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夜默然,尘世间勾心斗角的计较,于他宛如浮云。他摇了摇头,轻轻甩袖卷向阿尔斯兰,王子化作一粒黑丸收入手中。
夙夜远眺宫城,从容不迫的心因牵挂而微微迷乱,难得有种情怯,令他迟迟不曾举步。
天渊庭内,一簇蒙昧星光悄然滑入青鸾的居处,穿过轩敞的前厅,越过花露晓风的庭院,到了正房明间中。东西壁上,各悬了一幅霞绡雾縠的绣画,裁出气象万千的浩瀚星河,这星光似乎被其气势所慑,不敢停留,直接掠进了东暖阁。
迎面是一架紫檀嵌玉石山水座屏,右边搁了一架织机,那道星光悠然兜过,便见云纱帐幔缥缈,正是青鸾的卧处。星光傲然贴近,不想空中竟起了一道风,案上一炉冷香余烬忽起,纷纷扬扬洒到星光上。那星光仿佛重重挨了一记,光芒消去大半,只拖了残余的一缕清芒,投入帐幔之内。
青鸾情思昏沉间,眼前婷婷走来一个白色的影子。她睁大眼看去,雪玉冰绡下凝聚出婉丽的容颜,青鸾一眼就认出了,这是纠缠夙夜多年的那个女灵法师,从小就与夙夜为敌。
“乌荻,你也来北荒了?”
乌荻冷漠地瞪着她,冰寒的十指张开,如鬼魅向她抓来。青鸾纵身欲躲,却发觉身形凝滞,竟躲闪不开。尖锐的指甲抠进她的脖子里,乌荻恨声道:“不要枉费力气!我在你的梦里,你躲不了的。”
青鸾被她压迫喉间,浑身酥软无力,想起夙夜教过的咒语,心中喃喃默念。青鸾既无灵力,这咒语只能如风吹雁起,小小地有所动静。
乌荻察觉双手之间有尖刺的疼痛,冷哼一声丢开青鸾。
“我真的想杀了你,要是没有你,他不会身陷险境而不自知。”她恨恨地啐了一口,狠戾的眸中竟露出凄婉的神色。
青鸾一怔,“你是说,他不该来苍尧?”乌荻嫌恶地摇头,这就是修者与凡人境界的区别,她不懂,为什么夙夜偏偏爱上一个凡间女子。
“你这个傻女人,难道没看出一直陪着你的,不是他的真身?我不知道他是谁,你非要勉强他与你一起,你是如意了,可他呢?你知道他在承受什么?”
青鸾像是想到什么,一双纤手轻微抖了一下,“难道……这是他的一缕神念?你凭什么说那不是他的真身?”
乌荻落寞地沉寂了片刻。她与夙夜自小纠缠,尽管时常为敌,却有很深的羁绊。这些年来无论相隔多远,冥冥中的萦系让她始终牵挂着他,如心头一块胎记。
他纵然要死,也不能死在别人手里。
“他曾经中过我的一个法术,不可逆转,有一个隐藏的暗记,可以用灵眼感应。”乌荻自知与夙夜相见,十次有九次如水火不容,可他若是不见了,她刀山火海也要寻他出来。
“近来我再也感应不到那暗记,他不是出事了,就是被人镇压,有法宝隔绝了我的感应。我听说你们来此,特意寻来,没想到你身边那人并不是他!”乌荻含恨望着青鸾,一点瞧不出她的好来,偏偏他趋之若鹜,竟肯自毁求道之身。
“他法力无边,有法子除去那暗记,你自然无法察觉。”青鸾咬唇,往日的疑惑汇集在心,她记起他的种种反常,就像紫颜用易容术修饰过后的面容,普通人看不出端倪,十师却有直觉可发现异样。当时她不敢深信,此刻寒意在心底一层层凝结成冰。
她不愿在乌荻面前示弱,更不想往悲切中思虑,可是对方如此言之凿凿,不免令她有糟糕的联想。
“不,除非他死,否则哪怕不在这世间,冥冥中也有感应。”乌荻说到“死”字,没有咬牙切齿,惆怅地一声叹息,无边霜雪簌簌飞落。
青鸾明白所谓不在这世间,是去到其他空间。这些年她随他游历诸世界,险象环生,别有遨游宇宙的欢喜。他让她脱离了坐井观天的岁月,知晓人间之外、前世今生的广袤天地,她因此了悟修道是如何的一种诱惑,值得人抛却尘世枷锁。
“他一定出事了!”乌荻喃喃重复这句。朔风卷得雪如刀戟,十万甲兵呼啸着往青鸾立身处倾轧过来。青鸾无法动弹,泥团大的雪花越下越厚,很快就埋没了她的双足,渐渐朝了轻绡绣裙侵袭而去。
想到夙夜可能不祥,青鸾心中哀戚渐盛,这梦境也就没了阳光,任由乌荻操控着大雪,漫天肆虐。她在冰凉中体会他的用心,想了良久,一颗心如蒙尘的铜镜,慢慢拭去了尘埃,明亮地照见里里外外。
“你真的找不到他的真身?”
乌荻凄然一笑,“我若知道他真身在何处,岂会追到苍尧来问你们?”
