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再往后,就是我已经知道的故事了。
鸿漓运使禁法自裂神魂,以自己的命魂、四魄、以及妖力与血肉为代价,镇住了全村人的魂魄。余下二魂三魄附于她一首之上,由貘妖寂破出手斩下,化为了完整鸟形。
那便是“我”的出生。
我没有名姓,没有亲族,没有来历。鸿漓的回忆就是我的回忆,鸿漓的愿望就是我的愿望。
我在世上唯一被赋予的使命,就是走遍天下求取起死回生之法,救回篁山那些化为活死人的村民。寂破在结界之中设下幻术,让他们忘却了自己凄惨的死亡,千年来行动宛若生前,只在擅闯的修仙者面前恢复本来面目。
我不愿牵连无辜,遂在村落各处入口题字:“修仙者不得入内”——由于寂破莫名热烈的眼神太渗人了,之后我又随手加上了“与貘”。
其实没什么用,反正寂破也不会听。
至于顾长别……现在想来,也许我并不恨他。
他是个好人,但也仅仅是个好人。他以为世上能得双全法,不负鸿漓也不用负他的师门大义,哪里有这样容易?鸿漓放了他生路,我虽不恨他,却也不想叫他活得轻松爽快。自称鸿漓之女邀他同行,便算是我初来人世与他开的一个小小玩笑。
我想他是爱着鸿漓的,而鸿漓爱不爱他,谁又知道呢。在我达成目标、化为乌有之前,世上不会再有鸿漓;而鸿漓复苏之际,我也没机会再问她了。
……
我做了一个梦。
孤独而又悲伤,让人想要掐着胳膊逼自己醒来的梦。
——但现在我已明白,这十六年来“顾沧隅”的人生犹如大梦一场,此刻这个梦境才是如假包换的真实。
真实无疑是比假象更可怕的东西,当它袭来时你无处可逃,你只能面对。
所以我已决定面对。
从梦里醒来,回到清醒的噩梦之中。
……
……
……
“……!!”
像是在梦中受了莫大的惊吓一般,夙沧猛地将眉头挤作一团,牙齿咯吱作响,很快便有串血珠自她唇角淅沥沥滑落下来,在胸口白衫上洇开了点点红斑。
她睡着了,但睡相实在称不上安稳。
有道人影正端坐于床前凝眸看她,黑瞳黑发白面白裳,窗外如水月光将他从头到脚泼了个透亮,越发让那张清冷面孔泛出一层近于病态的瓷白,仿佛随时都会砰然碎裂。
“……”
夙沧收紧牙关的同时玄霄也将唇抿起,片刻后短促地一个开合,无声倒吸进一口凉气。
抿唇吸气都是为了忍痛,那疼痛一半来自于他如遭火焚的脑髓深处,另一半则是来自于腕骨——几乎被夙沧咬在齿间生生挫成了两段的腕骨。
蜿蜒漫过小臂的血痕阴森诡异,落在他眼底却像个思过的印记,带有莫可名状的安心。
这次不是她的血,那很好。
“玄霄师弟。”
玄靖站在门口叫他,眼下一片乌青,眼里全是疲惫忧虑,“你多少去歇一会儿,这里有我们顾着。还有你的伤口,再不处理都该烂了,夙琴师妹可冲我闹脾气呢,她问你是不是想给沧沧招病菌。”
“无事。”
玄霄只是摇头,听不懂也懒得去听。
玄靖苦巴巴地从额角抹下一手汗来:“别跟自己过不去了,你这副身子骨金贵得很,弄坏了我可赔不起啊。就算掌门和长老们正忙着闭关,大师兄跟瑶瑶可还没瞎呢,迟早会有人下山找你……”
“那便待‘迟早’再说。”
玄霄更没什么好脸色给他,正不耐间忽地刹住了语声,眼一撇向玄靖投去灼灼冷光,“——师兄这番关切,是当真为我,还是为了我对琼华有益?”
“……”
玄靖没想到他会如此诘问,当下亦是屏息,脸上青红交错着闪过好几道颜色,末了定格在一帧灰黄无力的苦笑。
“我才想要问问师弟。你在琼华,究竟见着了什么?”
“…………”
玄霄半刻无话,倾过了身似是要将额头向床柱上抵,结果一走神靠了个空。
“……师弟,你怎么样?”
