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瑶师姐,你没事吧!夙瑶师………………?!”
她几乎已看不见夙瑶了。
或许是袭击来得太过突然,夙瑶甚至来不及拔剑出鞘,就连人带床铺被四面冒出的鬼手牢牢按住,撕扯着一路向下拖去。如今她浑身都为焦炭般的、皮包骨头的黑色手臂所覆盖,那场面光看一眼都会令人脊背发毛——像是爬满了乌黑的蛇。
“夙瑶师姐!!”
夙沧随着琴姐走跳江湖,什么稀奇古怪的重口味东西没见过,不带任何顾忌就拼命挤过了孔洞,扑上去一把掰开死揪着夙瑶不放的鬼手。
“真是的、鬼车岭也好,这东西也好,如今的妖怎么这样爱玩触手play,反正我是不懂撸点在哪……妈妈呀这爪子捏碎了都是黏液,恶心死了!”
“夙沧师姐,你那边如何?”孔洞另一端传来夙玉惶急的呼唤,“你这洞开得太小,只容小孩子钻过……”
“你这是夸我瘦还是损我平?!”
夙沧身上沾满鬼爪的残渣,形容狼狈,气喘吁吁地把夙瑶拔出了一个头,“我现在腾不出手去开狗洞,玉姐姐你想法子从门口过来!慢一点也不碍事,这里我一个人对付得来。”
夙玉应声去攻略房门了,夙沧继续埋着头吭哧吭哧地把夙瑶朝外扒。只听得夙瑶呻|吟声渐响,眼底微透出一线模糊的光亮,似是隐约回复了神识:“夙沧……师妹……”
“夙瑶师姐!”夙沧喜出望外,手下动作更急,“师姐你能动吗,我这就给你把这些破玩意儿剥掉,你放心我剥过一次玄霄有经验——”
于是,她没有注意到。
沉浸在救出同伴、自以为无所不能的满足感之中,夙沧没有注意到,在她身后悄然高扬的鬼手,已经无声无息地变幻为了利刃模样。
“师妹,你背后……!!”
待夙瑶重拾了清醒向她高喊,已是为时太晚,万事休哉。
“………………………………诶?”
那以后夙沧的记忆,就像落地砸个粉碎的圆镜,凑不齐原初形状,只剩下无数锋锐的残片四散纷飞。
冰冷的寒光迫近眼前——
浓郁到令人作呕的腐败气味扑入鼻端——
下意识地举手护住头脸。
有什么坚硬的物体撕裂皮肤剖开肉——
好红。
听见骨头崩断的清脆声响——
好恶心。
有什么,包裹在残破白布里的东西,从视野一角斜飞了出去。像截吃剩下的藕似的,翻滚了几周重重落在地上。
…………咦?
(那块布,好像我的袖子噢。)
在因突如其来的剧痛而麻痹到几近断线的意识里,夙沧木然地生出如此感想。
然后她低下头,极力凝聚起涣散的目光,注视着自己不知何时被鲜血浸透了的、面目全非的半边身体。
——以及,右肩以下那片戛然而止的突兀空白。
“…………啊……”
当她注意到那一异样光景的瞬间,脑中骤然爆发开无数密集嘈杂的噪点,视野摇摆不定,景物扭曲着泛起朦胧的白光。
眼前的一切都如此缺乏现实感,仿佛正从画框外窥视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境。
“……啊…………啊啊……………………”
倘若能就此昏沉倒地该是多好,然而她化为空壳的脑海中却还残存着一线理性,勉强维系住了可憎的“神智清明”。
那点清明告诉自己,此刻她眼中目睹的图景、脑中肆虐的疼痛都是真实的。
——自己的右臂被齐肩斩断这回事,也是不容置疑,无可扭转的,真实。
夙玉什么时候破门而入不知道,她怎样同夙瑶合力使出冰咒冻住了鬼手不知道,自己如何被她们搀扶着站起不知道,两人摆着像要大哭似的脸孔对她呼喊什么不知道。
不知道,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的手臂还掉落在那里,必须捡回来藏好才行。至于为什么要把手捡回来——琴姐说古代断了手也缝不回去——她一样不知道。
她只是凭着本能甩脱了惊慌无措的两人,身子一斜扑在地上,这才发觉仅存的三肢都闹起罢工,仿佛抽去了骨头一般绵软无力。幸好视觉与方向感都还在苟延残喘,她顾不得多想什么,以手肘和膝盖支着身子就奋力地向那截胳膊匍匐前进,在地板上拖出长长一道血痕。
(断手什么的……断手什么的……断个屁的手啊我声优又不是梶裕贵……!!)
光是要以繁乱纷杂的念头维持意识不坠,就已竭尽全力了。
于是她又一次地忘了留意,也来不及去留意——当她一把扯住白布将那段藕似的残肢翻转过来,呈现在自己眼前的竟不是人体,而是大半截羽毛齐整、筋肉结实、给血糊成了一团却还能辨出形状的,鸡翅。
“————————!!”
