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沧将脸扬起时,正有一片鲜亮的绿叶被山风卷了,很闲散地从枝头飘落下来。
她伸指将那树叶挟住,贴在唇边轻轻呵了口气,然后怔神目送着它打个旋儿从掌上悠悠飞离,渐行渐远,像一段青葱懵懂而又不肯驻足的过去。
就像她,与她一厢情愿以为能得圆满的感情。
“……有什么难为不难为的?”
这时夙玉也舒过了一口气来,双目微阖,以她一贯如玉般温凉的嗓音淡淡开口。
“目睹战场上那般惨状,即便妹妹不提,于情于理,我也早该下定决心……只怪我优柔寡断,还要连累妹妹来做恶人。”
夙沧连忙正色:“什么连累,不可这样说!双剑分离,对你和玄霄而言都有性命之危,我也是不得已之下兵行险道。若要说‘该不该’,此事拿你二人性命冒险,是真正不该,不到走投无路我绝不会做的。”
——劝服玄霄放弃升仙,这条路从一开始就不在她考虑之列。
——杀死宿体,当然也是她宁死不愿为之。
——剩下唯一靠谱又具备可操作性的方法,就是击败玄霄,摧毁他手中羲和,彻底断了他飞升念想。
万一万一此法不得实行,那便只能“照剧本”行事,先将双剑宿体之中较好沟通的夙玉带离琼华——毕竟眼下这位玄霄大大,除非他自己乐意,否则还真没一个人能绑得动他。
但夙沧心中明了:较之于毁去双剑,“强夺望舒”只能算是一条副作用极大、后患无穷的下下之策。
这是当然的,不然剧本又咋会以悲剧收场呢?
如今“万一”成为现实,这悲剧已经起了个头,夙沧作为其中始作俑者,首先要负起责任应对的,就是双剑分离之后宿体所面临的反噬问题。
“我……听琴姐说过,玉姐姐携剑离开琼华之后,为望舒寒气所侵,最多活不过两年。我可以为你延命,但能否安享天年,说真的我也没有把握。”
夙沧将身子向泉水挪近了些许,按捺不住心中悲悯,伸出手去握住夙玉单薄肩头,却惊讶于对方出奇的冷静:
“……玉姐姐,你不吃惊吗?”
“我既然放手让你抢了这亲,难道还不明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道理?在卷云台我便说过,妹妹不必为我介怀。”
夙玉抬起眼向她微笑,神色当真是安详美好,像极了水中一朵盈盈沉浮的青色莲花。
那莲花笑着道:“任何代价,任何结局,夙玉皆已有所觉悟。”
这一言质朴,虽比不得恋人海誓山盟倾心相许,却真真切切的是死生托付。
“姐姐……”
夙沧只能无语凝噎,一面凝噎一面感慨老天啊我真的没有抢错人……
——说起来,神魔世界观之下百合算异端吗?
她头一次认真地思考起这个问题。
——如果不算,那我起码要娶上两房老婆,琴姐和玉姐姐,排名不分先后……小青天就让他狗带……不,好像也不行,那样琴姐会和我绝交。
“……沧妹妹,你怎么了?”
“总、总之!”见夙玉面有疑色,夙沧立即甩了甩脑袋将那些浮夸念头赶出脑海,“你先别死心,琴姐还说黄山里有个‘阴阳紫阙’能压住望舒,等我家小弟们稍作休整,我立刻让大家一起去寻,不信寻不到,大不了把黄山平了!!”
“妹妹又说笑了。”
夙玉知道她是有意打岔引自己开心,便也配合地笑了一笑,“你……还有夙琴师姐、天青师兄,你们能有这番心意,我已十分知足。只是……”说到此处她秀眉微拧,眉间又攀上一抹深长的忧色,“玄霄师兄……他失了望舒,会不会……”
“就让他狗带吧!!”
夙沧果断地将手一挥。
“…………什么?”
“……好吧,我是说。”夙沧叹口气,清了清嗓子认真道,“这事儿我真的想不出办法。”
根据夙琴记忆,“阴阳紫阙”是唯一有迹可查的对双剑实用道具,但夙琴也仅知其中“阳阙”是在黄山所得,至于阴的那半,剧本都没设定,鬼才知道在哪里。
退一万步讲,就算真找到了阴阙,它也真能克制住玄霄体内炎气,那又有什么用呢?让玄霄开开心心下山来找她讨还望舒吗?然后再轰轰烈烈地撕一次逼??她吃饱了撑的???
