!”陈深接话,毫不犹豫,“我说唐队长,你借了俞先生的书,是不是也该买一本表示诚意啊?”
“当然,”唐山海笑笑,“我在重庆的公寓里,就放着俞先生的集子。只是来上海比较匆忙,很多东西都没有办法带过来……”
“唐队长你太没有诚意了!你举家来上海,带了那么多箱子,难道就放不下几本书吗?”陈深插科打诨,调笑起来。
唐山海并不为其所扰,接着说:“其实我最早看见您的名字,是在《现代》杂志上。小说好像叫《野火》对吗?发表之后,编辑还追加了读者感言,有读者说和蒋光慈的《野祭》有异曲同工之妙……”
俞璇玑深吸了一口气。唐山海居然读过、记得《野火》,这让她暗暗心惊。《野火》算是她唯一一篇可以归入“进步文学”的作品,也是她懵懵懂懂无所畏惧时写的。但是自从她也成为地下工作者,她就再也不和《现代》这种-左-倾-文学杂志有任何联系。《野火》没有收入集子,她的大部分读者根本就不知道她还写过这类作品。“那时候不懂事,看什么容易发表,就写什么。这个小说后来引的读者在杂志上吵架,我就再也不敢写了。”俞璇玑半真半假地说。
“嗯,我记得,杂志上连着发了三期,有评论家的批评,也有读者来信支持……您也读过吧?”
“呵……”俞璇玑想要把这个话题切断,“骂得太狠我也不敢看,早就忘记了……”
“其中有一篇是我写的。”
什么?什么?俞璇玑一脸尴尬,勉强笑道:“啊,原来如此。”
“我不认为《野火》和《野祭》有什么联系!凡是读过这两部小说的读者心里也都很清楚。只是编辑和评论家联手,硬要把这两部小说联系在一起。康振中英勇无畏,陈季侠懦弱无能;洛凤鸣泼辣聪颖,文若梅大家气度,章淑君和郑玉弦虽然也性格各异,但人物塑造都过于扁平化。尤其是感情方面,陈季侠身上全然是古代文人贪图美色、伤春悲秋的特质,但康振中就坦诚直率,更有责任感。新世代男儿当如是!我信里也是这样写的,俞先生想必没有印象了吧?”
俞璇玑瞠目结舌。她当然记得这连续三期的口诛笔伐,只是没有想到当初为她鸣不平的热心读者之一,居然就坐在她面前。
有的时候,有的问题,是不需要回答的。唐山海淡淡道:“俞先生说那时候不懂事,其实我写信的时候何尝不是年轻气盛?俞先生早就改了文风,这个世界也大有不同。像现在这般,我们对面而坐,也不知是好是坏。”
“成长啊,总归是好事。”俞璇玑万万没想到,自己也有放毒鸡汤的一天。
还是陈深看出她的尴尬,玩笑了几句,打断了唐山海和她之间的“文学对话”。徐碧城看看唐山海,又看看俞璇玑,黑幽幽的一双眸子,带着几分惊讶与好奇。
一顿早餐吃得俞璇玑食不知味。佐藤放了她的假,她索性在家里蒙头大睡。几番梦魇后昏昏醒来,只觉两眼发黑,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这是睡到了晚上,接着就听到了连续而快速的敲门声。谁会夜间来访?她跳下床,从窗口张望,赫然看到了陈深的车——他怎么会来?难道是沈秋霞也来了?
