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老太太年岁已高,原本是攒齐了棺材本的,谁知近期因白事剧增,城中冥纸、白绸、麻布等一应物件价格暴涨,哪怕商户有心调货,也为匪患所阻,远水救不了近火。眼看着半月前还能买整匹麻布的铁钱转眼就只能换来三尺,牛大娘急地直跳脚——自古长子重责,长房奉养亲长天经地义,那多花的钱财,自然得由身为长媳的她想法子贴补。
牛大娘性情执拗,与婆婆相看两厌了几十年,哪里肯拿出梯己给仇人办丧?眼珠子一转,轻描淡写地就把事情推给了阿香。
阿香新媳妇进门面皮薄,又是从小听到大的“长者为尊”,拒绝的话说不出口,只能苦着脸接了差事。但她也没钱。她家要是宽裕,也就不会放她出来抛头露面了。幸好她爹娘心疼女儿,除了陪送桌椅被面之外,还另给她一把铁钱,好歹没让她近身出户。阿香寻不到旁的出路,只能从嫁妆里掰分出一半来,填进太婆婆的丧仪里。
她藏了心思,牛大郎现如今在书馆给人做杂事,虽沾了书卷气,薪资却糊口艰难,往后还要过日子,妄想婆婆贴补等同于痴人说梦,阿香要是不在暗中抠省,早晚得跟着这家人去吃西北风。
怎样用最少的钱办出最体面的丧礼,就是考验主妇能力的时刻了。这几日,她走街串巷货比三家,差点没把脚走断。
“昨日刘氏的媳妇在经宁街卖孔明先生治丧用剩的布匹麻衣,只一炷香功夫就被一抢而空。”趁牛大娘在后屋歇午觉,阿香揉了揉跪地发疼的膝盖,斜坐在地上同我闲话。
我愣住:“子衡先生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一点消息都没听到?”
自从知道棺材里头躺着的那两个是冒牌货后,我就歇了去诸葛家哭丧守灵的心思。因为诸葛瑾和诸葛均远在江东不及赶回,所以头七那日是由远游归来的水镜先生主持的。按照习俗,只是先操办了报丧及扎彩、成殓、烧七、送魂等事宜,出殡和入葬都要等诸葛兄弟回来见过亲人最后一面后才能进行。
出殡下葬需要通知亲友送别观礼,可我对此一无所知,难道……
突然想到一种可能,我差点惊掉下巴:“你不会告诉我,子衡先生还未归来,但刘氏眼馋最近卖白布的厚利,所以擅自作主将灵堂撤了吧?”那她可真是作死了。诸葛瑾和诸葛均知道了能放过她?
“你与刘氏并非初识,她行事素来嚣张无忌,有何奇怪。”阿香不以为然,“当初子衡先生娶林月洁时,外头人就说诸葛家不像是娶媳妇,倒像是入赘,恐怕林月洁和刘氏也作此想。刘氏既敢将孔明先生的灵堂设在草庐,自然就不怕子衡先生秋后算账,不然子衡先生回来一看不就全露了底?之后你横插一杠,刘氏怕你告发,才勉强收敛。依我看,她未见得是顾忌子衡先生,多半还是怕失去林月洁的信任才对!”
我冷笑:“那她现在就不怕我告发了?林月洁要是知道她挪用林家的钱款放印子,她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可你没机会告发了。”阿香左右打量了一番,确保周遭没人注意才压低声音说道,“大郎有个婶娘在林家当婆子,与刘氏相熟。昨日她同我婆婆闲聊时说起,林月洁估摸着南阳要打仗,怕遇上流兵,让刘氏自专孔明先生的丧仪,下完葬直接去江东与她汇合。她和子衡先生根本没打算回来奔丧,山高水长的,你就是想告,也遇不到林月洁的人了!”
“怎么可能!”诸葛均与孔明相依为命长大,感情十分深厚,绝不可能这般绝情,除非他早就知道孔明诈死。
诸葛均去年过年前就已经离家,以孔明的聪明才智,早几个月推测出草庐大火并非不可能。但我与他年前年后见了那么多次,他居然从未想过向我暗示一二,实在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再也不要管他的事情了!
因心中存了怨气,一连数日我都窝在酒铺中干活,孔明的“墓地”一次都未曾去过,恰好掌柜娘子击鼓鸣冤无果,整日里呆在铺中长吁短叹,我俩就成了难姐难妹,谁也劝慰不了谁,很是凄惨。
但与我的破罐子破摔不同,掌柜娘子并非轻言放弃的人,她性格里自有一翻女人特有的韧性与坚持。既然县老爷不愿出兵剿匪,她就开动脑筋自谋出路,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深更半夜,梦会周公的我忽闻天外惊雷,睡眼朦胧中反应不敏,险些从床榻上摔下。
“南霜!开门!”隔着纷繁错综的梦境,掌柜娘子的声音短促焦急,十分响亮。
“怎么了?”我抽了门闩,不明所以。
掌柜娘子蓬头垢面,连鞋子都没有穿齐整,竟然就这么深一脚浅一脚地闯进屋中,气息凌乱:“南霜,你认得州平先生吧?我记得他家小公子满月还邀你吃酒。他家有私军!你去求他救救掌柜,我来世作牛马相报!”
