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模模糊糊地记得夙瑶变了脸色,厉声疾呼着什么“妖物”,什么“上琼华领罪”,枭鸟夜啼一般的尖利高亢。但那高亢却是虚张声势的,像个哐当作响的空罐子,底子里单薄得很,仿佛是在极力地压制什么、抵抗什么。而夙玉一改往日的沉静柔顺,对师姐之命顽抗到底,垂手在侧不肯挪动半分,恭谨而又坚决地同她争执着什么。
最后两人话不投机,夙瑶急红了眼,便将夙玉拨到一边,作势要亲自上前。彼时夙沧神智早已昏沉,对外界危机倒还敏锐,本能地绷紧了身子想要瑟缩闪躲。正无措间,眼前忽地绽开炫目白光,却是平地里竖起了一面冰墙,阻挡住夙瑶因体力未复而蹒跚不稳的脚步。
夙沧惊诧转头,正迎上夙玉近乎恳求的急迫视线。只一眼她便看清,夙玉黑幽幽的眼目里隐有波澜万丈,像陈年古井底下藏了片浩大的海,平日不见涟漪,却是道似无情最有情。
夙玉只向她说了一句话:
“妹妹,快走!”
不是“夙沧师姐”,而是唤她妹妹。
于是她在一瞬间了悟,眼前已无夙沧夙玉,却还有霁玉与顾沧隅。多少情义,千万叮咛,全在那四个字里,多一个语气词都添了造作。
于是她也不同夙玉客套矫情,牙齿陷进肉里,几乎是恶狠狠地点了一点头,抄起地上断肢就拼命地拖着两腿冲了出去。
身后遥遥传来夙瑶惊怒交加的呼喝,但她已听不真切了。她只凭夙玉那一句话支撑着濒临虚脱的身体,失魂落魄地、连滚带爬地,从自己最亲近的姐妹们身边逃离开去。
玉姐姐叫她走,她就走。
走——逃走——可是,要逃去哪里?
天高地远,山长水阔,仿佛哪里都可以去,却又想不到一处可供容身。浮生短短十六载,她始终以“人”自居,也曾结交不少王麻子那样三教九流的人族朋友,可谓小弟满天下。然而那些去处,却又都只是给“人”准备的。
过去这些年的行侠仗义、快意江湖,突然就像是白过了。
最后她连方向都已认不清,像头负了伤又被人撵出巢穴的野兽,捂着伤处漫无目的地只是跑。穿过城门进了野地,想着夙瑶多半是不会追来了,高悬的心念稍一放松,伤处的疼痛又似排山倒海般奔涌而来。
跑是无论如何不能再跑,她脚下一个趔趄,整个人就像得了大赦般迫不及待地栽倒下去,在萋萋荒草上压出了一幅鲜艳的红色人形。
(我可能是要死了。)
伤处鲜血渐渐地不再流了,也不知是已然凝固还是将近干涸。她无比笨重地翻了个身,摊开三肢筋疲力竭躺在那里,心中奇迹般地没有恨,没有怒,只是有太多的放不下与不甘心,将胸腔填得满满当当,让她无暇再想其他。
眼前像走马灯一样晃过许多人的面孔,夙琴玄霄天青玄靖夙玉夙瑶,最后定格在夙瑶死灰色的漠然的脸。眼皮垂死挣扎般翕动了一下,终于洇出两大颗浑浊的泪来,滑过脸颊滴入她身下殷红发黑的血泊里,转瞬消失。
(可是我不想死。)
(我还没活够,还有很多事做,我不想死。)
“…………不想死……”
她仰面向天,小声地吐露愿望。
但是不会有神仙来救她——她早就明白。天地不仁,视众生如一。所以她才想成为神仙,回应众生不得回应的祈祷与呼救。
(……咦?)
深不见底的记忆之井中,似乎被谁撬松了一块砖。
(我想要……“成为神仙”?)
(不对,我的愿望……不是…………)
就在意识沉入深海前的最后一刻,她依稀看见有道颀长黑影,正从上方无声地俯视自己。
是人是妖,是正是邪,甚至是真是幻都不知道,但却有一股宛若疯狂的求生执念怂恿着她,让她挣扎着向那人影伸出手去。
“救——……”
话一出口便即断绝。衰弱凤鸟细不可闻的哀鸣,散入风中。
……
……
“荒谬!!”
地图另一侧,气怒攻心的夙瑶正向师妹挥下雷霆之锤。
“夙玉,你可知道自己方才做了什么?!私放妖物,形同叛门!你身为掌门弟子,一言一行当为后辈表率,怎可如此肆意妄为?!”
夙玉薄唇紧抿,伏下了眼帘一言不答。她不像夙沧夙琴那般爱逞口舌,却很认死理,自有一股驷马难追的拧脾气。
“心慈手软,感情用事!”
夙瑶毕竟是个文雅人,言辞有限,凶狠程度更有限,气炸了肺也没法把夙玉骂成一朵爆米花,“妇人之仁!!”
