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故事说来委实森冷,头顶虽有明晃晃暖洋洋的日光倾盆,夙沧仍是打骨子里逼出了一身的寒意。噩梦在脑中复苏,臂上灼痛鲜明,眼前鬼影幢幢像有无数焦黑的枯骨在晃。她脚下打了个趔趄,强自支撑着干笑道:
“那,依您看……我见到的人是?”
“妖怪啊!总之不是干净东西!”大婶夸张地瞪圆了眼睛,挥舞着两手声情并茂,“那小姐都是两代之前的人了,鬼魂也被路过的剑仙镇住,几十年都没再作怪。最近有人看见那青年进了废宅,接着城中才又有怪手伤人,你说说,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八成就是他把小姐的鬼魂放了出来!!”
是啊,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
正好她为鬼怪所伤,正好他从旁路过救了她性命,正好又把她带去厉鬼盘踞的凶宅里养伤。
——哪有这么巧的事。
夙沧恍惚失神,也无心再听大婶添油加醋地警告什么,把钱一丢便揣着桃子跌跌撞撞地走了开去。
背后隐约传来大婶向别人嘀嘀咕咕咬耳朵的杂音,大抵是说看这小姑娘六神无主的模样,多半是给宅子里的妖怪勾去魂了,可怜她还这么小,可怜哦可怜。
夙沧埋低了头加紧脚步,很快便将市场喧哗远远地抛在身后。这一程路她走得快,脑海中思绪奔流更快,离去前回头一瞥,正好对上大婶口中那位“对门的三嫂子”。这三嫂以往见了夙沧都笑面相迎,如今或许是把她当作长琴同类,看她时目光闪躲,干黄长脸上带了清楚的忌惮嫌恶。
夙沧皮笑肉不笑地向她点点头,心中不免生出些遗憾——看来以后是不能上这儿买菜了。
……
夙沧踏进院门时日头已上了三竿,太子长琴背对着她临水看花,姿容和往时一般沉静,怀中还是抱了那张古琴。唯一不同的是他肩头多了只啁啾蹦跳的小鸟,明眼人一看便知上面沾着灵力,是个做工细巧的傀儡。
夙沧挎着菜篮子走上去,内中沉甸甸的颇有分量,坠得她手臂和胸口都有些发酸。
“沧隅姑娘回来了。”
和着脚步声他温柔开口,温柔得像蚕丝细密绕紧喉头。
“姑娘气息紊乱,可是……介意这宅中鬼魂之事?”
“你都知道了。”夙沧定了定神,迟疑望住长琴背影,胸口那股酸意渗入了嗓子里,“……我平常出去,先生都遣了傀儡盯我的梢?”
“正是。”他爽快承认,又追加一声近乎怜悯的嗤笑,“沧隅是个好姑娘,可惜不够安分,总爱往人多口杂的地方跑。若你在街上听着什么不好听的,再去找了人过来捉鬼,在下岂不是自寻麻烦?总得早做准备。”
夙沧试探着道:“若我当真带了人回来,先生会怎样?”
长琴摇头,声音里透着烦倦:“不怎么样。至亲之人一夕惊恐反目,如此结局,在下早已习惯。”说话间移步向前,看方向是要往他平日抚琴的凉亭里走。
夙沧站在原地踌躇数秒,天人交战之后还是迈步跟上。长琴也不回头看她,只淡淡道:
“姑娘若不走,可要听在下说个故事?”
夙沧别无选择,当然是要听。
于是长琴重又在亭中席地坐下,她也重新攀上了屋顶专用席,低头只见他宽广的衣袂与下摆铺开满地,乌发翻波,像水中盈盈托起了一朵青莲。搁在琴上的双手玉一样修长白净,骨节分明的漂亮。
这样的漂亮底下掩着何种心肠,过去她从未猜想。
长琴所讲的故事并不出奇,无非便是那小姐化作厉鬼之前的生平旧事,却同街头巷尾流传的版本有着根本不同。
依他所说,小姐本是无心自尽,怎奈人言可畏,连父母至亲也责备她不知廉耻,失了清白有何脸面苟活于世。小姐殒命时年未及笄,还在豆蔻枝头却纵身做了春泥,只因生不如死。
“……之后小姐魂魄被人封印,数十年来不得离开此宅。在下既要借她宝地栖身,便随手予了她自由,要泄愤报复都随她的意,也算一桩公平买卖。”
“然后她就去城里抓人玩儿了。”
夙沧从他背后倒挂下来,神情幽幽的很是哀怨,“还抓掉了我的胳膊!先生,这其中曲折你早就知道。”
这句话语气沉笃,她已不指望长琴否认。
“是。沧隅是为我放出的鬼魂所伤,我一早便知。”
一曲奏罢,他终于回首望向她。初时眉眼里还盈着点温润的笑,渐渐淡下去,最后就成了阴冷寒凉。
“所以我也一早便说过,‘姑娘去留随意’。我纵容厉鬼伤人是一时兴起,救你性命也是一时兴起,难保往后不会改变主意。”
“但我看你并没改主意,”夙沧抱着菜篮子小声嘟囔,“这些日子你一直对我很好。”
长琴笑了笑不答,心道那只因为你是个让人无从下手的傻逼。
“沧隅宽容良善,甚合我心意。”
斟酌了一下言辞,他终于没有讲出实话,“我不过看你可喜,方容你在身边多留几日。可惜你却收不住心思,若始终一无所知,你我……倒还可以好聚好散。”
“……?”
