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妖怪就有了愿望。
大到今年地里有个好收成、孩子们都能健康无虞地长大,小到挖块玉石给村头的新嫁娘镶一副首饰,搬上筐桃子去为村尾的婆婆做寿辰……微不足道但是货真价实,令她也对未来生出了期待。
后来啊,以丧失那份天赋的超然秉性为代价,妖怪——鸿漓从世外涉入红尘,纠结深陷,拥有了与世间大多数生灵一般鲜活的感情。
由此她知晓恐惧,知晓哀愁,知晓离别的孤寂与相见的欢喜,知晓人心,知晓爱。
……
再后来,所有的人都死了。
她把什么都忘了。
凤凰不复来飞,美名传为唾骂,篁山也从桃源胜景化为尸骸遍地的荒茔。
一度接近人间的“神仙”,重又变成了无心、无梦、无名的怪物。
……
直到某一天——
有个少年,同样生逢灾患背井离乡,身在天威面前就如同暴风中的苇草一般羸弱,却向妖怪道出了远比她更为刚强的话语。
“求人不如求己。”
“天神高高在上,何曾庇佑人间?”
少年只是个凡人。
虽怀有十分天赋,一身清骨,但那一年他终究不过肉体泥胎,比之于天地便如芥子蜉蝣,是仙神都不屑一哂的卑微。
而妖怪茫茫然抬头看他,看见这伤疲交迫、孤弱无依的凡人,斩钉截铁说出了她早已遗忘的狂妄言语。
他说:
“我不会向神仙许愿。我的愿望,就是自己能够成仙。”
没有顶礼膜拜的虔诚,没有经世济民的胸襟,没有奉己为公的德性。
追根究底,他最初之所以会立志求仙,真的就只不过是想给自己、给天灾中徒然死去的人们争一口气而已。
委实蛮横自私,近乎无理取闹。可也正是这种斗气一般蛮不讲理的固执偏执妄执,不偏不倚触动了妖怪心底消沉千年的意气。
——这个人,真了不起。
她想。
身在绝境而从未抛却骄傲,再如何寒微渺小也紧抱着尊严。
一刹那感觉他耀眼得令人神往。
像在长夜看见朝阳,像是隔着血海眺望一个久违的天真无垢的梦境。像是转瞬即逝地,又从颓唐意志中激发起直冲霄汉的豪情,找回了连自己都不敢再信的自己。
——如果……如果神仙们听了他这些话,忌惮在心,不愿帮助他达成念想的话……
——要是我能帮他达成,那该有多好啊。
就这样。
鸿漓已在怨悔与嗟叹中自焚死去,而“沧隅”的生涯,从这一刻起,才刚刚旋紧了发条开始疾奔。
……
……
……
“综上所述,我就是想说……师弟你是我今生里最早、不,算上琴姐第二早的一束光,没有与你两次相见也不会有我的重生,所以我看上你毫无疑问是有正当理由的,才不是瞎了眼啊!!!”
“……………………哦。”←凝固在马○涛表情的玄霄。
冰封这些年来他很少听夙沧剖白心迹,只觉得她通身都磊落光明,就算心底再有藏私,那定也只是些无伤大雅的细末之事。
然而今天她不知又在哪里受了刺激,突然就气冲冲地鼓着腮帮子跑来禁地,竹筒倒豆子一般追源溯流,把自己对玄霄另眼相看的因果都倒了个彻底,最终昂首挺胸引出一个结论——“我真没瞎”。
……多半是听夙琴她们说了些善意的嘲笑吧。玄霄猜想。
他绝非生来欠缺情商,对于人情冷暖从来都不迟钝,只不过时常清醒地将之割舍。正因着这份摒弃人情也不肯中途而止的顽固,玄霄十分清楚,自己在以夙琴为首的沧沧亲友团之中没什么好形象。
讲道理这是理所当然,因此他也识趣地恪守着缄默从不抗辩,偶尔甚至还会对夙琴的责难心生赞同。
“自己受之有愧,不值得师姐这般相待”——虽然只是偶尔,但这种念头确实也挥之不去地盘桓于他心间,蜻蜓点水般时不时地漾起微澜。
尽管如此,尽管心知是无以为报、承受不得,玄霄依然未能拒绝夙沧的援助。
不仅因为升仙是他积年的渴望,也因为他隐约能够明白,“帮助自己”本身就是夙沧发自内心的最大希求。
而直至今天,所有陈年回忆都昭然揭晓,来龙去脉完整串联,他才彻底了悟了其中原委。
——玄霄之于夙沧,从一开始就不单单是什么少女春心的幻想对象。
十分任性而且滑稽可笑地,她单方面将玄霄视为凌驾于自己之上的理想,无意间向他寄托了鸿漓未能实现的愿景,倾注了昔年逆天救世的期望。她自始至终都坚信,玄霄身为一介凡人,能够做到连凤傲天也做不到的事情。
