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夙沧再无拘束,行迹便也如浮云飘忽,只是时常往琼华禁地陪伴玄霄,偶尔也在幻暝、青鸾、篁山数地之间穿梭,探望昔日老友,围着火锅闲话当年。
冬去春来,岁月如平缓的长河般无声流逝,唯独玄靖日渐衰朽,始终也不曾醒来。
韩家人世代盗墓,身负天谴,注定短寿而终。夙沧明白,玄靖——韩靖所剩的时光已不太长了。
玄霄没有忘记他伤重之前最大的牵挂,夙沧也没有忘记玄霄的嘱托。后来她亲自走了一趟韩家村,严词警告村中老少,要他们决不可再做盗墓营生,换一条路去活,也放子孙后代一条生路。
她同样不曾忘记的是自己另一处故乡,不仅遣了影妖暗中照料,更为顾家夫妇存放下足以安享天年的钱粮。滴水之恩,涌泉尚不足报。
——即使“顾沧隅”已不复存在,即使他们永远也记不得她,对于天生地养的九凤而言,他们仍是她千年苦旅之中唯一的“父母”。
——永远都是。
【五】
……
“谢伯伯、谢伯伯,你和村里人谈得怎么样了?他们有没有再不识好坏,管你的偃术叫做妖法?我可受够这些没文化的了,若有下次,你不用和他们多废话,爱要不要嘛!”
“你这孩子样样皆好,就是心气太偏,性情太烈。”
面对静潇连珠炮一般的急切追问,谢衣眼目中水波不兴,神色仍是如秋日的阳光一样温凉。
“你且放心,此地村人很是开明,又曾屡遭水患,若我能以偃术为他们疏导水脉,他们非但不会避忌,反而将十分欢喜。”
“是么?那就好。”
静潇如释重负地点头,夙沧也在一旁散漫听着,忽然发现谢衣手上多了样毛茸茸的纯白物事,不禁好奇:“谢先生,那是什么?”
谢衣摇头笑道:“说来惭愧,这是村里人世代笃信的神像。他们热切非常,一定要我收下……”
说着他便将那物事递在夙沧手心,静潇也探头探脑地凑过来观看:“这——这是神?这不就是个乌骨鸡的崽嘛!”
“正是以鸡毛所制。”谢衣的讲解永远耐心周详,“不过据村人所说,那‘神明’虽然样貌特异,常受人猜忌为妖,却是毋庸置疑的白凤之身。”
……乌骨鸡?白凤??
夙沧一怔之下放眼环顾,才发觉这村落四野浓荫如盖,竟都是她最喜欢的枣树!
“难道,这乌鸡是……”
然而她对这处村子,实在已没有任何印象。千年的光阴太过冗长,足以把桑田都夷为沧海,再把沧海填作桑田,又何况这么一块不起眼的弹丸之地?
谢衣也读懂了她目中困惑,不动声色地提醒道:
“大约三百年以前,这座村落曾遭洪水肆虐,全村人险些尸骨无存。彼时有乌……白凤飞临,将挣扎呼救的村人一一衔于高峰之上,方才保得他们性命。”
“三百年……水患,山峰……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夙沧托腮沉吟了一阵,但很快便手一甩宣告投降,“哎呀记不清了,我管过的闲事太多,哪里数得过来。总之人平安就好。”
她也没忘记借古讽今,当即飒爽回身,神采飞扬地向静潇肩头一拍:
“你看,所以我才说不用认命。只要日行一善,总有人会识货的嘛!”
“……这算什么识货啊!人家都用乌鸡来纪念你了?!鸡崽还做得挺像!!”
“九头鸟”在志怪经卷中罪恶昭彰,不知徒背了多少骂名。谢衣原本也颇有伤怀,见夙沧潇洒跳脱如旧,心中宽慰,笑了笑又续道:
“十余年前,村落再逢水患。这一次白凤虽未飞来,但前人为纪念所植的枣树却异常坚实,村人攀缘树木,再次逃过一劫,只是因此流离失所,数年方才归来。”
“说来倒也巧合。就在他们流落途中,曾遇上一位亲族尽数罹难、立志成仙与天灾相抗的少年,彼此扶持,相依为命。”
“再后来水患平定,那少年便与村人分别,自去求仙。多年后他来信告知去处,原来他正是上了昆仑琼华,道号玄……”
“——什么?!”
夙沧没听完最后那字就叫出了声来,其实她也不必听了。
十年前、洪灾、想做神仙。
这几个关键词摘取得十分扼要,顷刻便唤醒她“儿时”在乌头村口与那人邂逅的回忆。少年坚忍倔强的表情历历在目,又与她心底另一张冰霜般的面孔重叠,孰幻孰真,霎时间竟然分不真切。
夙沧心尖一颤,人已和静潇一样飞也似的蹿了起来:
“那小孩叫什么名字,他们可还记得?”