夙沧莫名怔住,“咋的了?怎么现在就不能好聚好散了?”
话未落地人已扑的落在长琴眼前,她弯下腰来看他,目光明澈而专注。
“先生,你是不是以为我会记怪你?先前你高看我智商,现在你可真是把我情商看低了。我不是说过,我落到这地步只怪运气太糟,你恰好放了鬼出来,我恰好被派来除妖、恰好大意断了胳膊,这么多的恰好,我实在没法子一一记恨过来。”
她也不等长琴回话,把篮子往下一放就单手掐上了腰间,又显出点在玄霄面前装腔摆谱的师姐样子来。
“我知道先生不是好人,我也不是只跟好人做朋友。作为朋友我要劝你一句,人死了就该让她去投胎,留在阳间作怪有什么好玩的,徒损阴德没半点好处。所以那小姐的鬼魂在哪里?吃过饭我就去渡了她。”
“……”
太子长琴半晌无话,只凝了黑玉般的眼目定定看她。眼波里淡了温雅多了冷锐森寒,像要破开皮肉直入脏腑,剜出她一点心尖热血观其成色。
夙沧就扬起了下巴由着他看,她虽只十六年记忆,三观却是通明磊落坚如磐石,最不怕的便是审视。
“你要说的……只是这样?”
良久长琴才慢慢发话,语气中仍有一丝不信,不信她真能把残疾大仇轻易放下。
“就这样啊!”夙沧受他几次三番的试探,几乎要有些不耐烦了,“哦对了,不管怎么说我是掉了个翅膀,先生虽然救我性命,但一码归一码,想想是该和你算下账。”
长琴竟是松了口气——他是残魂遭忌之身,在人间辗转千载,无论何等的谨小慎微妥善经营,都无一人能在知晓他原貌后待他如昔。如今他厌了人间也轻了人命,由内而外的冷心冷血狠戾乖张,自是不再指望谁能容他。
夙沧虽然鸟傻心大,终究也同旁人一般。
他正暗自哂笑,却见夙沧伸直了胳膊俯身一探,从那菜篮里捞出半只鸡来,提着鸡脖子冲他横眉瞪眼:
“我原是看先生瘦弱,我走了你又不肯去城里买菜,总在这过云天河似的日子,今天就想炖个鸡给你补一补。既然我丢鸡翅和先生脱不了干系,这鸡我只能自己吃了——喝汤你要不要?”
“…………”
于是他彻底无话。
夙沧还在那儿急吼吼瞪着他,是个催人有屁快放的焦躁模样:“先生,你不吭声我就连汤都喝啦。”
“沧隅……”
太子长琴敛目,抿住唇极力地平静了气息,一开口却还是带出心弦微颤。
“……为何能如此待我?”
“啊?我不过也看你可喜,不想瞧你这要死不活的样子。”
夙沧竖起拇指照着自己面门遥遥一戳,白牙闪亮自信十足。
“有病吃药,多大事儿。可能你觉得自己没药救了,但你不知道有个疑似我妈的鸡架子手笔比你大很多,妈都那德行了,我不介意再找个这德行的爹啊。况且你还有血有肉的,要康复是大大的有希望。”
太子长琴自然听不懂她在鬼扯个啥,然而眼前一霎间仿佛掠过幻影,是通身雪白的凤鸟振翅清啼,冲天贯日直上云霄。
那情景——在遥远的过往,他确实曾于某处见过。
“在下……尚有一事隐瞒姑娘。”
灰烬中跳起一点火星,他忽然就对她抱了本已不存的希望。
“在下亦曾有过可供人相称的名姓。……名作,太子长琴。”
吧唧一声,夙沧拗折了手中的鸡脖子。
“What the Fxxk?!”
她再也端不住那副迎风装逼的架子了,想说两句别致粗话却画虎类犬,一张嘴就是流利的印式英语倾泻而出,
“你??先生?你是太子长琴???就是、就是琴姐说过那个,以前在榣山弹琴让我妈对你念念不忘但你一心和条黑龙搅基后来你为基情手滑忘记弹琴间接引发天柱倾塌于是伏羲把你贬为凡人罚你永世孤独然后你投胎路上在榣山发呆被人抽走命魂四魄铸了一把剑叫焚寂导致你只剩二魂三魄大家都不爱你最后你就发疯了…………的太子长琴??天啦难怪你这么有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