“那就不要再找,他不想让你我知道,且放宽心就是。即便如你所说,他的真身正历经磨难,我也不想插手,那是我能力之外的事。”青鸾说得从容,他既做出了选择,就有他的自由,海阔天空去闯,哪怕前方惊涛骇浪。
乌荻黯淡的脸上,现出奇怪的神色,她看不懂青鸾,知道夙夜有难,竟没一分想出力的念头,如此爱侣,值得他坏了道行去守护?想到夙夜对青鸾的珍视,乌荻越发愤愤,大雪婆娑地弹射在青鸾身上,堆絮砌玉似的,想把她冻结成一件雕刻。
青鸾说得云淡风轻,心底里何尝不为他烦忧?便忘了要抗争这弥天的大雪,直至挣扎也晚了,乌荻心灰意冷,皎白的影子淡淡往远处飘去。
青鸾如陷冰窟,浑身痛楚地捱着,九重天罡风劲吹,九幽渊寒髓入骨,意识一点点消磨涣散。
“这是你的错!”乌荻清冷的声音传来,“我要你离开他。你不在他身边,他万法归一,心不二用,抵抗邪魔的力量就更强,才能救得了那个他!”
“你答应我,离开他,我便收手。”
“不然,你不如去死!”
“说——离开,还是死?”
青鸾无法辨别她话中真假,乌荻给出的选择像是在质问她对夙夜的真心。树离开土壤,鸾告别天空,如此苟活,不如死去。她透彻地一笑,云天震动,周身压迫的天风渊寒不禁松了一松。
“我不会离开他。”
四周的风刀霜剑骤然紧迫,梦境里越来越没了她容身的余地,像是要把她掩没在茫茫混沌中,身化劫灰而去。黑、白,成了绝望的颜色,大雪把她埋了进去,一座冰雪坟茔牢牢钉在地上。她的四体百骸全没了知觉,唯有魂魄不甘离去,不息的心火兀自跳动。
“不要以为在梦里,我就奈何不了你!”她越是坚定,乌荻越是痛恨绝望,直想把她的心剖开,“你真的想死?我成全你!”
梦中天地陡然转成一色的黑,如在无底深渊,彻骨切肤的冰寒,即使嘶喊也成了无声喑哑的黑。无边的刺痛凌迟着青鸾的肌肤,一寸寸血肉割进去,渐渐地,手足被逐一斩落,没了知觉,旋动的风刀再从身体里割进去,山崩地裂,连恸哭也无力。
就像她熟悉的那枚绣针,针动,锦绣自成,一片花光万里的世界。任由千军万马千刀万剐,她的心灵动如针,兀自绣着娇香软红,忘却残破的半壁河山,心底自有朗朗乾坤。
就像被踩踏万遍的青石,哪怕践踏者的脚印深刻其上,依旧不改初衷,默默承载千钧重量。她察觉躯体也像鱼肉被截成数段,只余了一颗大好头颅,生生感受这肆虐的痛。
“你若不答应,我不仅能在这梦中杀你,你会再也醒不过来。”乌荻知她武功高强,绣针使得出神入化,可毕竟是凡胎,能走到这一步已是极限,“再下来,我会夺你六识,让你陷无边地狱,不得超生。”
青鸾喉管被割,已然无法言语,她见识过夙夜的手段,知再多痛楚,只要心念清净,便可水火不侵。生死不能改变她的心意,花眷念蝶,云追逐月,这是与生俱来的爱恋,是日与夜的守候轮换,无法逃离抛弃。
她的眼在黑暗中张开,幽幽如火,不熄的意志宛如冲锋的战士,宁折不弯。乌荻见了她这般坚持的情状,不禁微微动容,想到那么多年来,若能放下无谓的师门恩怨,如她这样秉持本心去追求去相守,或许就没有今日一场对决。
人生真的好苦啊!她忧伤地望了黑暗中寂寂求生的青鸾,恨意如撕去血痂的伤疤,伤口仍在,却没那么痛恨了。
说到底,这些年来,他待她一直冷漠如斯,她恨青鸾,只不过这是他青眼相待的女子。
青鸾忽然一笑,熬受苦楚的面容扬起暖暖的笑意,困顿多时的她破茧而出,在剧痛碾过的片刻乘隙喘息。这笑容比平日里恣意纵情的率性更难得,是鲜血淋漓的泥土上开出绚丽的花,格外惊艳夺目。
乌荻呆了一呆,就算是比痴情,她也胜不过这凡俗女子。心灰意冷之下,茫茫的黑色像被一手扯去的布,露出雪天苍白的颜色。狂风吹过,青鸾依稀看见风雪里有个寂寞消瘦的身影,茑萝缠丝般的无依。
她无法顾及外界的冷暖,太久的寒冷令她意识涣散,溺水般挣扎徘徊。无可倚仗之时,青鸾念着“夙夜”两字,一遍遍在心中呼唤。
夙、夜。
仿佛咒语,轮回千百世,一念清明地记得这个名字。如阴阳,如天地,生来就在那里,不离不弃。即使她归去,魂梦里相随的,依然有他的身影。