玄靖一向游离于门派核心之外,此刻方才后知后觉,猜到飞升计划该是出了个大篓子——或许对太清不值一提,在玄霄身上却有千斤重量。
“是宗炼长老。”
短暂的静默后玄霄开口,一把凌厉嗓音里含了沙哑,依稀是透着意气消沉的漠然。
“自从我上回下山以来,羲和便一直运使不畅。师……她曾提过‘望舒阴寒伤身’,那羲和又当如何?我虽不信本门至宝会如此凶险,但疑虑难消,仍是寻了宗炼长老一问。”
而宗炼尴尬愧悔的回答,令他在羲和火焚之下如坠冰窟。
原来羲和、望舒双剑虽有通天之能,其性却凶煞无匹,宗炼亦是铸成之后方才惊悟。若修炼顺利还好,一旦走火入魔,双剑宿主轻则心性大变,重则危及性命,原是死生各半之局。
将如此凶剑交由弟子修炼,宗炼亦觉不妥,但无奈琼华数百年夙愿在此一举,断无半途而废的可能,便是硬着头皮也只能推他们上了。
此话由夙沧夙琴道出,玄霄自是不信;如今宗炼开口,他才真的不能躲也不能避了。
“双剑之事……怎会如此……”
玄靖听得一阵毛骨悚然,“那宗炼长老怎么说,可有破解之道?”
玄霄阖目冷笑:“他说会全力寻求遏制之法,为了琼华大计望我继续修炼……为免夙玉多心,最好也勿将实情告知于她。若依师父的意思,大概是连我也要瞒着。”他语声原是干涩平板,说到此处也不觉添了愠怒,“其实我与夙玉,又哪里是贪生畏死之人!但我自甘为琼华牺牲性命,与他人为了大局不顾我生死,难道便可一概而论?!”
“这个……掌门对你一向爱惜,若真有什么不测,也定会全力救治。”
玄靖为玄霄语中冰冷的怒意所慑,竟不自觉地掉头为师门说起了好话。
“所以我才有此一问。待我关怀爱护,是为我,还是为了琼华?”
其实问了又如何。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琼华负他他不能负琼华,飞升得道亦是他一生所求,他的路并不因心生忿怨而有改变。
但却有一点肯定。
——以为是爱护自己的人欺瞒于他,那么,原以为要害他的人呢。
“‘仙妖神魔,更在人心’……呵。求仙者如此行止,当真令人齿冷。放眼众人,也唯有……”
玄霄握了夙沧紧攥成拳的左手放在掌心,那样的挣扎苦痛不能作假,她声称要阻他飞升时正气浩然,其中悲切更是情真。他原就聪敏,更非黑白不分,如今在失望寒心里将旧日的傲慢与偏见都剔尽了,两下里串联,渐渐地便能窥得一线真相。
其实他从一开始就搞错了,错得荒唐可笑。然而这天大的错处,他却是在宗炼明言“鬼车乃羲和剑骨,万不可缺”时方才领悟。
——倘若夙沧早有图谋,为何又要将鬼车之骨给他??
助琼华铸成了羲和又不让人用,她若不是当真一无所知,那就是脑子有毛病了。
……虽然后者的可能性也挺大。
至此玄霄再也按捺不住心头疑念,这才决定离山寻访,无论如何都要查证夙沧上山以前的情状。而他选定的头一处,便是夙沧在闲聊间向他提过好几次的“故乡”。
不想这么快便能相见。不想如今一见,她竟与他隔开了千年时光。
夙沧离开顾家之后旋即力竭,已有整整一日昏睡不醒。回溯和接受记忆都需要时间,除了她自己之外,无人能陪她承受这千年的寒苦。
小伙伴们团团围着她操碎了心,而夙沧的反应远比众人所想更为平淡,不流泪不悲鸣,脸容苍白却很沉静,直挺挺横在床上像是进了棺材。就在长琴松了口气说要出门找些滋补草药的时候,留守的夙琴帮她擦汗,不经意看见她嘴一张,这才发觉夙沧牙咬下唇,几乎凿出了密密的一排血洞。
玄霄便是在此时随着村中偶遇的玄靖赶到,进门先是哑然,随即不问缘由大步上前,推开了企图把毛巾往夙沧嘴里塞的夙琴,然后一手卡住夙沧下颌让她张口,毫不犹豫就将另一边的手腕递了上去。
“……师弟?!”
“随他去,别拦着。虽然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他活该。”
夙沧牙口真的好,不哭不叫只是咬,玄靖和夙琴站在一旁都觉得幻肢抽痛,场面惨烈如同割腕现场。
此后夙沧一直未醒,玄霄便也入定般纹丝不动。听着玄靖絮絮讲完此行遭遇,他坐得就更是坚实了。
所有猜疑都已底定,她自己都在鼓里蒙成了傻子,如何还能来蒙他?真是笑话。
索性让她把手咬断倒也干净——他几乎是宣泄一般地想。情债难还,还不上便将苦痛均分,也算一种公平。
“你不曾骗我。”
忍痛的间隙他低头,看着昔日无忧无虑的少女容颜惨淡,近在咫尺却又像远隔天涯。
“你我不能同道,但你到底不曾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