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福襄抬头望去,果真看着板儿身后跟了一个年轻的后生,衣冠整洁,举止静雅。又看他长相,直如初日英蕖,晓风杨柳,竟比之前所见过的所有男儿都要出色。
他正打量着,巧姐也鼓足了勇气细看他一回,见对面的男子横竖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却是一表非凡,丰华俊朗,且眉目之间秀色珊珊,柔情款款,真如姥姥等人所言是个好脾气的主儿。又瞧了他的打扮,大概是这两日回寒,外穿的是翠蓝扣绉皮袄,加一件青莲色洋呢棉半臂,腰间坠着大红缎绣岁寒三友的荷包,垂着洒金的流苏穗子。头上未见戴帽,单束了玉冠,脚下登一双粉底皂靴。余光不免又瞧向他身后,临窗一个窄榻,铺着绣花炕垫,中间放一张文竹小炕桌,两边是大红绣花盘金坐褥。地下铺着栽绒毡子,暖阁上挂着月白湖绉绣满了折枝梅花的帐子,里边锦衾、绣被、鸳枕一应俱全。又有一个紫檀架上,放了一座千岩万壑白玉山,戈窑盆里种着两盆水仙,堆着些文石。窗前花梨小方桌上摆着文具,两张花梨椅上铺着宝蓝刻金椅垫。幽静之中不失豪贵,典雅之余又添墨香,光看这些,便知这位周公子是个不俗之人了。
巧姐只顾细品观量,一时又想起自己在贾府的光景,也是这样的锦绣堆罗,四壁珠玑,满堂书画。如今不过是寥寥数日,就全都化作昨日尘烟了。想着便不由得红了眼眶,那里周福襄怎么看巧姐怎么喜欢,便欲来拉她的手,口中说道:“不知这位世兄怎么称呼才好?”
巧姐慌得惊回身,忙避开他的手,低了头道:“大爷不必客气,叫我天巧就好。”
周福襄见巧姐似有规避,只得讪笑缩回手,又道:“未知世兄弟名讳,如此唐突委实不好,还不知弟弟今年几岁了,念了几年书,表字如何?”
巧姐一一应道:“到了七月份就该十二岁了,六岁上从了师傅念书,后来家中事忙,这两年倒一直荒废着。”一时又想到表字,只因来时匆忙,众人皆未从这上下过心思,少不得当场胡乱取了一个,回他道:“表字元茂。”
周福襄小声念了一次,笑道:“那么,以后我们便以表字相称,也别叫我福大爷了,叫我雁卿即可。”
巧姐忙说不敢,板儿在旁见他两个相见甚欢,周福襄对待巧姐亦是亲近有加,且不曾漏了痕迹,便脱身出来,依旧去外面将那数百只羊放在坡上。巧姐不料他告辞的那样快,慌得又要叫住板儿,又恐周福襄起疑,只得跟到了门口,看着他出去。
第二十九章藏真心书童置闲气(1)
周福襄也跟她过来,道:“元茂是在担心你哥哥吗?放心罢,他是放羊的老手了,倒是你,今儿的天还存着寒气,你穿的像是少了些,快屋里来坐下,我让他们照旧把炭盆笼起来,我们再读书就不怕冷了。”说着便拉了巧姐的手,让人去生炭盆。
巧姐欲要挣脱,又不敢过分惊动了人,只好任由他拉着自己回到屋里。周福襄按着她在窄榻上坐下,自己从桌案上捧了厚厚一摞书来,坐到巧姐对侧,翻出一本递到巧姐面前笑道:“今日我们就读这本吧,昨儿我才看了几页,元茂你也看看,瞧这书以往读过了不曾。”
巧姐侧身凝眸看去,见是一本十三经,不觉接在手中触摸着上头的字迹笑道:“这书从哪里得来的,倒是本好书。”
周福襄道:“你还不曾打开,怎知它哪里好?”
巧姐笑道:“既为书,便已是好了,何况又流传了这么多年。”说着,随意翻开一卷,恰是《国风。周南》里的一首汉广,便展开读道:“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读到了一半,心内已然明白此诗说的是何意,便忙止住不往下念了。
周福襄听得正津津有味,见她停下来,便说道:“怎么不念了,这诗写的极妙,你念的也极好。”
巧姐合上书页笑道:“诗虽好,却未免太感伤些。”
周福襄未免惊喜道:“元茂也知道这诗的意趣吗?”