即使他步入歧途泥足深陷,即使连他自己都淡忘了那一天掷地有声的初心,夙沧也始终深信,她曾在他眼中看见过骄傲、高洁、百折不挠的光芒。
那光芒或许会受私欲蒙蔽而黯淡,也会在过盛的执念煽动之下催生劫火,但它一定永远都会埋藏在昔日的少年心底,永无寂灭,永不成灰。
因为与玄霄相见,因为目睹过他身怀的锋芒,一路上受他鼓励、对他向往,她才能一点点寻回落拓以前的自己,想起九凤笑傲一方时曾经是何等烈性女子,有过怎样挥斥方遒的豪气。
正因为如此——
所以即使天地都鄙弃玄霄的妄执,也唯有她,永远都不能放弃。
对年方二八天真纯然的夙沧而言,师弟是懵懂时悄然倾慕的“好人”。
对千年潦倒灰心自弃的九凤而言,玄霄是推动她跨过黑白一线的恩人。
无论哪一面都是真心,不是恋爱脑也不是一厢情愿,她以她明镜般的魂魄看清了玄霄,因为看清所以能大胆地放言深爱,因为深爱所以对于误解和分歧都能不假思索地包容。
“如今说来或许嫌晚……沧隅,你果真非同一般。”
玄霄几乎是半带叹服地吐出了这句话。虽然在夙沧眼中自己才是拔萃,不过要他来说,她毫无根据的信心远比他本人更为超卓,足以把南墙撞倒黄河蒸干,真正是蟑——凤凰一般的不死不灭。
也幸好,时至今日他终于下定决心,能不避不闪直面她从头到尾都坦荡的心意。
这一次不必负她,当真幸好。
“嫌晚?哪有什么嫌晚。”
夙沧听他说得有几分憾恨,不由地挑高了眉梢用力咋舌:“左右我是个老不死了,等得起,你拖延多久也不碍事,别放在心上。从今以后,千年万载,千灾万劫,我都陪你过。”
“哈,”玄霄一下失笑,七分欣慰里还有三分被人立了flag的不安,“千年万载,千灾万劫……你这一诺,许的真是重于泰山了。”
夙沧也笑,眉眼舒展开来是青空般的豁达:“重什么重?我一不通风花雪月二没有贤良淑德,也只剩这点时间上的自信。你若不嫌弃,隔天过海关时多加把油,成了仙也好与我多过几年日子,那就算对得起我。”
“……好。”
千头万绪只并成一个好字,对飞升前景他并非全无疑虑,但为了她也为了自己,如今再不能回头却步。
因为天就在那里,所以无论如何都要上去。所谓“上天”说穿了就是这么一回事。
旁人当它是渡世的宏愿也好,生而为人的底气也罢,哪怕只看作贪婪无度或者一己私心,总而言之,那都是玄霄今生蹒跚至此的理由。
就如同夙沧,也曾经把他当成振奋的理由。
……
……
“……天青你说,我们是不是……嘲讽得太过头了?咋说呢,总感觉物极必反,沧沧她好像更加死心塌地了……”
禁地洞外,夙琴、云天青以及静潇正如三条壁虎一般死死地贴在石门之上,几乎把耳朵碾成二维平面图。
而就在不远处,偶然经过的夙瑶浑身颤抖伫立了好一会儿,看在飞升在即的份上决心不与他们计较,腹诽一句“MD你们才ZZ”也就同手同脚地悻悻走了开去。
“琴姐你想个啥呢!才没过头!”
静潇维持着紧贴石门的姿势转头,活灵活现地模仿起夙沧口气,“说什么‘在玄霄身上寄托了自己逆天的期望’……这算什么啊!一般来说姑娘家喜欢男子,就算不是看中相貌身家、武功人品,好歹也该有个更正经的理由嘛。”
“比如说……‘嗷呜我好想守护这个笑容’之类的?就像我对天青那样?”
“什么,就因为这个?”云天青看上去大受打击,“难道不是因为我的相貌武功人品??”
“就是啊!这才算是正经的理由!!”
静潇无情忽视了一边小声嘀咕“这也算正经吗”的天青,紧握着拳头愤懑地捶打石门,“可沧姐她居然是‘因为我喜欢你日天的小暴脾气’!还有比这更眼瞎的理由吗,琴姐根本一个字也没说错她啊!?”
“……”
夙琴与云天青面面相觑地对视一秒,感觉这孩子说得很有道理,着实不能反驳。
“也、也对喔。”
夙琴干笑两声压下了心头最后一丝负疚,转过身来背倚着石门扬起下颌,“我才没讲错呢,不管背后有逼格多高的因缘,沧沧她就是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