她披衣赤足急匆匆下楼开门。陈深一闪身就蹿了进来,反手锁上了房门。
“我和你说句话,马上就走!”陈深的声音里带着冬夜的寒气,“从今天开始,你务必要小心警惕!我的人在接头的时候遇到了埋伏,如果不是军统有诈,就是毕忠良一直没松手。”
“沈秋霞呢?”俞璇玑抓住他的衣袖,不许他掉头就走。
“没救出来!”陈深的脸仍然隐藏在暗夜的阴影中,他的声音坚硬,没有丝毫颤抖,但分明又满是苍凉之意,“宰相同志,牺牲了。”
俞璇玑一时没能说出话来,她想要鼓励陈深坚持下去,却无论如何也张不开嘴。
偏偏此时,外面又有车声。俞璇玑牢牢抓着陈深衣袖的手指痉挛起来,陈深安慰地握住了她的手,低声说:“不是来抓我们的,不应该这么快……”
他们在黑暗里看不清彼此,连呼吸都弱不可闻。又等了一会儿,外面似乎声息全无。她一口气尚未喘匀,清晰的敲门声已轰然响起,仿佛近在咫尺。
☆、一语破局
毕忠良还待威胁几句,身后的大门突然被推开了,陈深斜斜探出半个身子,扒在门上笑模笑样地问:“处座,嫂子问你怎么还不回家……”
“滚出去!谁让你进来的!”毕忠良回头一看这副惫懒样子,气就不打一处来。
“哦……那……我跟嫂子说,夜深人静,我哥单独提审俞小姐,书记员都不带……又让我滚出去?”陈深不仅没滚,还慢悠悠走了进来。
“你说的什么话?”毕忠良是真怒,他岂会看不出来陈深故意打岔。“这是胡闹的时候吗?老李的案子一天不结,你我就一天顶着护主不力的帽子!”
“结不结案子,和俞小姐有什么关系?你要在这里吓唬人家,有意思吗?”陈深伸头看了看,发现俞璇玑并没有被缚在座位上,就笑眯眯的,冲她挤了挤眼睛。
毕忠良一把抄起陈深的领子,连拖带拽地拎了人出去。
俞璇玑盯着大门,她能听到隐隐约约的争吵声,但她毫无兴趣。陈深这时候硬闯过来,无非是担心她而已。陈深的首要任务是继续潜伏、隐藏身份,他敢进来插浑打科就说明,她在这桩案子里是没有责任的——这大概已经是76号的共识了。
这样很好,她的安排没有白费,她的等待也不曾辜负。
过了许久,毕忠良才转回来,也不知他如何打发了陈深,只是讯问的节奏一旦被打断,就变了味道。他翻翻记录册,又去旁边另取了一册,打开来翻了几页,盯着那上面的字迹久久不语。
俞璇玑眼皮沉重,头脑仍旧警醒。她好不容易在李默群的“经济遗产”方面和毕忠良达成共识,又勉强拿捏了他那么一次半次的,本该是给机会让处座大展神威,狠狠打压下她这个阶下囚的气焰……如今她背靠的大树倒了,双方身份起落不同,继承了李默群的“政治遗产”的毕忠良必然要重新确定心理优势。
她很配合,而且愿意让他“赢”得安枕无忧、盆丰钵满。这种人是需要对手的,你越反抗,越动心思,他们才会越有大局在握的成就感。
“明人面前不说暗话。俞小姐,任你聪明过人,也终归是外行……我来给你讲讲李主任这桩公案罢!”毕忠良慢慢一笑,显然是成竹在胸,“李主任除夕夜毒发,大年初一因为医治无效,驾鹤西去。李主任在世的时候,他怀疑日本人要暗杀他。我倒觉得,能选在这个日子下手,一定是中国人,这是分明是深仇大恨,寻隙报复。你提到过,近藤宴请中,李主任没有用任何分餐食品——除了甜点。这看起来是第一大可疑之处,若是下毒在甜点中,再合适不过。可是其中有一处最大的纰漏——若是李主任坚持不肯食用,起身就走呢?”
俞璇玑跟着毕忠良的叙事,似乎也费神想了想,才点头:“李先生若是坚持离开,就好了。”
“未见得!俞小姐自然是听过,‘风声鹤唳’的故事吧?你刚刚差点栽赃给我,我其实并不会真的生气。我在想,如果我真的想要刺杀李主任,我要如何入手,才能确保万无一失?首先,我要让他惊魂不定,这样才会露出破绽。一道甜点,无论李主任是否吃下,都会让他对这顿饭的用意产生怀疑。既然有了怀疑,就一定要解除危机。李主任的应对是相当专业的……不过……我,或者说像我一样的那个刺杀者,也能预料到他会如何应对。
比如说,你翻找出来的参片,或者李太太那里的牛乳……我若下毒,一定要往这里面下功夫。任何一种食物,都有可能被其他人误食,哪怕只是小孩子尝一口或者下人偷吃,就可能提前露出马脚。唯有解毒养胃的这类食物,是只有他一个人会入口的。至于西药,我倒觉得无甚要紧。因为下毒的人料不到李主任会发烧,也料不到他需要吃药。所以俞小姐,你看,最大的危机反而可能是-烟-雾-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