巧姐淡淡点了点头道:“略知尔尔,诗人追求自己心爱的女子,因求之不得而哀戚成诗,虽情意绵绵,读来仍让人可怜可叹。如今大爷功名在前,这书也不过是闲暇观览,倒不至于搬上桌来潜心研读它。”说罢,就将十三经放去一侧,另取了一本论语看了。
周福襄蓦地冷笑,顺手将巧姐放下的书推去一旁,哼声道:“元茂竟也如此庸俗,难道这世上就只有《论语》《大学》《中庸》《孟子》是可供研读的书,别的书都是闲暇时消遣不成?我看元茂言谈与人不同,才愿拿了这书来跟你说一说。如今你既然高看我一等,只肯读写论语大学,那么可见我是请不起你了,还请你哪里来仍回哪里去吧。”话毕,倒像是极为生气一般,把头扭过一畔,也不去看巧姐的神色。
巧姐兀自低头坐在那里,手里无意识的翻卷着论语的书页,一张脸红到了耳根。其实她方才说的话,并不是真心如此。只因世人多贪功名利禄,她又是从繁华世家走出来的,深知功名害人之重,也深知若想出人头地,光有一身才华还不够,还要修的一身的世故圆通。故而周福襄拿了诗经来与她评论,她便以为是他有心试探自己是否耐得住性子陪读罢了,倒不想周福襄当真是个性情中人,一言不合就恼起来。
咬唇呆呆坐了片刻,因她旧年在家中从未有过哄人开怀的事,陪同的人又多是遂她心如她意,此刻见周福襄变脸冷言刁难,巧姐直觉坐立不住。自个儿寻思一回,再怎么想着不能给板儿他们丢脸,也不能就此受人苛责,便起身将论语也推去周福襄面前,扭了头就出去。唬的端炭盆进来的小厮吓了好一跳,忙问是怎么了。
周福襄见他出去,本想出口喊住,低头瞧见那论语,又顿觉无趣,只得压着冲出口的声音坐在那里拿小厮叽咕几句出气。
却说巧姐从那房里直走出来,一眼望去见是好大一座庄子,左右鸡鸭鹅鸣,前后青山叠翠。忆起之前板儿说的要去山坡放羊的事儿,便四下看了,似是在南面瞧见了白花花的一团,直觉就是羊群了,便往那儿走去。累的香汗淋漓才算爬到了山顶,举目瞭望,不见板儿,却远远望见无边无沿的淡黄新柳,那树林里露着一带粉墙,两岸柳树中间是一道小溪,小溪尽头山坡下一片绿野里数点身影忙着垦田。巧姐看的呆住,以往只在书上读过“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想不到有朝一日竟能亲眼见过一回。她正陶醉于山光水色之中,板儿恰从坡上赶去了周福襄那里,想着打听巧姐伴读的怎么样了。谁知进去一问,有往日交情好的小厮忙忙扯住他,让他别往里走了,说是大爷才刚和新来的伴读置气,这会子进去只怕有好一顿说的。
一席话惊得板儿心头扑通乱跳,扯住了小厮问伴读在哪里,小厮们都摇头说不知道,只见往外头走去了。板儿一听几乎没吓瘫过去,只道巧姐那般的性情,又是个侯门小姐,若然与周福襄起了冲突,万一再起了跑回家的念头,到时落入官府手里,定然不会从轻发落的。一急不免生乱,便猛地一把推开问话的小厮,顺了他手指的方向就狂奔了出去。
周福襄在屋子里已然听见声响,原本还等着板儿进来问他,他再说话。谁知板儿不曾进门就走开了,急忙让人叫来那个回话的小厮道:“方才板儿跟你说什么了,怎么急火火就出去了?”
小厮挠了头,半真半假道:“板哥儿来问他兄弟怎么样了,奴才说那位小爷先头有事出去了,板哥儿就问去哪儿了,奴才就给他指了一下,不想板哥儿惊吓成那样,不等奴才说完就跑出去了,想必是找他兄弟去了。”
周福襄半靠在榻上抿了唇默然,过了半晌才吩咐道:“出去看看板儿和他兄弟怎么样了,若是见到了,就让他们到我这里来,就说是我的意思,方才言语鲁莽冲撞了元茂,我给他赔不是。”
小厮们面面相觑一番,才忙结伴出去,分头去找板儿和巧姐。
山坡上羊群跑的欢快,巧姐平日接触不到这些活物,在家里也只是年底时分乌进孝等佃户进奉过一次活羊,乳娘和嬷嬷带她远远地看了,雪白的羊毛在日头底下泛着银光,煞是稀奇。这会子遍山遍野都是,在周身丛丛环绕,巧姐欢喜的把气儿都消了多半,就连寻找板儿的心思都淡下去许多,只管捡了一根树枝,跟在羊后头跑着,赶得那羊群从东串到西,又从西串到东,无一刻安宁。
板儿在山坡下就见了羊群的不寻常之处,又见一个身影窜上蹿下,虽看不分明,瞧着那人头上的网巾也猜出了大概,又是好笑又是好气,总算是能喘口气了。
巧姐犹不知板儿找自己来了,正赶着羊群赶得开心,冷不丁回身见后头站了一个人,唬的一跳,定睛瞧着是板儿,才挥动手里的枝桠笑跑向他道:“你每日都是在这里放羊的吗?”
板儿从山底跑上来,已是累到说不出话,好容易呼口气,攥住巧姐的手只管问道:“好好地……你怎么……怎么从福大爷那里走出来了,我听他们说……说你和福大爷恼着了,到底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