我心中一跳,蓦然道:“他家有私军?你从哪里听来的,这话可不能乱说,要杀头的!”氏族大姓养奴蓄婢是常事,但凡有点家底的著姓,家中护院、小厮、马夫加起来数以百计。但奴仆与私兵是两回事。虽然汉室名存实亡,可是只要朝廷法度还在,擅养私兵就视同谋反,按律主犯要被五马分尸,株连九族。
告发崔州平养私兵,等同于将他推上家破人亡的绝路。
“你莫管我从何处听来,反正消息确凿,并无半点污蔑。”晦暗的月光下,掌柜娘子的脸青青白白,阴沉可怖,“你只管去请他出兵,上山寻人。他若是答应,我一辈子都记得他的大恩大德,每日帮他上香祈福。他若是不答应——”她顿了一下,提住气,仿佛在整理思路,一字一顿:“私自养兵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到时他可别怪我上衙门告发,害他全家性命!”
从来没见过这么狠决的掌柜娘子,仿佛完完全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浑身上下散发着令人不寒而栗的阴冷气息。我呆望着她,久久不能言语。
第33章 密道
人吓人吓死人。经过掌柜娘子的深夜突袭,我纵然有再大的瞌睡也醒了。深更半夜的不能上门寻崔州平谈人生谈理想,我忍着夜寒好容易等到东方吐白,勉强往肚子里塞了点稀饭充饥,就在掌柜娘子有如实质的注视中败下阵来。
无法直视掌柜娘子无声的催促,我认命地从铺中取了一坛杜康作为登门礼,往崔宅的方向缓步而去。
一路上我都在评估自己被崔家灭口的可能。
细算起来,崔州平与我相识已经有□□年光景。初始时因为他是孔明的师兄才互通了姓名,后来我离开草庐,他怜悯我单恋艰辛,时常来照顾酒铺的生意,因此不曾疏远。崔州平为人爽朗旷达,大方仗义,是一个非常不错的朋友。但回顾之前的交际,我与他之间未曾有过实际性的厉害冲突,所以并不能拿来作为今日登门之事的注脚。
世家办事素来谋定而后动,否则也不可能传承百年而不倒。擅养私兵事关重大,崔家既然敢趟这池浑水,必然会有相应的准备。崔州平与我关系再好,也不可能拿全家人的性命来冒险。骨肉之情与萍水之交,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无论掌柜娘子的消息从何而来,从昨夜她敲响我房门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顺道把我也拖下了水。
逃跑是不可能的。撇开我无财无车仅靠两只腿能跑出多远不提,以崔家之势,找个无人小道杀人抛尸简直不费吹灰之力。更何况掌柜娘子拖家带口,心上还挂着个生死不明的丈夫,即使我竭力说服,她也不见得愿意放弃倾注了半生心血的酒铺,去远乡谋生。
还不如老实呆在南阳,左邻右里都是熟识之人,酒铺若是没有按时开张必有人上门相询。至少,我们两个大活人不会消失地悄无声息。
崔州平显然也想到此节,将我迎进内屋密室后见我毫无惧色,竟然有心夸了我一句胆大:“你倒是沉地住气,不慌不闹,一句话也未多问便随我入内,就不怕我下黑手吗?”
我无奈:“我人已经进了你们崔家了,还不是都由你说了算,害怕又有什么用?”他打开密室的那一刻我就放下了一半的心。他要真有意,在自己的地盘上杀个人直接拿刀捅过来就是,哪里还需要费这些周折。
崔州平点了火把,猫着身子往密道里走:“孔明说你不同于寻常女子,果然并非虚言。”
未曾料到他不仅不否认私养亲兵,还主动将家族密道暴露于我面前,我讶然跟着他往地道深处行去。
虽然曾经听刘曦提过三国时期各类工艺技术就已经相当先进,但真的亲眼所见了,我还是忍不住惊叹。展现在眼前的是一个不输现代水平的人工□□,足可容纳三人并肩而行,三步一岔,五步一口,若非有人带路,绝对会在地底的黑暗中迷失方向。崔州平一边领着我在道中七弯八拐一边提醒我注意脚下,藏在暗处的机关不胜枚举。走过一段路后回首一望,只觉道路幽深,陷阱关窍若有似无,静谧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