“综上所述,在我琢磨出两全之策以前,就让师弟先冻着吧。”
夙沧就这样轻快地下达了结论。她每逢手足无措想要放声大哭的时候,总是会笑得特别轻松的。
……
但她刚一回到篁山,立刻就笑不出来了。
“幻暝界冥风将军战死,寂破、击残重伤。篁山与幻暝两处的妖兽,有你妖力庇护,死伤虽远较琼华为小,却也并不是零。”
长琴先她一步折返,代她点数了兵将,彼时已将伤亡都计算清楚,看夙沧归来时眼色清寒,唇角浅浅上扬成一痕讥诮的弯月。
“可叹沧隅还严令部众要‘废而不杀’。那些修仙者动起手来,倒是比你所想的更为毒辣。”
夙沧就有些失神:“即使有你压阵……也不能保他们全身而退?”
“琼华派不乏能人,筹谋已久,又占尽天时地利。”
长琴淡然拨弄着指间几束草药,温言向她解释,“我渡魂之期将近,同那几位长老不过平分秋色,顾得了一方,到底不能兼顾全局。”
“你又要渡魂了?!”夙沧一下回神,“怎么不早说,我们这就去找焚——”
“去什么?你先莫急。”
长琴挑起些草药放到眼前比量,眉心微展,语声还是淡然。
“说是将近,五脏衰竭由浅入深,总还有三五年可捱……比起这些,我还有一件事要说与你听。”
夙沧看他说得郑重,只好先强按下心头焦虑,一屁股往他对面坐下身来:
“你说吧,还能有什么更倒霉的消息?”
“有。”
长琴声如斩铁,笃定复又转柔,难得有了些喟叹惋惜的意思。
“同你相熟的那位玄靖道长,身中幻暝界归邪将军全力一击,经脉寸断,生死不明。”
“这是云少侠亲口所说,你若不信,可自去问他。”
“……………………………………你讲啥??”
——说来其实非常简单。
那时玄靖拉着夙瑶从卷云台撤退,一方如释重负,另一方却是心灰意冷、无可奈何。两人且战且退回到前山,谁知道冤家路窄,兜头就遇上了缠斗未几的玄震与云天青。
玄震身为大师兄实力自不待言,云天青这两年虽然过得漫无拘束,剑术上倒也未曾耽搁,两人你来我往,一时间战了个平分秋色。
而静潇怀抱那负伤小妖,眼看云天青苦战不下,心中焦急,悄悄地就提了步子走去一边,想趁玄震不备先御剑逃下山去。
不料玄震竟像是背后也生眼睛,手上疾刺不停,剑影交错间抽空回身,一声断喝便将她脚步截住:
“夙瑶师妹、玄靖师弟,快助我将那逆徒拿下!”
“……”
这一刻周遭四人面面相觑,各自都打了个激灵,简直不知道要向谁出手才好。
而玄靖作为其中唯一出手也没啥用的生活玩家,内心十成十都是崩溃的——为什么我每天回家都看见同门在撕逼?
“夙瑶师姐不可!”
云天青抢着开口,怎奈自顾不暇,乍一开口就被玄震剑风削下了颊边一绺碎发,“静潇还小,你别和她一般见识!就当……就当看在你可爱的师弟份上!!”
夙瑶:“……”
我他妈看见你们就来气!
她的确是来气。夙瑶一向不算个心胸宽广的人,面对夙沧时无处发泄、不敢发泄的那股怒火还闷在她胸中发酵升温。她可以让与玄霄一般天资卓绝的慕容紫英读六年小学六年级,当然也可以让与夙沧一般轻狂叛逆、心向妖魔的静潇伏诛当场。有什么不可以的?
所以她又一次毅然甩开了玄靖的手,剑光一闪便朝伺机开溜的静潇刺了过去。
而静潇修为虽浅,身法却极是灵活,几个闪身便绕开了夙瑶满注怒火的剑招,甚至还腾手唤出了自己佩剑,意气风发将眉一挑,抬步就要踏上。
“你……!!”
这般景象无异于火上浇油,静潇虽是无心,在夙瑶眼中却犹如重演了夙沧历次逃出生天时的难堪情境。
不是全无挂念,不是发自本心要夙沧或静潇死,更不是忘了“师妹”那些令人哭笑不得却堪称一声可爱的劣迹。
但在所有这一切之上,如暴雪般铺天压地覆盖而来的,是师尊太清真人高不可攀的庄严面影。
——夙瑶。
——夙瑶!
——你办事向来稳妥,怎会让那妖女脱逃?莫非你也有心包庇?
——夙瑶,你对我派一腔热忱,用心至诚,为师众多弟子之中,无人可出其右……
——若连你都对妖物心慈手软,去学那妇人之仁,将来又有谁可堪重任?!
其实是再明白不过,所谓琼华重任,落天落地也不会落到自己肩上。
但夙瑶终究忠诚,一声对太清而言不过鸿毛的含糊宽慰,就值得她交付少女最美好的年华,乃至她本拥有无限可能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