“这个不曾。那少年既已决心摒弃凡尘,自是不会再用俗家名姓。不过他本姓为一个‘明’字,同行途中,其他人便唤他‘小明’。”
“……”
夙沧啪叽一声捏爆了手中的鸡崽。
“小明……玄霄…………小明??”
作者有话要说:
——突然知道了男盆友的本名好兴奋哦!
——还是不知道算了【。
——难道我要改叫小红?
其实原本有像夙玉一样给玄霄取很有逼格的本名,但是回头一想,他都要上天了,还是接点地气吧【x】小明多可爱啊!
好久没更新了!没更新是因为我打梦100去了!消消乐好好玩啊!不用太想我!非洲酋长很快就会死心回来干活了【【【
☆、榣山遗韵
叹一十九年
不昼不晦
此生无涯不过一场醉
回首梦碎
才觉琉璃脆
当时荫下看乱红纷飞
焚作灰时方知味
——《玄霄·一生寂》
……
“这个曲儿是谁教你唱的,小小年纪,哪里来这许多悲愁。”
慕容承头一次从长女口中听见这篇“歌词”时,只觉得文辞虽好,但字句凄清又带着无边抑郁,不由地皱了眉头,向这素来狷介的少女端出几分长辈威仪。
身为大燕国遗族,他半生淡泊,全无鸿图大志,也只盼望儿女能绝缘于世浪颠簸,安安稳稳做两个富贵闲人。
偏生天不遂人,慕容家老来喜得的麟儿自幼体弱,二老煞费苦心,多方求医又请了道士批命,才知这孩子——慕容紫英命里要归仙道,前程在天,原不是凡尘中能够留得住的。
而他们昔年收养的义女更是离奇,修仙半途而止,却去拜了什么来历不明的江湖异人为师,随他云游天下,踏马观花,三教九流无一不涉,如此一年方归。归来时只以道号“静潇”自称,词锋犀利,挥洒飞扬,全不似寻常闺阁女子,直让亲朋邻里都瞠目结舌。
旁人惊愕狐疑、议论纷纷,而慕容承本人却是安然自若,浑不把女儿的离经叛道放在心上。一百人有一百样父母,这位老父算是当之无愧的心境开明,只要儿女平安喜乐,在他看来便是好的。
所以这首传自千年之后、以小明……玄霄生平为题材,凄怆悱恻的同人歌,听在心系女儿的慈父耳中,当然就显得太过悲凉了。
“义父放心,这首歌不是我写的,我也没那个文才。”
静潇正忙着挤眉弄眼逗怀抱里的紫英发笑,也顾不上向父亲解释因果,只随意把眉一抬,又将嘴角向上提了一提道:
“这是仙山上的师叔教我,讲一个人因为天道待他不仁,立志大闹天宫的故事。”
慕容承闻言展眉,手捋长须放心地笑了:“这个我也晓得,听说那主角不是凡人,而是一个成了精的猴子。潇儿你见识广,同为父说说,这世上果真有猴子成精么?”
“不,玄霄他应该不是个猴子……”
静潇深知父亲的脑洞不下于自己,最爱幻想些稀奇怪事,便也不再同他细说下去,只低了头去搓紫英团子般软糯洁白的小脸。
她向来都不喜欢“弟弟”这个字眼,可回到家当真见了紫英,却又觉得他玉雪可爱,真是一刻也放不下来。
照父亲的心意,是要由她引荐,待紫英记事之后便将他也带上琼华修行。静潇不肯让父亲担忧,嘴上畅快地一口应承下来,但看见弟弟时总是难掩苦笑:
——待紫英到了懂事的年纪,世上还会有琼华派吗?
多半不会了。
听夙沧口讯,灵力从篁山往琼华一带的传送,近日便将大功告成。之后再由夙瑶、宗炼等人施展本派秘法,运转统筹,很快即可将充沛的灵力汇入船舱,化作琼华号飞船上天的燃料。
升仙近在眉睫,琼华一面自然弹冠相庆,举派欢腾,就连妖界大战后一个惨遭冰封、一个风光无限却也落得孤家寡人,就此双双成为愤怒青年的玄霄与夙瑶,这些日子也渐渐地云开雾散,脸上有了笑影容光。
……什么,你问玄霄在冰里怎么笑?
用灵魂去感受啊朋友!!
至少夙沧是能够感受到的。
可玄霄开心归开心,夙沧理解归理解,若要问她和她的朋友们是否相信飞升前景,却也得不来什么积极的答案。
琴姐不相信,琴爸爸也不相信,云天青、夙玉、静潇,甚至病榻上昏睡未醒的玄靖,但凡有一点批判性思维能力的人,估计全都不会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