而且丝毫没留意是将自己一同骂进去了。
夙玉低眉顺眼地静候着师姐炸过一波,等夙瑶吼得腻了、乏了,胸膛一起一伏尽顾着喘气,方才保持那个低眉顺眼的姿势淡然回道:
“纵然夙沧从今不再是琼华弟子,她总也叫我一声姐姐。我承她之情,哪怕只此一回,我不能不护她。夙玉知罪,自会随师姐回山领罚。”
“你懂什么?小不忍则乱大谋!”
夙瑶闻言就像苟延残喘的手机充上了电,嗓门一口气推上高|潮,“你是她义姐,我还是她师姐呢!难道便只你看重往日情谊,我就是有意刁难不成?但夙沧身为妖物,证据确凿,是你我亲眼所见。纵她真有什么隐情,也该带回琼华由师父发落,怎么轮得到你我越俎代庖?你又可曾想过,若她真是妖族派来刺探的奸细,我们放走了她,回去如何向师父与同门交代!!”
她自认为这一席话说得有条有理,有情有义,稻草人听了也该动容。怎奈夙玉把自己摆成个英雄就义的姿态,水泼不进,油盐不吃,认罚不认错,硬是给夙瑶甩了一口反派的锅。
夙瑶与她相处不久,但也知道这个师妹外柔内刚,骨子里倔强坚忍,极难对付。两人凤眼瞪杏眼地对峙了一阵,夙瑶只好败下阵来:
“……走罢。此事须得回禀师父,一切由他老人家定夺。”
夙玉先是一怔,随即释然,婷婷躬身:“多谢师姐。”
“谢我做什么?我又没说要放过夙沧。”
夙瑶没好气地答,二十刚冒尖的妙龄女子,声音里已含了中年主妇才懂的辛劳疲惫。
“你不追我不追,琼华也不缺人追她。你有功夫谢我,倒不如多想想如何应对师父。”
……
……
夙沧久违地做了个梦。
在她印象中,自己的睡眠通常都是死一般酣沉,梦境于她就像玄霄的笑容一样稀有。多年来她从没觉得有什么问题,但如今生死罅隙走过一遭,她突然就意识到了,这情况十分的“不正常”。
——就像是,她的梦境被什么东西吃掉了一般。
梦里没有图景,空有许多声息杂乱无章地响。她分辨不出是谁在说话,只是随着那些声音流过,胸口像是被强灌了几大碗酸梅汤,无端涌起一团凄凉苦涩的悲情。
『小长别你瞧,我给晚儿做了个项圈,好保佑她平安长大。……你露出那副表情做什么?莫非你想说丑?给我咽回去。』
『鸿漓!你听我说,掌门师尊他答应了——他答应同你见面了!你可欢喜?不必待我继任,你的愿景便可实现……』
『篁山汇聚天地灵气,何等宝地。吾等替天行道,岂容它落入妖邪之手?』
『连老弱幼子都不放过……斩草除根,很好,好一个斩草除根。——你们全都该死!!』
『若由他们自去投胎,谁能保证来世不会辛苦。我许了他们的好日子,还没来得及给……生死有命?我偏要改他们的命。』
『我知你身怀苦衷,但逝者已逝,你又何必强求……如此害人害己,当真值得?』
『够了!你知不知道,你已在人世徘徊了几百年?!不断地遗忘,不断地重来!救不了就是救不了,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起死回生之法,你为那些人所做的已经够了!!』
『名字……我……从前一见倾心的人叫做‘太子长琴’。那个人是古琴化灵,原身名为‘凤来琴’,而我是凤,还缺个琴。你就叫做‘阿琴’吧。』
…………
恍惚间仿佛有人扶她起来,捏着她下颚让她张开嘴,在她口中放入丸药,又倒了温水送服。她只觉得那人一举一动都无比轻柔,自己平生从未享受过这样的细致妥帖,来来往往间,浑身都不设防地放松下来。
初时她意识懵懂,不知自己是生是死、身在何方,渐渐地才敢确定是获了救。生还的喜悦随之无限膨胀,先前那些伤疲懒散都像给大风吹散了似的,呼啦啦不见踪迹。
——醒吧。难过够了,懒也偷了,该醒了。
睡梦固然美好,但她强迫着自己从睡梦中挣脱出来,回到那严峻险恶没半点盼头的现实中去。
“……”
夙沧清楚睁开眼时,正是月上中天。或许是为了通风,窗户敞开一隙,外头有琴声铮铮琮琮地飘进来。
她笨拙地起了身,发觉脖子还能转动,头一件事就是朝右边看过去。
手臂果真是齐齐整整断了个干净,创口已经包扎妥当,洁白柔软的中衣袖子空荡荡垂着,疼痛和血污一并没了踪影。草草舒活过手脚筋骨,夙沧觉得行动已无大碍,便踌躇满志地伸脚点地,随即失去平衡落花流水地扑了个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