背后传来猛烈倒抽寒气的声音。
明知不能转头。
明知不能去看。
她还是像受人牵动的傀儡一般,像刚出生的婴孩一般,茫然无依地将脸转了过去。
然后她看见夙瑶近在咫尺的煞白脸孔。夙瑶双颊上血气尽失,眼神却亮得吓人,其中不带一丝温度与感情,甚至没有焦距,只是一味漠然,浮动着有如风中残烛般空虚昏昧的光。
“原来,你真的是…………妖。”
……
……
……
此刻琼华。
太清瘦长苍劲的手指沿着赤红剑身缓缓抚过,老而不朽的面容上逐渐浮现出喜极神色。
“……羲和剑已臻完善。宗炼师弟,琼华竭尽三代人力物力,旷日弥久,终于在你我手中铸成这阴阳双剑!吾太清,终于不负先人所托……”
宗炼长老俯视着案上神兵,抚颚沉思,眉眼里亦有嗟叹。
“想不到历代铸剑师踏遍天下,求而不得的至阳至烈之物,竟是由两个初入门的小辈带回。这‘鬼车’乃是上古异兽,绝迹已久,以其骨入剑,有事半功倍之效。夙沧那孩子托我将此骨铸出的宝剑赠与玄霄,如今羲和剑成,倒也算对她有个交代,待她回来必定欢喜……天意,当真天意。”
“不错,正是天意!”
太清眼中有精光乍然迸现,长须飘动,声如洪钟,“吾等得此旷世神兵,又觅得命格至阳至阴的玄霄、夙玉二人,双剑宿主齐备,此乃上天佑我琼华,天定琼华要在此代达成夙愿,举派飞升!”
如此慷慨激烈的宣告,远在剑舞坪的玄霄自是听闻不见。他正拈着夙沧那条丑裂苍穹的穗子凭窗静思,头顶天悬星河,灿烂开阔,令人见而忘俗。背后是云天青抑扬顿挫的呼噜,神烦又亲切。
他在等,等夙沧回来。
自那场谈话以后他便反复琢磨,终究还是觉得夙沧虽与自己观念不合,但自己斥退她的口吻也太过强硬。夙沧秉性聪慧,绝非不识好歹之人,只要静下心来仔细与她分说,总能让她领悟得到——自己待她亦是好意。
妖?夙沧不会是妖。她怎么会是妖?
玄霄将夙沧想得很好,将未来打算得更美好。他从来不怀疑,只要遵着师父的吩咐,最后他们都会成仙,师父会,众位长老会,师兄师姐们会,夙玉会,他和她也会。或者,再勉为其难带上背后打呼噜的云天青……从此大家一道快乐齐天,逍遥云彩间。他还不满二十岁,成家没一撇,立业在中途,人生中最辉煌灿烈的日子还远未到来。
所以他要修,他要等。
眼下头一桩要等的事,就是等夙沧回山,去为上回的态度向她道歉,让她不要放在心上。
等夙沧回来,马上就去。
……
“…………对了。宗炼师弟,那个夙沧,你或是不必向她交代什么了。”
太清真人巍然端坐于掌门位上,那一抹吞吐华光的鲜红剑影投入他眼中,映得他整个人都青春焕发起来。
宗炼一个晃神:“掌门师兄此话怎讲?”
“无论她是以何种手段瞒天过海,与貘妖为伍之物绝非善类,琼华如何能留。下山前我已吩咐夙瑶有意留手,而夙玉天资高明却修为浅薄,自保无虞,尚欠独当一面之力。如此布置,便是要逼那小妖亲身上阵——此举一来可试她心意如何,二来……妖族伤重,必显原形。”
作者有话要说: 绝望吗?不要怕,会好的。
我,JJ六年老亲妈,你值得信赖的选择。
配合画风,文案BGM已换。歌词非常适合沧霄,尤其是“剑三分/泪一寸/假或真/似有还无的温存”和“是天作弄/爱与恨交融/生死之后方可再相拥”这两句。
提一点,夙瑶事先不知师父用意,她只是单纯想着“啊我要留手!”慢了半拍就中招了,年轻嘛。她直到最后一刻都相信夙沧,但在这一刻之后,大概再也不会信她。
PS:一直忘记说,读者群号是187998949,欢迎上门查水表……
☆、太子长琴(上)
月黑,风高,夙沧在逃跑。
要从谁那里逃走,她很明白,明白得快要吐血。要逃去哪里,她却全无头绪。
断臂以后的记忆糊成了一团斑驳色块,又经由灼热疼痛和冰冷惊惶的几度瓢泼,热胀冷缩扭曲变形,此时早已辨不出原本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